第二十章 洗风尘 上
秦王乃是先皇后之子，王皇贵妃之甥，身份之尊荣，怕是犹甚于东宫。但比之其矜贵无上，更令人无法忽视的恐怕是他的样貌。
美艳一词本极难用于少年，偏偏在他身上再合适不过。儊月皇室素来绝色美人辈出，但如秦王那般丰神绝艳者，亦是百年不遇。据说秦王初出宫前往策梦之际，舟顺寒江而下，沿途望见者，皆凝睇挢舌，以为神仙中人。
赢兰素来喜欢漂亮物事，可是对秦王，却是真真敬而远之。这个小皇叔之于她，说个不恰当的比方，就是可远观而不可亵玩。论理他们之间的年龄差距小得多，应当更加亲近才对。只是她虽然可以笑吟吟地缠着东宫要抱抱，要亲亲，但对着秦王，别说亲近了，只要进入他身畔十丈之内，都会觉得浑身不自在。
如果说她以前对诸良说，王皇贵妃是宫里第二讨厌她的人，那么那个第一讨厌她的人，莫过于秦王了。
秦王不是待她不好，不是像端王那样，讨人厌地喜欢逗她。他待她很好，好得像是东宫一样。
只是，他和东宫不一样，完全不一样。
因为她知道，秦王待她好，只是因为东宫待她好。秦王待她好，只是因为当年他们初见之时，东宫对他说的一句话。
这个小皇叔的回宫，赢兰倒觉得没什么，可在儊月却是引起了轩然大波。原来秦王本应前往予皇书院就读数年，却因为和倾成宫的少宫主宫冰玉生了某些嫌隙，被书院除名，提前回国。
这个“嫌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也也足够令某些人慷慨激昂，深恨此所谓“奇耻大辱”。
一个天生鬼胎之貌的丑女，不但掩袖工谄，迷惑东宫，甚至还敢对秦王不敬，大闹予皇书院，迫得秦王远走。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甚至有人慷慨陈词，策梦辱我天家威仪，扬言要为国尽忠，踏平策梦一家宫。
最后还是东宫一力平息了这些骚乱。惹得不少老臣更加痛心疾首，自家的完美太子怎么就栽在这么一个一无是处的无盐嫫母身上！
赢兰虽然年幼，但也不是傻子。一些风言风语过耳就算了，她也不当真。这一日为秦王接风，宫中自然席如流水，地设锦绣，屏开芙蓉。赢兰虽然什么都不做，但是看宫内人来去匆匆，忙得脚不沾地，也有几分好玩。
到了晚上，还有更加正式的百官宴。皇帝不知怎么的龙颜大悦，甚至令后宫诸人也一并出席，并不设男女之别。眼看天色渐渐暗下，赢兰心道该动身了，不料芝女官匆匆行来，道：“郡主。”
芝女官复姓慕容，名兰芝，乃是儊月宫制中最高等的御女官之一。她是世代簪缨的慕容一族出身，却远远比其他同样出自名门的女官们地位超然——她的母亲王氏，和先皇后王皇贵妃乃是同出一胞的姊妹，望舒王氏的三小姐。
她入宫之后，因兰字犯了沉玉郡主的名讳，是以去了那字不用，可莫说寻常宫人，便是位份低一些的贵人，见了她都得恭恭敬敬地道一声芝女官，而在王皇贵妃之下的高等嫔妃，见了她多也礼让三分。
此番将芝女官调给赢兰为侍，已算是极大的恩宠。论诰封，在她自请入宫而被褫夺封号之前，她亦有郡主之衔；论身份，她乃是王氏外族，慕容嫡女，论尊荣高贵并不比赢兰差到哪里。倘若不是有东宫相护，她也不会这么高看一个已死藩王之女。
赢兰一看芝女官这个脸色就觉得不对，问道：“皇贵妃怎么了吗？”
芝女官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她直接就问了这个。便点了点头，道：“皇贵妃染恙，身体不适，就不出席了。”
赢兰道：“嗯，没关系，我代表皇贵妃去给小皇叔接风。”
芝女官又是一怔。
赢兰歪了歪脑袋，一双大眼睛黑溜溜的，分明是个很可爱的女娃，说道：“怎么了？”
***
赢兰踏入广德殿时，宫宴尚未开始，来往之人也尚未正式就坐。
殿内一派金碧辉煌，富丽堂皇，来往之人也皆是朱紫簪缨，人中龙凤。只是即便身于万万人之中，那个身影，依旧是最为夺目的。
“沉玉郡主到！”
清亮得有几分尖利的通报声响起，那个原本背对着她的人转过身来。美得近妖似鬼的小小少年，竟仿佛这千年繁城所化的精血之魄。
那双漆黑得犹如不见底的眼睛定定地看向了她，那样深幽，那样夤暗，似乎在一瞬间，呼吸被夺去，思考被夺去，仿佛连灵魂也一并被他夺去了——
“是你啊。”
赢兰不寒而栗。
她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那是丙午三月，梨花尽开。一夜春风来，白雪似的花朵便沉甸甸地积满了千树万树枝头。
立于梨花树下的小小少年，遥遥一笑，仿如谪仙，温柔唤道：“阿倾……”
那时燕王还在，燕王妃也还在，可她也已经到了清晰分辨出美丑的年纪。平日里与东宫朝夕相处，身畔美婢环绕，她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被那艳光耀得几乎不敢呼吸，神魂颠倒。
之后，便是前所未有的恐惧。
当时叔抱着她，一步步走近站在梨花树下的少年，说道：“小水，这就是小宝。”
小小少年的视线终于落在她的身上。她不可自抑地轻轻颤抖起来。
叔柔声道，小水，你这个做小叔叔的，可要好好护着她，别伤了她。
秦王绽开笑靥。他不说好，他只说，阿倾，你的话，我有几时真正忤逆过？
于是她在叔的怀抱里缩得更紧了些，笑吟吟地对秦王道：“小皇叔好。”
现在想来，这大概是赢兰这辈子唯一一次身处在秦王身畔一丈之内。
赢兰素来喜欢欣赏美人，对秦王也不是她自己想这么怂，而是她天生就和他八字不合。赢兰别的没有，这方面的本能格外强大。她见了秦王就和老鼠见了猫一样。对王皇贵妃她还能挣扎两下，对秦王她就只有被一口咬死的份，而且死也未必能死得清净。
所以她每一次都非常自觉，从来不在东宫不出席的情况下和秦王照面。
这一下视线对上，赢兰顿时被吓得丧魂落魄，腿都软了。
秦王大概觉得她这副晴天霹雳的表情实在是有趣，干脆朝她这里走了过来。
芝女官立即敛衽行礼，道：“秦王殿下。”
秦王唇际微含了一线笑，说道：“怎么不喊人？”
“小，小，小，皇，皇叔，好。”赢兰艰难地梗着嗓子，吐出几个字。
秦王道：“呵呵，我怎么不知道我改名叫‘小小小黄黄书好’了。”
“……”
赢兰好想哭。忍不住左顾右盼，希冀看到那个自己熟悉的身影。
秦王看穿了她的心思，叹了一口气，说：“别找了。若是早知道皇兄不能出席，我也不会到这么个破地方来。还是母妃聪明，知道装病。”
芝女官的脸色一紧，秦王却似若无其事，说得不过是拉家常般的话：“一段时间没见，你倒被养得不错。胖了不少吧？以前瘦伶伶得跟个小鸡似的。”
赢兰虽然年幼，但是女孩子的爱美之心总是天生。若是端王说这话，她肯定要跳起来踢他的腿，可是秦王说这话，她不敢不从，唯唯诺诺地点头，就像个谄媚的小怂包，连连道：“是，是，小皇叔说的极是。都是皇贵妃养得好。侄儿每天都吃得很多很多。”
秦王道：“以前你不但瘦得像只泼猴，性子也像泼猴，喜欢上蹿下跳，给皇兄惹一堆麻烦。”
赢兰听到这里，很想反驳，但还是害怕占了上风，不敢说话，像小鸡啄米似的不停点头。
秦王道：“现在在母妃这里，怕是再也不敢了吧？”
赢兰之前点了那么多次头，从来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出乎一片真心。
秦王笑了一笑，道：“其实你也别怕她。那个女人就是个纸老虎，满脑子尽是些不切实际的东西。你就是真惹恼了她，也别怕。有皇兄和我在呢。”
这话说得太过坦率直接，赢兰听愣了，芝女官的面色更是一变再变。赢兰张了张口，正打算说些什么。背后传来了一个有几分娇媚的声音：“可算见到顼儿你了。”
赢兰回头，不期然是穆婕妤。她身后跟了三四个宫婢，笑语嫣然，莲步姗姗。她今日打扮得与赢兰那日所见大相径庭，梳了极繁复的飞仙髻，鬓间还缀着一朵扎制而成的粉白蔷薇，每一片花瓣都几乎栩栩如生，又以金色流苏自层层瓣瓣中的花蕊中挑出，长长的末尾垂着九鎏东珠，鎏各九珠，最下端又坠了串翡翠粒，衬着本就豪奢的一身金碧绯紫，浑身便似是笼在一团珠翠宝气之中，一眼望去，真当是明艳华贵已极。
赢兰没压住自己惊讶的神情。
穆婕妤的眼光一流转，便落到她的身上：“沉玉来得可真早。”
赢兰立刻给穆婕妤请安。
穆婕妤面上露出一丝忧郁与关怀，问道：“王姐姐的身子怎么样了？该不是又犯老毛病了吧。”赢兰还没来得及答，她又叹气道，“唉，每一次都不赶巧，顼儿刚回来，王姐姐就又犯病了。这病来病去的，怎么总是不见好，连御医都没瞧出来。”
赢兰不是白痴，自然知道穆婕妤在说什么。她气得不想迎合穆婕妤，一时又没想出什么话来回她，只好干瞪眼不说话。
穆婕妤笑道：“我瞧沉玉方才看我的眼神不大对劲，该不会是对我这个老太婆子有什么意见吧？”
赢兰立刻道：“孙儿不敢，方才我只是看您看得太出神了。”坏话说不出，认怂她还是会的。
穆婕妤还没说话，秦王已笑吟吟道：“婕妤今日装扮得实在太美，乌云高绾，正是‘鬓发如云，不屑髢也’。别说兰儿，连我都有几分失神了。”
穆婕妤极是惊讶。这样明显的溢美之辞，从东宫口里说出，她都不会惊奇，可竟然是秦王说出来的。
秦王性子素来翻脸无常，对待王皇贵妃也时常口出恶言，甚至连面对皇帝时都有十分不逊，更罔论恭维她了。
穆婕妤从没想过，这辈子竟然还能从秦王口里得出过好话。她虽是极力自持，面上仍露出了一点端倪，不禁又多看了秦王一眼，珠翠窸窣作响。见秦王竟无讽刺之意，几乎有几分受宠若惊，有些热络地和秦王攀谈起来。
赢兰的目光落到穆婕妤的身上，脖子都仰得极酸。看了半天，只觉还不及秦王三分颜色，着实没看出到底她美在哪里，竟然能够令秦王也自告失神。
忽然听到身畔一声极轻的嗤声，赢兰不禁转头看去，见芝女官面色如常，眼底却掠过一丝轻慢。
赢兰想了一想，终于发觉秦王那句称赞的问题出在哪里。
穆婕妤的出身并非什么秘密。她虽然是世家之女，却不过是个毫无名分的脔宠所生，族内身份极低微，在得到圣眷之前，甚至都没能得一个“穆”姓。她素以美发著名，当年便是以鬓发玄髻见宠于皇帝，传为一时风流佳话。即便是已年过不惑，依旧鬓发如漆，其光可鉴。
“鬓发如云，不屑髢也。”——这话赞得不错，出处却是不好。
这是《鄘风》里的句子，全诗的意思是妇人美貌华服，却徒具外表，蠢笨恶毒。本有暗指朝政不宁的意味。现在用在穆婕妤身上，有些话不言而喻。
穆婕妤不通文墨，却是没听出秦王的言外之意，反倒当做是对自己的赞美，也难怪芝女官如此。
赢兰默默看了一眼正满面春风和秦王说话的穆婕妤，不由觉得她有点惨。
没文化，真可怜。
唉，果然要好好念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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