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玉簪折 > 第十九章 祸福倚 下

第十九章 祸福倚 下


  秋日的天,沉沉如灰,堆积如垛的云层之中,隐约划过一两道闪电,轰隆之音冷冷劈过,显然是一场大雨蓄势即发。

  荣宁宫里,穆婕妤正笑着给皇帝沏茶,她看了眼阴霾天色,随口道:“真是讨厌,又是一场秋雨。”秋风冷雨愁杀人,遇着这凄风苦雨,好花都不能长久,她是最喜欢赏花春夏的人,因此也最憎恶秋天那延绵不断的湿冷。

  皇帝定定凝视那天空,忽而一笑。

  “你虽讨厌,朕却是喜欢得很。”

  穆婕妤嗔道:“三郎就喜欢和我拧着。”

  皇帝淡淡应了一声。穆婕妤常伴他身畔,察言观色无比敏锐,见他眼底毫无笑意,不敢再和他嬉笑,只静静陪着他。

  皇帝饮了一口茶,仿佛品了一会儿,方问道:“这是什么茶?”

  穆婕妤答:“是巫咸的罄茶。”

  皇帝微一点头,又问:“上回的齐叶茶呢?”

  穆婕妤笑道:“您忘记了?那是丹国今年的贡品,宫内您只赏了我和王姐姐。我这里喝完了,您若是还想喝,那可只能去长华宫了。”

  她本只是随口一说,不料皇帝竟颔首道:“那便去长华宫。”

  这数十余年,皇帝每一回驾临长华宫,都是在当月初八,风雨无阻,却也从不多留。今日突然造访,令得宫人们措手不及,惊讶之余,却又十分兴奋。王皇贵妃以眼神示意,所有宫人们暂退,室内便只留下皇帝和王皇贵妃二人。

  他们相对良久,却是寂然无声。

  王皇贵妃连正眼也未看他,皇帝亦然。儊月贵戚之女多以善香为傲,可她素来并不喜焚香,偌大室内,竟连一个香炉也没有,只点了两架琉璃烛台,幽幽燃着。格窗未关,冷风一阵阵袭来,将那依稀火光撕扯得支离破碎,携着檐下玉马敲击之声,一阵阵叮当玲珑,搅得人心不安。

  一滴,一滴,滴答,滴答,雨点越落越多,雨声渐渐大了起来,很快便朦胧了人的视野,将天与地连接成一线,世间万物都笼在那一片淅淅沥沥的水雾里。风吹拂起她的彩凤霞帔,摇摇不止。王皇贵妃起身去关窗,皇帝却一手挡住,稍一用力,便动弹不得。

  她也并不恼怒,收回了手,若无其事地转身。

  皇帝凝视着她的背影,弱如新柳,娉娉婷婷,依稀还是昨日立在熏然欲醉的和风之中,朝他盈盈微笑的艳姝,一笑春生。

  王皇贵妃也许察觉了他的视线,蓦然回首——

  这么多年的岁月诡谲,无声无息的刀风剑雨,其实并未多少折损她秀若芝兰的容颜,可她眼底再无一丝春暖,那早被雨打风吹去,只余碎冰似的冷厉。

  春天早已过去了,哪里还留得住春风依旧。

  皇帝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刺痛了一样,眯起了眼睛,唇际笑意却是温存。

  “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可惜,他不是我一个人的孩子。”

  她冷漠地看他,视线笔直而无畏地迎向他。

  皇帝眯细了眼,无需掩饰,对彼此深恶痛绝的憎恨与怨毒,皆藏于眼底,清晰如临水倒影,他的笑容越发若有似无:“你莫要以为我不会杀你。”

  王皇贵妃微微一笑,道:“你不会。”

  那样真挚明亮的笑容,仿佛光华大粲,流转一室,竟令皇帝有刹那惘然。

  她有多少年未对他展露过笑靥?还是那么黑亮清透的眼眸,就如少女当年满怀着爱意,清澈无瑕的凝睇。她看着他,笑得那样美,比春风还要美,那美是发自真心的愉悦,来自于他那份死亡的威胁。

  王皇贵妃道:“我若是死了,你又如何能争得过我?”

  皇帝闭了闭眼睛,似乎是要把那该死的笑容从眼前狠狠赶出去。

  王皇贵妃轻叹了一声,道:“怎么会想要过来?”那样温柔含情,仿佛之前的咄咄逼人的针锋相对,都不过一场镜中花。

  “来喝茶。”皇帝顿了顿,“她那里没有齐叶茶了。”

  王皇贵妃道:“我这里也没有。”

  皇帝道:“你喝完了?”

  王皇贵妃答:“扔了。”

  他面上并无愠色:“全扔了?”

  她道:“自然。”

  皇帝应了一声,似乎并不以为忤,面上竟似有些许怅惘。那怅惘也不过一瞬即逝,他转而看着那一天一地的大雨,淡淡道:“下雨了。”

  王皇贵妃应道:“大概是今年最后一场秋雨了。”作势欲把窗子关上,这一回,皇帝并不再制止,她却反倒停下了动作,静静看他。

  淅沥沥的雨水哗哗抽打着天地,这漫天大雨,眼前却似只有她的一双眼睛,波澜不惊,如两潭死水,再也照不出任何人的影子。皇帝忽然道:“明年九月,我打算御驾出征。”

  王皇贵妃问道:“丹国?”话语里是疑问,其实心下早已肯定。

  皇帝素有雄霸天下之心,豪情壮志从不转移,直到十年前,皇帝有生以来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提前收兵,三军尽皆缟素,跋涉千里,为了祭悼那一缕陨灭香魂。

  为了她在这世上,最亲爱也最憎恨的妹妹。

  皇帝道:“不。”

  王皇贵妃有些惊讶:“那是哪里?”

  皇帝道:“出兵池台。”

  王皇贵妃凛然一惊,池台百余年前还曾是天下共主,王霸四海,威名远扬,天下各国莫不臣服来朝。后来虽然国势衰微,但仍为天下至雄之一,在与儊月崛起争霸这些年,多占了上风。至近数十年,皇帝登基,一扫儊月沉沉暮气,兴兵杀伐,战无不胜,早已与池台分庭抗礼,更有凌驾之相。

  她素来是知晓皇帝雄心的,他希望建立一番万世不拔的功业,堪比池台□□,令四海归一,六合听命。但她并不知晓,他的野心竟已这样快,池台虽如日暮,但余威深重,各方面皆不能小觑。这样仓促……不,并不仓促。

  皇帝大抵看出了她的想法,略一点头,道:“我在他这个年纪,大概还没有他一半出息。”

  王皇贵妃慢慢微笑道:“那可是我教出来的好孩子。”

  皇帝也笑了:“别忘了,他可不是你一个人的儿子。”

  王皇贵妃的手慢慢攥紧了窗格,攥紧了,然后又松开,再慢慢地使力,又一次狠狠攥住,连指甲崩裂了,流出血来,也毫不在乎。她闭了一下眼睛,道:“然后呢?你要他担当大任,你要他为你尽心尽力,然后呢?”

  皇帝道:“谁知道未来会是甚么样。”

  王皇贵妃问:“你想让赢琛死吗?”

  皇帝摇了摇头,说:“我不喜欢做无趣的事。”

  无趣。

  原来是这样,原来还是这样。到头来,在他口里,连这死亡也不过得一句“无趣”。除了她,只除了王妤,除了她的好妹妹。王皇贵妃的视线流转在那瓢泼大雨上,雨势越来越大,仿佛整条寒江都被什么神明拎了起来,直直倒灌这天地。她从不信神明,更不信神明慈悲。倘若真的有神高高在上,俯瞰人间,那也定然只是冷眼看凡俗之人,争权夺利,头破血流,再付之一哂,聊作笑语。

  雨水淅淅沥沥,似乎永无断绝。王皇贵妃轻声道:“这场雨下完了,就该是冬天了。”

  皇帝“嗯”了一声,重复道:“下完了,就该是冬天了。”

  ***

  燕王妃虽已出家,但其遇刺的消息还是震惊了整个儊月。萧诃所在的尼姑庵,正位于承业寺之后,隐山乃是京畿重地,此事影响深远,竟不下于之前燕王遇刺。

  原本燕王在宫中遇害,虽然一切丧事从简,仍引得一片震荡。宫中郎卫、禁军自不必说,各左右前后卫指挥使稽司中无一不被斥责,降职停职已是最轻的处分——起码还能留得一条命。

  此次不仅燕王妃遇害,沉玉郡主也遭受牵连,东宫大发雷霆,六部之中,兵部尚书兼太傅夏璁、侍郎刘旷皆被撤职,后者更被贬为庶人,刑部给事中欧阳敬被发配,流放三百里,连礼部尚书申维锡、吏部给事中张庭和也被牵扯其中,贬谪异地。当日被撤换下来的朝臣便有足足十一人,数日下来,被牵连者竟多达三十余人。

  东宫临朝摄政,因其仁善之名广播,本有人私议其性软温良,难以为政,但经此事,他雷厉风行,借宫中之事整顿吏治,心思敏锐、手段狠厉竟不亚于皇帝,诸众咸尽皆服。

  这是怎样一番云诡波谲,对于长华宫内的赢兰而言,毫无意义。对她来说,最重要的改变是一点——

  诸良离开了。

  也许不该说是离开,按照很多人的说法,诸良的去处,是一件千万人求也求不来的好地方。他在燕王妃遇刺之时,舍身护主,身受重伤,保得她一身平安,因此受到了褒奖。他虽然不能袭承其父其祖的爵位,但是他的母亲,那个无名的琚族女子,已经被写入了诸氏宗谱。她的骨灰被迎入祠堂,她的牌位将和诸策摆在一起,迎接后世子孙的祭拜。

  死人的事终结了,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

  萧诃亡故时已经出家,也削除了燕王妃之位,加之萧氏族长萧长夜极力主张,由自己收殓亡女尸身,因此她的尸骨被带回了漠北,葬于山河之畔。

  而一并被带走的,还有诸良。

  被萧长夜看中,收在门下,这是无数私淑弟子想也不敢想的荣耀。赢兰在私下里,听得许多人议论纷纷,嫉妒艳羡皆有,称诸氏那个小杂种真是因祸得福。

  赢兰知道什么是因祸得福,也知道自己应该为诸良感到高兴,可她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她为自己的心胸感到羞愧,连诸良来向她告别时,也一语不发,红着眼圈,几乎不敢看他。

  她的眼泪并不能挽留他。所以她不敢哭。

  赢兰早早便知道,眼泪是多么无力的东西。就算哭得再怎样撕心裂肺,她还是见不到娘亲,爹爹也不会回来,母妃还是会出家,所有失去的,统统没有半点回转的余地。

  她不该哭,可是在诸良走后,她还是忍不住大哭了一场。所幸是在自己的寝殿里,无人看见,无人知晓。

  ***

  诸良离开不久之后,便是东宫和端王的及冠之礼。

  礼毕,端王动身前往藩地澄海。三个月后,东宫纳书弦为妃。

  观完东宫和书弦大礼,书雅便辞去女官之职,前往漠北从军。

  她这一走,虽然不若诸良那样令赢兰如感晴天霹雳。可是照旧令她哭得极惨。在宫中,她身边围的人比在王府要多,可她喜欢的人却只有寥寥几个。诸良走了,书雅也走了,整个人就像蔫了的秋花,懒恹恹的,提不起什么兴致。王皇贵妃管教甚严,她连书信都写不得,只能听一些朝堂之见,依稀可以听到熟悉的名字。

  时值戎克族旧部心生不满,骚乱不已,竟私斩郡令,发动叛乱,皇帝有令,萧长夜率军前往穆南平叛。赢兰十分忧心,苦苦求了王皇贵妃未果,忍不住转求东宫,向诸良和书雅捎一两封书信。东宫自然应允。

  书雅很快就给她回了信,说自己一切无忧,但诸良已与萧长夜一并前往穆南战场。赢兰顿时又惊又怕,担忧表露无遗,第二次写信的时候,字已经东倒西歪,半点看不出有任何早慧之名。书雅的回信则温柔抚慰,言道萧长夜战功卓著,戎克部搅不出什么大乱子,诸良也定然安然无恙。

  赢兰这才稍微放下心来。

  待到穆南平定,赢兰总算收到了第一封来自诸良的信。他在信里说得极简略,只将战役轻轻带过,并不提自己,而是询问赢兰是否一切安好。

  赢兰只觉得又酸又甜,也不知道这该是个什么滋味。

  平安就好,即便他不在她身边,她想,只要他平安就好。

  赢兰喜欢把一切复杂的问题都想得比较简单。虽然粗率,但是活得容易。

  战事暂且不表。数月之后,宫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秦王回宫了。


  (https://www.tyvxw.cc/ty13639/1163224.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