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祸福倚 中
又到一年秋时。
直到坐上了马车,看着那恢弘绵延的禁城墙壁渐渐远去,赢兰还是有点轻飘飘的,不大敢相信东宫之前的那句问话——
“小宝,你想出宫吗?”
赢兰自是忙不迭地点头,小脸上满是喜色:“真的吗?叔,你真的带我出去吗?”
东宫道:“我不能带你出去,但是我可以让人带你去看看……燕王府,燕王妃,还有那些旧仆们,你应该很想吧?”
赢兰的眼睛慢慢盈了一层薄雾,她赶紧埋头,擦了擦眼睛,低低应了一声:“嗯。”
现在他们去向的地方,便是燕王妃出家之处。
自从进了宫,赢兰便几乎没有听说过燕王妃的消息。平日里见不到东宫,她有好几次都极想去问王皇贵妃,可是话未提及,便被掐断,几次下来,再也不敢多嘴。
燕王妃避世之所位于隐山承业寺之后,风景优美,罕无人烟,仿佛桃源之处。虽然她们并不十分亲昵,但好歹也以母女相称了这些年。萧诃素来心肠如铁,此时见了赢兰,也有些热泪盈眶。
赢兰便更不用提了,在路上就一直抿着小嘴不说话,待到进了屋子,更是直接扑到萧诃怀里,嚎啕大哭起来,把自己的眼泪鼻涕统统都蹭到了萧诃的僧衣上。
萧诃迟疑了一瞬。哪怕是在燕王府内,她也从来不曾抱过赢兰。眼前小小的女娃,是她此生挚爱唯一的血脉——却不是和她的。每次看到赢兰,她就仿佛看到了自己此生最大的屈辱和缺憾,那种深浓的痛意在心上烙下了永不得痊愈的疮疤,流了毒。
但那些曾经的、隐秘的、阴毒的、丑陋的一切想法,在赢琏死去后,尽皆烟消云散。
萧诃慢慢搂紧了赢兰,眼泪也大滴大滴地落下来:
“我好想你爹爹……”
赢兰哭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即便是燕王出丧当日,她也被东宫带在身边,不曾哭得这么厉害——她还是懵懂的,依然不了解死亡的意义,也不明白这种失去的无可挽回。
只有现在,见到萧诃的这一刹那,看她青衣古佛,一身萧索,她才终于真切地明白了,一切都不在了,她的生活天翻地覆,终究回不去了。
那个会笑着,每一晚给她讲故事,陪她玩半仙戏,唯一一个喊她“乖儿”的人,已经不在了。
树欲静而风不止,亲不可待,是这世间最无可奈何的痛苦。
这一对徒有名义,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数年,却并无甚天伦之情的母女,却是在这一刻,因为那相同的,感同身受的痛苦,终于成为了真正的母女。
赢兰好容易才止住了哭泣,软软地看着萧诃,说道:“母妃,你为什么要出家?你回来好不好?我不要看你待在这种地方,一个人孤零零的……”
萧诃微笑不语,眼睫上仍有些许晶亮,只是摇了摇头。
赢兰有些失望地看她,萧诃抚慰地摸了摸她的头,叹了一口气:“我现在待在这里,很好。”
赢兰不再勉强,她虽有几分娇气,但并非执拗任性之辈,萧诃言谈之间的坚定,并非她可以扭转。便道:“母妃,你……”忽然收了声,眼睛瞪得极大,目不转睛地看着从佛龛下慢慢爬出来的东西。
“乌……龟?”
赢兰见过奇珍异宝无数,还是头一回见到这样大的乌龟,比她还要大,大概足够让好几个她坐在上面玩。这乌龟不似寻常,一身漆黑如墨,唯独两只小如绿豆的眼是极暗的赤色,仿佛是干涸的两粒血珠。
萧诃以为她被吓到了,便向那乌龟呵斥道:“去!”
赢兰赶紧摆手,说道:“不!我不是害怕!我、我就是好惊讶……好大的乌龟啊!”
那乌龟似乎颇通人性,听她这样一说,居然慢腾腾地摆动脖子,看了她一眼,又似很不屑地,慢慢缩了回去。
赢兰还是头一回见到脖子这么长的乌龟,足足有她一条手臂那么长,实在是被它逗乐了,指着乌龟笑道:“哈哈,好好玩!”
乌龟被她这么一嘲笑,一点也不动怒,还是那样慢悠悠地,一点点爬着,那速度慢的,让赢兰恨不得给它多安四条腿。
萧诃道:“这是漠北特有的墨甲龟,极有灵性,一直伴在我身边。后来到了夜澜,我没把它带到王府,所以你没见着。”
赢兰问道:“这么大的乌龟,到底有多少岁了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但是反正据我父亲说,它年纪很大了,在我祖父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已经在萧氏里了。”萧诃温柔地看着那乌龟,那乌龟朝她缓缓行去,伸出头在她腿上蹭了一下,“现在……我在这里,我大哥便把它送了过来,好歹也是给我做个伴。”
“哇——这么厉害!”赢兰啧啧称奇。
萧诃笑道:“别看它这样,其实很挑人的,一般人见也不见,没想到你一过来,它就出来了。”
“那……是因为它喜欢我?因为我人好?”
乌龟又看了她一眼,长长的脖子微一摆动。赢兰眨巴眨巴眼睛,对着乌龟两只小眼睛,忽然心满意足道:“哈哈,你眼睛好小。”
萧诃忍俊不禁。
赢兰得意洋洋地向她夸耀自己战绩,说道:“我眼睛可大了,除了阿良,谁都没有输过呢。”她掰着小指头数,“书雅、折雪、颜夕、丹燕、清池……她们统统都输了,她们眼睛都比我小,嘻嘻。”
她提及那两个字时,语气里的特殊呼之欲出。萧诃不由问道:“阿良是谁?”
“阿良就是阿良啊。”赢兰笑着给她比划,“阿良现在也在这里,就在外面。”便朝外喊道,嗓门很大,“阿良!阿良!进来!”
脚步声传来,那身影在门外站定,并不贸然进入。萧诃微一颔首:“进来。”
诸良推门而入,恭谨道:“燕王妃。”
萧诃淡淡道:“这里已经没有燕王妃,佛法之前,众生平等。”
诸良直起身子,目光笔直而清湛,不卑不亢道:“念慈大师。”
萧诃点了点头,赢兰见诸良进来,更是喜笑颜开,指着那乌龟道:“阿良,你看,这个乌龟,好大好大!”
诸良一进门便已瞧见,虽然惊异却并不露声色,那乌龟抬着脖子,悠悠瞅了他一眼,又徐徐摆动脑袋,像是在摇头,这一系列动作,活脱脱一个老道学,着实令人忍不住发笑。
赢兰拍着手掌,道:“阿良,你以前没见过这么大的乌龟吧?好厉害,母妃到底是怎么养出来的啊……”
诸良看了她和萧诃一眼,微笑道:“我以前也养过一只乌龟。”
赢兰惊道:“真的吗?在哪里在哪里?是还在诸府吗?啊,那万一你叔叔他们欺负你的乌龟怎么办?”
萧诃眼眸一细,诸良轻声道:“我把它埋在槐花树底下,他们欺负不了它的。”
赢兰奇道:“埋在……?它……它死了?”看诸良轻轻点头,又问,“怎么死的?”
“他们说是饿死的。”
“乌龟也会饿死?乌龟不是会活很久很久,万年王八那样吗?”赢兰更加奇怪,“我听说,乌龟可以很久很久都不吃东西的。”
诸良道:“可以很久不吃,但没有吃食,就会饿死。”
赢兰有点埋怨地看他,说:“那你怎么不给它喂吃的呢?”
诸良抿了抿唇,说道:“……是我的错。”
那老乌龟看了诸良一眼,缓慢地朝他爬了过去。诸良正在惊讶,那乌龟忽然伸长脖子,如毒蛇一般扭动,速度快得与之前判若两龟。萧诃蓦然而起,窗外已传来一声刺耳的金戈,伴随着侍卫们的大喊:
“有刺客!”
赢兰惊愕之中,右臂一轻,随即身子腾空,竟是被人直接甩了出去。诸良匆忙上前,将她抱了个满怀。原是萧诃将她抛掷给诸良,右手在佛龛上轻轻一拍,忽然弹出一柄弯刀,又掷了出去。
诸良一手抱着赢兰,一手将那刀接过。
萧诃厉声道:“快走!”自己便翻窗而出。
这一变故快如电光火闪,诸良毫不迟疑,拿着那刀便抱着赢兰向后门夺路而出。
赢兰惊慌失措地搂住他的脖子,叫道:“阿良!”
诸良不及安慰她,迎面便是黑影一闪,疾风破空而来。诸良抱着赢兰弯腰,就势在地上一滚,躲过了迎面而来的掌风,挥刀刺去。
利器刺入皮肉的声音令人胆战心惊。
赢兰紧紧抱着诸良的脖子,背后仿佛有温热的液体溅落,她不敢去想那是什么。一击得手,诸良并不恋战,抱住赢兰就是狂奔。他背后无眼,赢兰却清晰看到,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小尼姑的尸体,鲜血淌了一地。
她的侍卫们正和两个黑衣人战成一处,虽然人多势众,却并不能阻挡这二人,其中一个身量极高的显然武功极为高强,他左右拿捏,数人轻易便跌出了战局,他长啸一声突破包围,一剑直指萧诃。
萧诃面色如霜,手中剑光大现,两人的剑芒彼此吞吐交错,锐利得几乎要刺痛人的眼睛。
入眼之处血光四溅,赢兰不敢再看,闭上眼紧紧抓住诸良的衣襟,竭力抑制住唇齿间可耻的战栗。被诸良刺中腿的刺客并不罢休,抬手又是一掌,诸良闪过,反手举刀挥去。那刺客虽已受伤,但身形诡异之至,变招极快,另一掌已劈了过来。诸良险险避过,那犀利掌风如刀刃一般擦过赢兰脸颊,几缕发丝轻飘飘地被削去,她身子一软,手指几乎再握不住,身子便下沉了三寸。
诸良心里焦急,更不敢恋战,抱住赢兰的手指又紧了紧,几乎要把她勒到自己的身体里。
那刺客虽不若高个刺客武艺傲人,但也足以应付眼前这两个孩子,若非诸良方才刀走偏锋,出其不意,也不可能伤得到他。他左右出掌,招式令人目不暇接,诸良早已吃力,臂上又蓦然传来一股大力,他手腕一麻,弯刀被震了出去。
萧诃与那高个刺客正在酣战,旁边侍卫虽然皆是武功不低,但却寻不出那人一丝差错,加之被另外一人缠斗,竟无法□□。萧诃眼角余光看到刺客一掌正向诸良头顶劈过去,不由大喊:“赢兰!”
她高啸一声,声音极尖极锐,在场之人不论刺客侍卫,皆是内息一震,竟有一股异力紊乱徘徊。那高个刺客武功最高,受到的冲击也是最大,萧诃一剑扫过,那高个刺客向后退去,萧诃长剑如有神助,剑剑皆是死穴之处,那高个刺客不得已避其锋芒,步步后退。
这一切迅雷不及掩耳,萧诃击退他之后亦不趁胜追击,几个起落,便来到诸良面前。
那刺客一掌迎面而来,萧诃冷笑一声,手起剑落,快如鬼魅,竟将那刺客一臂斩落。那刺客浑不畏死,另一掌径直劈去,仿佛乱了章法。萧诃正要挥剑,忽闻破空之声,居然是一名侍卫倒飞了过来。那高个刺客没了她掣制,诸侍卫皆不可挡,其中一人竟被他制住,直接朝萧诃掷了过来。
萧诃一脚踹开他,拎着诸良衣领便向后疾退,她虽是女流,但拎着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似乎毫不吃力。只是这一瞬间,那断臂的刺客又从旁攻来,萧诃一剑挥去,那人避开锋芒,伏地退去。眼前袭来两个青影,高个刺客竟将小尼姑的尸体一前一后地抛掷而来。萧诃心中恼恨不已,带着诸良赢兰避开死尸,却不想那高个刺客已趁机攻来,更是借着后一具死尸为盾,长剑直冲而来。
她险险避过,断臂刺客又趁机出招,诸良抓住一把地上泥土,朝那人急速撒去,大喝道:“看我的五毒尸王散!”
那刺客本能地避开,诸良趁机捡回了被震落的弯刀。断臂刺客知道被耍,心中大怒,大吼一声便又朝他扑来。
萧诃正挡住那高个刺客,见他剑光鬼魅,她不得已回身避过,心下百转,狠狠将诸良并赢兰远远抛开,只干脆利落地说了一个字:
“跑!”
诸良被摔得浑身生疼,只顾本能地护着赢兰,爬起来就朝山下跑去。那断臂刺客尤不罢休,又向他二人追去。他虽然伤腿断臂,但诸良还不到十二岁,还抱着个比他小五岁的赢兰,哪里跑得过他。
眼瞧着那刺客越追越近,赢兰忍不住喊:“阿良!放我下来!你自己快跑!”
诸良并不答话,但闻身后凌空之风,他闪身避开,弯刀反手挥去。那刺客已经吃过一次亏,哪里会再轻易受伤,只冷笑了一声:“小兔崽子,受死吧!”便是单掌拍去,诸良刀身上挑,竟似要活活将那人手掌劈成两截,他心惊之下收回掌势,诸良却趁此良机,迅疾变刀,由挑为刺,直直戳向那刺客心窝。
那刺客险险避过要害,胸前仍溅出些许血花。他大怒之下,拼着一口气便向诸良劈去,速度极快,诸良避之不及,仓促转身接过这一掌,登时被打飞了出去。
被打飞了出去,可是她却不曾感到一丝痛楚,诸良还在用手死死护着她,唇间已抑制不住地滴血。赢兰颤抖着看他,那一掌本来是应该打在她身上,可是诸良却以身受之!
“阿姒。”
他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血腥的气息,微弱,却不虚弱。
“快跑。”
赢兰还不及反应,背后又是一道疾劲而来。诸良反手将她推开,像一头受了伤的小老虎,恶狠狠地朝那人扑了过去。
力气不如,武功不如,经验不如,样样皆不如人,唯有拼死一搏——
泪水模糊了视线,赢兰从地上爬起来,很想呼喊什么,可是张了张口,却什么也说不出,很想逃走、想帮忙、想失声大哭,可是她的腿软得几乎如一滩烂泥,什么也做不到。
她连战栗的力气都没有了,更罔论哭泣。
诸良又被一掌劈中左胸,不支倒地,刺客正要一脚踢去,恰逢诸良倔强地抬起脸,他触及那对幽蓝双目,微微一震。
“你……你是……”
诸良根本不懂他在说什么,只顾死死抱住那人双腿,大喊道:“阿姒!”
那刺客猛然瞪大眼睛,目光透出血红的恨意,将诸良一脚踹飞,声音狠厉道:“你竟认贼作——”
诸良的身体砸落在赢兰眼前。烧红的液体飞溅而出,落在她的额间。
鲜血蜿蜒而下。
那咸腥的气息萦绕在鼻端,仿佛来自幽冥一般,引发出无限深浓的恐惧。赢兰颤抖着喊他的名字:“阿良,阿良,阿良——”
却已得不到任何回应。
(https://www.tyvxw.cc/ty13639/1163223.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