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祸福倚 上
秋去春来,乌升兔走。
东宫已近及冠之年,东宫妃的人选却迟迟未定,无数琼闺秀玉翘首以盼,只待候选。东宫本人却似对此事并无甚兴趣,闭口不提。书氏、慕容氏、顾氏、王氏……诸多世家大族之间暗潮汹涌,但看在皇帝与东宫皆未表态的份上,起码维持着表面的一派太平。
但不久之后发生的一件事,立刻打破了这片平静。
众所周知,东宫年少时曾游历天下,前往策梦招摇山求学。在予皇书院,结识了策梦之主倾成宫宫主之女宫冰玉,两人为八拜之交,金兰兄妹。时值宫冰玉及笄,身为摄政的东宫竟以“海龙牙”之船载以传说中的三大神物,蓬莱玉树、方丈琼华、瀛台云水,并百颗如拳大的夜明珠送往策梦为贺。
东宫自摄政以来便克勤于邦,开源节流,诸众赞不绝口,当朝大学士慕容延更是曾于应诏宴上作赋,盛赞其“金昭玉粹”。这等荒唐豪奢的一掷千金,前所未见,引起满朝轩然大波。“祸水红颜”之谈不胫而走。
次日便有无数奏章长了翅膀似的递上去,更有数名老臣联名请奏,早日立东宫妃,应以德为先,贤淑贞静。
***
这种惊天大八卦,怎么可能落得了赢兰的份。
“阿良,你说,叔到底是喜欢书雅的姐姐多一些,还是喜欢那个宫,倾成宫少宫主多一些?”
不等诸良回答,赢兰托腮沉吟道:“……应该是喜欢宫那谁吧,毕竟,他送去那么多好东西给他,叔连对我都从来没这么好呢。”她想着想着,就想错了方向,“她是他结拜妹妹,我是该喊她姑姑吧?可若是她嫁给了叔,我就要喊她婶婶了。那我到底该叫她什么才好呢?”
“……我觉得不是。”
诸良想了一会儿,慢慢开口:“若殿下真喜欢她,就不会这样大张旗鼓。”
东宫之为,堪称一石激起千层浪,朝野震动。尚未文定便已然如此骄奢,倘若日后母仪天下,岂不是祸乱之源?现在便有无数重臣进谏,奏章雪花似的传,若是真要迎娶宫冰玉为东宫妃,还不知道要跪断多少双腿。
皇帝那里,亦是蹊跷。东宫虽为摄政,可一言一行,都躲不过皇帝之眼,这样荒唐的铺张,皇帝应当也是经了手。以皇帝之性,怎么可能容得下这种事情?
可皇帝竟然当真不管不问,一派甩手模样。
诸良皱着眉,只觉得无尽困惑。
赢兰道:“可是,叔肯定是喜欢她的。”
诸良不知赢兰这笃定从何而来,道:“咦?”
赢兰十分肯定道:“叔以前和我提过一次她的名字,样子可温柔了。什么书弦啊什么这个那个公主啊,叔从来没露过那种神色。”
诸良道:“喜欢她,未必就想娶她。”赢兰一怔,诸良又道,“其实殿下之为,正是生生将那位少宫主自东宫妃推开了。”
赢兰奇怪地睁大眼睛,说道:“为什么?”
诸良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晓得。”
东宫看似平和温柔,可其心思莫测竟不逊于皇帝,岂可妄自揣度。
“有什么好想的,我下次见了叔,自己问他就是了。”赢兰挠了挠头,想出了终极的解决方法。
“阿姒……”
诸良苦笑,赢兰却自觉是个好点子,一下子精神抖擞:“对了!叔刚刚来给皇贵妃请安,现在应该还没走!我现在就去问叔!”
***
但赢兰万万没想到,她见到的不止是王皇贵妃和东宫,还多了一人。
见赢兰冒失地闯进来,后来还跟了个强掩不自在的诸良,王皇贵妃立刻眯了眯眼睛。
但她这次却并无分毫责备,只对身畔女子笑着道:“沉玉年少无教,倒让璇玑见笑了。”
璇玑,那不就是书雅的姊姊?
赢兰好奇的目光一扫,书雅却并不在王皇贵妃身边侍奉,不知去了哪里。
只听一个呖呖如莺的女声道:“皇贵妃才是说笑了,郡主天然烂漫,自然难得。”
赢兰朝她看去,那女子肌肤凝雪,云髻堆鸦,衣饰简单,不过着月白衫子,束石榴裙。其容貌之妍丽,略输书雅一筹,可她气质清雅温润,便像是一阕字字珠玑的古诗,涉江而过,身后自有万千芙蓉盛开,只待知心人采撷。
即便书雅容色绝艳,但站在王皇贵妃身边,也总逊了气度沉稳。但这女子风华清逸,非但毫不逊色,还隐隐更为出众。
赢兰终于明白书雅无时不刻的自卑从何而来。
若是她有这么一个姊姊时时刻刻压在头上,自己生得再美恐怕也觉不出来。
王皇贵妃道:“既然沉玉也来了,春日正好,我们不妨出去走走?”
她说出这话,自然没有令人回绝的余地。
五月已是春末,照旧锦簇盎然,庭中一派灿烂景色,尤以石榴花为最。
所谓五月榴花,此时自然是绝佳盛景。石榴树身高大,枝叶密匝,花开得正好,千朵万朵堆簇在一起,仿佛笼尽了天地春景。细看上去,那榴花每一朵都是千叶重瓣,一朵朵缀满枝头,仿似翦碎红绡却作团,绽入绛囊之中,在碧油枝上昼展煌煌之色,云蒸霞蔚一般。
他们五人一路行来,树影斑驳婆娑,透过阳光洒在衣上,染绿一水縠纹,直教人神清气爽,赏心悦目。
赢兰不由感慨道:“这花开得真好看。”
书弦附和道:“多亏托了郡主的福,我才能得见这些‘碧红千叶’,果真名不虚传。”
赢兰几乎有些受宠若惊,道:“这,这些是什么?”
书弦笑道:“郡主有所不知,这些榴花名曰:‘碧红千叶’,得名自前朝李诗鬼的一首诗。”
赢兰素来好学善问:“什么诗?”
书弦微垂下头,低低道:“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可羡瑶池碧桃树,碧桃红颊一千年。”
王皇贵妃对书弦笑道,“这些‘碧红千叶’虽好,可惜见了你便妒上了。”
书弦有些许错愕,道:“皇贵妃何出此言?”
王皇贵妃道:“白氏有诗云:‘裙妒石榴花。’璇玑天生丽质,岂不是眉黛夺将萱草色,红裙妒杀石榴花?”
赢兰呆了一呆。
她从来没想过皇贵妃也会有这样与人说笑的一天,而且说出的还是这样的话。
书弦偷觑了东宫一眼,见他一语不发,赧颜道:“皇贵妃谬赞了。”
赢兰琢磨出了一点意思,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
***
待到书弦告辞,王皇贵妃便早早歇下。
赢兰乐得逮到了东宫,扯住他的袖子便不罢手,誓要打探个清楚明白。
“叔,你到底是喜欢书弦,还是喜欢那个少宫主呀?”
东宫失笑。
“叔,你不要笑了。这可是很严肃的问题,我在很认真地问你。”
赢兰鼓起脸,一副“我真的很认真问题真的很严肃”的样子。
幸好这房内只有东宫一人,若是王皇贵妃也在,她怕是连大气都不敢喘了。
东宫道:“都不喜欢。”
利落,果决,也是个出乎意料的答案。
“怎么会呢?刚刚书弦都表现得那么明显了,她那么喜欢你,可你当真不喜欢她?”
赢兰其实有点高兴,毕竟她知道书雅也恋慕东宫,知道东宫没有喜欢的人,更没有喜欢书弦,对书雅来说也是件好事。
“我素来很欣赏书弦,”东宫极为平静地叙述,不带一丝感情,“她虽为女流,但明敏聪慧,文才过人,当真不负璇玑之名——仅此而已。”
赢兰有点迟疑地看他,问道:“那……那个倾成宫……宫那啥呢?”
东宫语气有些微妙,大约是因为从来没料到从她口中听到那三个字,说道:“你说麟……冰玉?”
赢兰皱着眉问:“林冰玉?”
“宫冰玉。我对她并无男女之情。”东宫神色如常,仿佛只是一件再淡漠不过的事,“她是倾成宫的少宫主,未来的策梦之主,这天上地下,无一人可以动摇她的位子。我不会让她成为儊月太子妃,她自己也不会甘愿为我舍弃一切。那些妄自揣度她的人,都是看轻了她。”
赢兰又皱了皱眉头,不是很能理解东宫的话,问道:“那你喜欢她吗?”
东宫淡淡道:“谈不上喜欢,只是……放不下罢了。”
赢兰就像打破砂锅似的,一路问到底:“放不下?”
“我没法不管她。”东宫微弯了眼睛,仿佛是笑着,眼底暗沉,竟似无尽幽晦风雨,“她是我的错。”
那是赢兰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如此抑郁的神情——
那种幽冥暗冷,甚至让她忘记了自己该说些什么,只是没由来地心里一酸,忽然扑进了东宫怀里。
“叔才没有错。”
东宫身子微微一震,赢兰乖巧地趴在他的膝上,小声地,坚定地:“不是叔的错,不要伤心。”
“不是我的错?”东宫的笑意渐敛,“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当然不是!不管我知不知道,我都相信叔的。因为不论您做了什么,一定都是有道理的,叔才不会犯错!”赢兰很用力地点头,还不忘拉诸良下水,回头看他,“阿良,你说对吧?”
诸良本来心中隐约忧虑,本能地觉得不安,此时赢兰贸然问他,他也只好讷讷答:“是,郡主说的极是。”
若是平日,他用这种口气和她说话,赢兰定然觉得很不高兴,但是她此刻莫名忧心东宫,只顾扯着他的衣袖,说道:“叔,你听到了吗?阿良也是这么想的哦,不要紧,一切都没事的,不会有人怪你的。”
不要紧,没事的,不怪你。不断重复着,娇娇脆脆的小声音,像是婉转伶俐的一首歌,安然抚慰。
东宫轻声道:“若是我真犯了错呢?你还依然相信,一定是有道理的?”
赢兰狠拍胸脯,大表忠心,说道:“那当然!就算叔真的不小心做错了什么,我相信人家一定也都会原谅你的!那个什么少宫主,她喜欢你对吧,所以她肯定不会真的怪你!”
“不、会、怪、我。”
东宫有些古怪地,将这四个字,像是被一截截斩断一样,支离破碎地,又念了一遍。
赢兰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嗯,我也是哦,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叔的!”
东宫笑道:“再说一遍看看?”
赢兰笑嘻嘻地重复:“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怪叔的。”
东宫忽然笑出声来,赢兰只道他被自己安慰成功,大有“大功告成”的满足,十分得意,就缠着东宫的脖子要他抱。
东宫笑着摸了摸她的头,说道:“这么大的孩子了,还要人抱呀?”
赢兰不依不饶道:“才不大,才不大,和叔一比,我就是小小的!”她还特意比了比手,把东宫的五个指头展开来,把自己的五个指头都蜷起来,缩得小小的,“你看,我才这么小。”
东宫把她的小手握在掌心里,略略睁大了眼睛。
“真小。”
“那当然了!就算我以后长大了,可是在叔这里,还是小孩子啊。”赢兰笑眯眯地比划,颇有几分恃宠而骄。
东宫道:“你若是能做一辈子的小孩子,那就好了。”
赢兰气鼓鼓道:“我才不要做一辈子的小孩子呢!我要长大!要变漂亮,要嫁人,还要生好多好多小孩子,给他们讲好多好多以前爹爹讲给我的故事——对了,到时候,我把我生的那一群小孩子,再带来给叔看!”她猛地一回头,小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诸良,“阿良,你说对罢?”
诸良猝不及防,正对上东宫的笑颜,全然看不出深浅。他心下忐忑不已,硬着头皮厚着脸皮应了声:“对……”
东宫依稀轻笑了一声,诸良涨红了脸:“殿下,我,我不是,我……”
赢兰眼眸里满是疑惑:“不是?”
东宫低笑道:“两个小活宝,真是可爱。”
诸良的脸皮涨得更红了:“我……”
赢兰倒是得意洋洋,叉腰道:“哈哈,我本来就很可爱。”
东宫抚了抚她的发顶,顺着小小的发旋打了个卷,忽然轻问:“小宝,你想当皇帝吗?”
诸良悚然一惊,几乎掩不住自己震惊的表情。待看向东宫,那双黑眸沉静无波,颜色深得出奇,仿佛只是在问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问题,今晚的御膳该吃些什么。
但比东宫更轻描淡写的还是赢兰。小姑娘很干脆地摇了摇头,脆生生地答:“不想。”
东宫几乎失笑出声:“不想?”
赢兰一双大眼睛看着他,静静的,仿佛一株半开的幽兰,只能生于清净空谷,不能染半分世俗凡尘。
“当皇帝有什么好?像陛下那样?明明就是我爷爷,可是我连一声都不能喊。”赢兰皱着小脸,“整天要应付那么多人,想那么多事情,做那么多,还不一定能办好,也不一定会快活。天天都只能板着脸,和人隔着老远才说话,连很近很近的人都不能亲近,讨厌他的人肯定比喜欢他的人多得多。这样的日子多痛苦,多累啊!还有啊,天天坐在那个硬邦邦的椅子上,不是会坐得屁股很疼吗?”
“真的不想?试一试,也不想?”东宫笑意盎然,可话语里却似无一丝玩笑之意,“当了皇帝,坐拥四海,一言九鼎,生死杀伐皆在掌间翻覆……”
赢兰吐了吐舌头,回得干脆:“真的不想!”
诸良看着这一对叔侄,思绪百转,却终究什么也抓不住。
这个问题,问得太过唐突,也太过可怕。
除却东宫,皇帝更有端王、秦王二子,秦王更是先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即便东宫他日即位,无嗣之后也是应当兄终弟及,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赢兰。
更严重的是,皇帝尚未龙驭宾天,东宫这一个问题,倘若外泄,定然会惹来杀身之祸。
诸良猛然一个激灵,看向东宫。此时此刻,这偌大房间,唯独他一个近臣,而他并非东宫宠臣,却依然站在这里,得知了这一段问话,那难不成是——
东宫杀心已动!
那一瞬间,诸良浑身冷汗倏然而下。
他僵硬着几乎不能动弹,东宫却对着他,温和地笑了。
“莫怕。”
这样的声音落入诸良的耳里,却并不能令他的紧张减少分毫。诸良眼睁睁看着东宫笑吟吟地将赢兰放下来,说道:“我相信,你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的孩子,就该做聪明的事。”
赢兰的眼睛好奇地转着,一会儿看向东宫,一会儿看向诸良。
诸良慢慢地,深吸了一口气,迎视着东宫的视线,而后,无比恭谨地弯折了身子,跪地而拜:
“请殿下明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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