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东风寒 上
赢兰的不情愿并不能改变什么，她还未出孝期，便很快在一纸谕令下入宫，伴在王皇贵妃身边，由其亲自教养。
因着王皇贵妃和先皇后同胎而诞的缘故，王皇贵妃在未出阁前，身边侍女便都是些万中挑一，容貌明丽的双生姊妹，长华殿内的宫人也莫一不是连枝孪生。远远望去，鱼列宫人，靥生繁花，真如簇簇双生花朵一般。
赢兰年幼学浅，见到一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已经觉得十分新奇，见到那么多对长得一模一样的宫人，更是觉得奇妙。
服侍她的是四对双生姊妹，两人两人间就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赢兰掰着手指头认人，说道：“你是清池，你是折雪……你是颜夕，你是丹燕……你是斛珠，你是落霞……你是敏君，你是云婓……”过了一会儿，自己又分不清楚了，“啊，你是斛珠还是落霞呀，你是折雪吗？不对，你在笑，那你是清池！”
傻傻分不清楚。赢兰焦头烂额，忍不住抱头惨叫：“天啊天啊，皇，皇贵妃，她，她真是太厉害了！她是怎么分得清你们的！”
颜夕掩口笑道：“郡主不必在意奴婢们。”
赢兰气鼓鼓道：“不行，我一定要分清楚你们谁是谁。”想了一想，“用衣裳来区分你们？……这样不好。那，你们每个人挂个香囊，上面绣上自己的名字？好像也不大好……唔……”
赢兰苦苦思索。
无论如何，她的新生活开始了。
***
二月朔，儊月民俗谓之“上和节”，相传为皓月真君生辰。儊月素来以月为尊，民间尚以金囊盛百谷、石榴互相遗送，以求多子多福。家家户户门前皆悬画轴，上绘月神故事，述月神经也，下垂五色彩结，以蓝、黑、红、绿、黄之色，寓之天、地、火、木、金。禁中则有向月焚香叩拜，供夹糖糕之俗，宫女有戴梅花者，以百草斗戏，胜者便拈香供献。
赢兰还是头一回在宫中过上和节。
她在王皇贵妃的管教下，基本上就没活蹦乱跳过，整个人都蔫了大半。也因此，这个上和节才让她这样期待。
毕竟在小孩子的眼里，好赖有了个机会，可以光明正大地玩一把了。
王皇贵妃生性娴静，本来宫人们在上和节玩斗百草只敢私下里，但有了赢兰，她那副性子，无论如何也“私下”不起来。在王皇贵妃的不闻不问——亦可以理解为默许之下，她也和这些宫女们混到了一起。
起初颜夕等人看赢兰年幼，便只都与她“武斗”。
斗百草，武斗的规则是最为简单的，不过是先采芣苢，彼此交叉，用力拉扯，直至一方先断，不断者获胜。
清池和折雪的年纪较小，只有十二三岁，还具童心，和赢兰也比较玩得来。两个稍大一些的小姑娘便跟着这个小小姑娘一起采芣苢，相互拉扯起来。
赢兰小小年纪，却颇有力气，再加上宫人有意相让，竟是赢多输少。
因为赢得太容易，赢兰很快便对“武斗”没了兴致，兴趣转向“文斗”。
文斗更具巧思，不但要采花草，更要比报花名，竞多寡优劣。
虽不过初春，但宫城之内巧匠无数，堪夺天工，已是姹紫嫣红开遍，千娇百艳。初时众人都觉赢兰过于年幼，怕是玩不起来，不料赢兰倒是个能跑的，自己动手，采来的花草一点儿也不比旁人少。加上她过目不忘，虽然不算博闻，但也足足强识，到了后来，连年纪比她大上十来岁的宫女们也不敢小觑她。
数人坐在花草堆中，玩得颇为尽兴，你一句“美人草”，我一句“君子兰”。赢兰素来耳聪目明，这一回却什么也没有留意到。待到清雅的男声响起——
“玩的不错嘛。”
听到这声音的一瞬间，赢兰本能地跳起来，吊起了小嗓子：“皇叔！”
端王扬了扬眉，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笑得十二分的灿烂，说道：“疼好了没？”
赢兰立刻捂住自己的小屁股，一脸警惕地看着他，道：“你，您为什么会在这里？这，这里可是……”
“这里可是长华宫。”端王雍然挑眉，“这可用不着你来提醒。我刚从皇贵妃那里请安回来，就看到你这个不学无术的小东西了。”
赢兰怒道：“我，我我我才不是不学无术！”
“你，你你你就是不学无术！”端王故意学赢兰说话，看到小姑娘的脸又涨红了，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你们玩什么呢？”
赢兰生气道：“不准告诉他！”
众宫女面面相觑，端王哼了一声：“我也用不着你告诉，斗百草是罢，真当我不知道？”
赢兰莫名其妙：“你知道还要问？”
端王笑道：“因为我耍你玩啊。”
赢兰又一次涨红脸，早就将礼节抛之脑后，怒吼道：“你是坏人！大坏人！”
端王神色一敛，反问道：“我是大坏人，那谁是大好人？”
赢兰毫不犹豫道：“皇叔是大坏人！叔是大好人！”
“啧啧，一字之差，真教人伤心……”
端王说伤心就像吃饭一样，漫不经心。看着赢兰面前兜着的花草，他随手拿了一根，赢兰恼火地跳起来：“还给我！”
无奈身高差距太大，她踮起脚尖也碰不到端王的手臂。端王把那根草在手里玩捏了一阵，有点好奇地问道：“这到底是根什么草？”
赢兰大喜，说道：“哈哈，你不知道吧！你输了！”
端王斜觑她，问道：“斗百草就是这么玩的？”
赢兰恶狠狠道：“就是这么玩的！你不知道，你就输了！”
端王看了她一会儿，笑眯眯道：“小东西，你在骗谁呀？”
赢兰支吾了一下：“我，我才没有骗人。”又对颜夕等人道，“你们，你们给我作证，我才没有骗人。”端王冷哼道：“是么？”
颜夕等人哭笑不得，这一大一小两个祖宗，她们可都得罪不起。
赢兰见她们不说话，端王又把自己辛辛苦苦采来的草叼在嘴里，十足浪荡样，越发忿怒，说道：“你输了！你还给我！”
端王看她瞪得圆溜溜的眼睛，漆黑清澄，仿佛可以映出人的影子，便把那根草在赢兰眼前一晃，看她眼里掠过的倒影，竟真如明净秋水一般。
“不想你倒生了一双好眼睛，真是歹竹出好笋。”
赢兰不知道“歹竹出好笋”的意思，但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被他这样一逗，更是气得跳脚，拽住他的衣裳，嚷嚷道：“你还给我！不然，不然我就告诉叔！让他打你！把你关到大牢里！”
端王眼色一沉，笑意却是更盛，说道：“小东西，不是我诓你，根本用不着你告诉他，你那个好叔叔，已经又是打我，又是把我关大牢了。”
赢兰一愣，不假思索道：“你说谎。”
她居然这样坚定，字字斩钉截铁，仿若能掷地有金石声。
端王忍俊不禁道：“你凭什么说我说谎？”
赢兰道：“因为叔是好人。”
端王道：“错，他是大坏人。”
赢兰又陷入了循环的句子里：“你骗人！”
端王挑眉看她，说道：“我为什么要骗人？”
赢兰晃了晃脑袋，让自己别落入这个臭皇叔的陷阱里，认真道：“因为你才是坏人。”
端王严肃道：“其实你说的没错，你真被我骗了。你以为我是个坏人，但我内心是个好人，大好人。”
赢兰到底年纪还小，几句话就被端王绕晕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击他。明明觉得他说的哪里好像不对，但是却不知道哪里不对。
端王笑嘻嘻地摸了摸她的头，把那根被□□得变了形的草插在她头发里，说道：“你看，我果然是个大好人，对不对？”
赢兰恶狠狠地把那根还粘着端王口水的草从自己头上摘下来，摔在地上，大声地说：“你不是大好人，你是大骗子，我才不信你！”
端王轻笑道：“什么大骗子，我骗了你什么？”赢兰不服气地想说话，他又道，“你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皇兄，他以前可是把我害惨了。”
赢兰撅起嘴，说道：“我才不管你的事。”
端王冷哼了一声：“我还以为你算个好笋，也不过是个被宠坏了的臭丫头，还没有他万分之一的心眼。”
赢兰只听到了那个“臭”字，脸皮子薄的小姑娘，哪里受得了这个？当即又是大怒道：“你才臭！你才臭！我的名字是兰花，是很漂亮很香的花！我也是香喷喷的！”
端王眼底一暗：“名字？”心底那一线隐恨被轻轻勾起，却是笑出声来，“你名字里带着一个兰字，就真把自己当兰花了？”
赢兰不服气地想要反驳，端王缓缓道：“我从来不信，从来不信——区区一个名字，就真能笃定人之一生。要拼要搏，事在人为。”
这一番话说得没头没脑，赢兰是丈二摸不清头脑。
但是长华宫内的宫人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精明灵敏，自然知头醒尾，有些年纪轻的，没压住情绪，脸上不自觉就流露了几丝不以为然来。
端王心下冷笑，拂袖而去。
赢兰望着端王离开的背影，呐呐道：“皇叔这是什么意思？”
斛珠笑吟吟道：“端王殿下一向便是这个性子，郡主不必在意。”
赢兰有些懵懂地点了点头。
小女娃么，伤心也好，惘然也好，这类情绪总如风一般，停留不了片刻。在斛珠等人有意迎奉下，赢兰很快便将端王的言语抛之脑后，再度兴致勃勃地报起了花名，不久之后便荣膺魁首。
赢兰捻起一枝冰蓝色的花苞，此花名叫“月怜”，花瓣很轻薄，边缘微微蜷曲，泛着一线银白。她看着这花，忽然就想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冰蓝色的眼。
阿良的眼。
“颜夕，你说阿良什么时候才能来呢？”
赢兰忽然开口，众人都是一愣，继而面面相觑。
赢兰素来口无遮拦，在长华宫待了这么段时间，早就将自己的老底说得一干二净，是以众宫人们虽然未曾谋面，可都知道有这么一个诸氏之子的存在。
在赢兰入宫之前，东宫曾经对她允诺，会让阿良留在她的身边，只是可能要稍等一等。
可是赢兰等啊等，转眼个把月就过去了，阿良连个人影都没有。
颜夕还在忖度该如何回答，赢兰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期待她说什么，光顾着自己发呆了。
也不知道赢兰呆了多久，待她回过神来，发现原本和她玩在一起的宫人们个个垂手恭立，屏息凝神，连大气也不敢喘，就落得她一个人坐在花草堆里。
赢兰的背上一麻。
“回过神了？”
赢兰猛然跳起来，以猛虎下山之势行了个礼，说道：“参见皇贵妃！”
王皇贵妃不知何时至此，看着一身乱糟糟的赢兰，眯了眯眼睛。
赢兰以为自己又要挨训，可怜地抖了抖。
王皇贵妃问道：“赢了没？”
赢兰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赢了，没？”
王皇贵妃似是不悦地微挑起眉，说道：“你输了？”
赢兰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说道：“不不不，我赢了！我赢了！”她定了定神，“我无论是武斗还是文斗，都是第一！”
王皇贵妃轻声道：“赢了就好。你赢了，才能得到想要的东西。”
赢兰握紧了手中的花苞，花液冰凉地淌了满手。
王皇贵妃道：“你既然那么喜欢那小子，明日就宣他进来罢。”
赢兰瞪大了眼睛。
王皇贵妃笑了一笑，平日里这笑容估计会令赢兰战战兢兢，可现在落在小姑娘的眼里，是那么亲切和蔼——就像叔一样美好。
“多谢皇贵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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