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东风寒 中
作为皇帝唯一的孙辈，赢兰身边从来没有过同年纪的孩子。
也因此，阿良的陪伴，于她无比新奇。
阿良——不，现在该称为诸良。他本便被记在诸氏旁系名下，有东宫斡旋，自是名正言顺地“认祖归宗”，被认为诸策之子。
儊月□□自马背得天下，常道“两军相遇，□□在先，是以先下手为强。”后世子孙无论男女，莫不弓马娴熟，诗文功夫倒还是其次。诸氏自从龙始，家族子弟便多与皇子皇女们一同受教，骑射启蒙，刀剑技艺，侍奉左右。
同赢兰一并受教的，自然就是诸良。
和同年纪的诸氏子弟相比，诸良根骨薄弱，毫无根基。万幸他天赋异禀，超于常人，许多物事不学而能，甚至可举一反三，加上他思学心切，十分勤苦，进步之快连乔媸都啧啧称奇。
赢兰则大不相同。
她性子虽不骄纵，却难免有几分娇气。读书也就罢了，万万吃不得骑射之苦。每每在武师面前，不是胡搅蛮缠，就是插科打诨，过了大半年，别说刀弓，连马都上不了，气得武师向乔念大倒苦水，险些潸然泪下。
乔念哭笑不得，一五一十地回禀了东宫。
待到东宫前往长华宫请安的时候，便召来赢兰一问。
赢兰挺起并不威武的小胸板，振振有词道：“我就是不会武功又怎样？反正我又不可能变成那种上天下地的大侠，老老实实待在宫里，那就是最大的安全。就算万一真有了刺客宵小，如果练了那么多年的侍卫们都打不过他，我肯定也打不过他，到头来肯定是死路一条。那我学这些还有什么用？不是白白浪费精力吗？”
“你……”东宫失笑。赢兰的歪理还一套一套，自成体系，教人不好辩驳，“小宝，我知道你不喜欢武学功夫，但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你不想学，也得学。”
赢兰抿住唇，小嘴巴微微翘着，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
她虽然天生聪颖，却因着以前燕王宠溺太过，多少有些顽劣，难以管教。
王皇贵妃虽积威深重，却也没心力拿教养东宫的法子来教养赢兰，到了最后，几乎放任不管。东宫事务繁忙，更不可能插手后宫之事。长华宫里王皇贵妃之下便是赢兰这个郡主，她无人能管教，竟开始有些称王称霸了起来。
见她这样，东宫微微垂下眼，不再言语。
秋风渐起，仿佛小儿微凉的手，怯怯拂过。窗外隐约一声娇脆嘤咛，竟是一只雏燕飞到窗棂上，歪着头，好似专注地看他。
秋意迟迟，燕子大多南徙，只剩下零星几只飞不走的稚弱雏鸟。那雏燕羽翼未丰，飞不长远，可却异常丰硕，整个身子圆滚滚的，像是一个毛球，憨态可掬。
东宫一怔。
王皇贵妃素来自持身份，十分厌恶这类禽畜。为捍燕雀，殿榱桷护无一处不设满了罘罳，一旦有鸟雀入网，皆掷地摔死。
宫人们也都晓得王皇贵妃的逆鳞。长华宫三十丈之内，必定鸟雀无影。
赢兰显然却是不晓得的。不知是有人告诉了她，她忘记了，还是从来没有人特意提点过她。她挥挥手，那雏燕扇了扇小小的翅膀，歪歪扭扭地飞起来，因为身子太肥，总叫人忍不住担心，到底能不能真的飞过去。
雏燕到底飞了起来，顺利得落在赢兰的手心里，乖巧地待着。
赢兰献宝一样地把那雏燕递给东宫看：“叔，你看你看，很可爱吧？”
东宫的眉动了动，并未如赢兰所期盼的那样，伸出手去抚摸那只小燕子。
赢兰以为他是怕脏，便道：“叔，这个小燕子一点也不脏，我有帮它擦羽毛的！而且它的窝也很干净，是阿良和我一起做的，我们俩天天都打扫，真的不脏的！”看东宫唇际似乎微有暖意，赢兰再接再厉，仰着脸看他，双眼清澈而纯真，“叔，你摸一下好不好？小燕子好可爱的，你看你看，它多乖啊。”
仿佛能听懂赢兰正在夸它一样，那雏燕在赢兰的手心里跳了跳，又歪了歪脑袋，挺起了肥嘟嘟的小胸脯，毛绒绒地轻轻颤着。
小孩子娇软的声音，如一只小黄鹂在耳边吟唱。秋叶萧萧，春风故去，一切似曾相识。也是个小小的孩子，仰着脸看他，双眼明亮照人，清澈得仿佛那一池太液湖水，粼粼波动。
皇兄，你看你看，它多乖啊……
东宫微垂下眼，只那一瞬间，素来优雅从容的眸子掠过几乎是血腥的戾气。
赢兰浑然不觉，伸了老半天的手，东宫却一点面子都不给，只好把小燕子又捧回自己胸口，蹭了蹭那毛团似的雏鸟，说道：“嘻嘻，好可爱。”
东宫慢慢开口：“诸良呢？”
赢兰道：“阿良？阿良应该还在骑射场，不过都这个点了，他也该过来了。”
东宫道：“他还留在那里练习？”
赢兰不知从哪里来的得意，笑眯眯道：“是啊，阿良可用功了——连武师那么坏脾气的人，都不住夸他呢，说他这也好，那也好。哈哈，我就知道，阿良肯定能把他们家那些坏叔叔的孩子们都比下去！”
东宫看着她一派天真的样子，忍俊不禁。
赢兰见他笑意，趁机又把那肥嘟嘟的小燕子递到东宫眼前，说道：“叔，你真的不摸摸？软绵绵的，很好摸的哦。”
那小燕子斜睨了东宫一眼，居然似是很嫌弃的，把头歪到一边，再不去看他。
东宫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被一只鸟给嫌弃成这样，而且还是这么一只毛都没有长齐的胖鸟。
赢兰生怕东宫生气，赶紧摸了摸燕子的头，说道：“哎呀，小燕子，别这样，你不要生气。叔不是讨厌你，他可是我叔哦，是好人的。”
那雏燕很傲气地摆了摆自己胖胖的小身板，一副威武不能屈的模样。
东宫笑着摆首，说道：“真不愧是小宝你养出来的鸟。”
赢兰很认真地订正道：“不是只有我，还有阿良哦。”
东宫微微扬声道：“让他进来。”
赢兰微微错愕，房门被乔媸推开，刚从骑射场回来的诸良叩首一拜，道：“殿下。”
“这燕子养了多久？”
诸良没料到东宫第一句话竟是问了这个，有些诧异道：“回殿下，是上旬的事。”
东宫道：“到现在居然都没有人发现？”
诸良面色微露尴尬，答道：“是。”
“你倒也真是能耐，连孤都……”
东宫话音渐隐，诸良的脸皮一点一点地涨红，却并不做辩解。
赢兰不知缘故，只是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她手里的燕子也是行随主人，脑袋一会儿歪到这一边，又一会儿歪到另外一边。
东宫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截住了话头。诸良有些讷讷地看他，忽然见他轻笑出声：“这样也好。”
赢兰问道：“叔，什么样也好啊？”
“别让她发现就行。”东宫摸了摸赢兰的头，隐约一线笑痕，那样稀薄，仿佛叶上露水，顷刻便会消逝，“时候不早了，我也该走了。”
东宫离去匆匆，赢兰颇有些丧气——她还没来得及给叔展示一下自己和诸良的劳动成果，那可是她这辈子第一次亲手筑的鸟巢。
虽然不是什么大成就，可看到一窝小燕子挨挨挤挤地睡在里头，也觉得十分心满意足。
雏燕扑闪扑闪小翅膀，飞到了诸良的肩头，还很是亲昵地主动蹭他的脖子。
赢兰看得有点吃味，问道：“明明是我照顾你比较多，为什么你还跟阿良比较亲？”
雏燕当然不可能回答她，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继续讨好地蹭着诸良。
诸良一笑，手指触到雏燕颔下微一摩挲，那燕子发出细细的嘤咛声，似乎十分陶醉，赢兰简直能在它那肥嘟嘟的脑袋上看到“太舒服了”四个大字。
赢兰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试图挽回自己可怜的自尊心，说道：“这燕子一定是雌的！”
诸良失笑，旋即看了眼窗外天色，又道：“阿姒，近来天气又冷了些，大概要给它们的窝多加点草叶了。”
赢兰点点头，干劲十足道：“好！我这就从园圃里多摘些回来。”
诸良道：“你干劲是好，可别忘了，要挑柔软的草叶，免得刺伤了它们。”
赢兰听从之余，也有些不是滋味，说道：“阿良，你对它们可真好。”
诸良微有诧异：“什么？”
赢兰堵着小嘴，说道：“比对我还好。”
“怎么会？”诸良微顿了一顿，“是你喜欢小燕子，看到这些被抛弃下来的雏鸟，不忍心看它们死，可怜它们，不是吗？”
赢兰挠了挠头，有点赧颜，说道：“也对。”
又两只雏燕飞来，落在诸良的手背手腕上。赢兰这回是真的不是滋味了，说道：“为什么它们都比较亲昵阿良你呢？”
诸良微笑道：“大概是因为觉得我比较像它们吧。”
赢兰奇道：“怎么会？阿良你是人，它们只是几只鸟啊。”
诸良点点头：“它们只是几只鸟。”他微垂下眼眸看她，那样清湛的眼神，仿佛苍穹的倒影，忽然微微一弯。
赢兰不自觉屏住了呼吸，眼前仿佛便只有他的一双眼睛，像是盛着笑意，可又像不是。
诸良道：“若是能快些长大就好了。”
赢兰有些懵懂：“快些长大？小燕子吗？”
诸良几乎是温柔地看着这些雏燕，说道：“羽翼丰满了，就可以飞走了。”
***
小燕子终究没有来得及长大飞走。
赢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她的泪水并不能改变王皇贵妃对禽畜的厌恶。
王皇贵妃眉间隐约颦蹙，说道：“怎么一个二个都是这样……”她从来优雅从容，鲜少露出这样明显的冷酷嫌恶，“以前赢琛也偷偷摸摸养了这种东西，好不容易令他改了，又来一个你。”
那三只被赢兰喂得圆滚滚的，飞起来歪歪扭扭的小燕子，当着她的面，被宫人一一掼在地上。
死时眼睛瞪得鼓鼓的，仿佛不能瞑目，竟有一种异样的鬼魅。
“自己收拾。”王皇贵妃淡然吩咐旁人，“不许帮她。”
赢兰擦了擦眼泪，闷不吭声地拾起了小燕子们的尸体，抱在怀里，用袖子一遍一遍仔细地擦着地砖，直到上面的每一滴鲜血都被擦得干干净净，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长华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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