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怨王孙 下
在旁人看来,赢兰虽是金枝玉叶,但也不过是一个失去父母的孤女,纵有郡主封衔加身,未来恐怕也不会怎么好过。
她因缘巧合得了东宫青眼,未来又将由王皇贵妃亲自教养,简直是撞了天大的运气。
全天下恐怕只有赢兰自己不这么认为。
当乔媸微笑着恭喜她的时候,赢兰却是苦着一脸小脸,说道:“乔媸,你能不能帮我和叔说一声,我能不能不进宫?”
连乔媸的好修养也略变了变颜色,万万没料到赢兰居然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
“郡主何出此言?”
赢兰皱着小脸蛋,说道:“非要进宫我也就算了,可是,可是,能不能不去长华宫?”
长华宫原为先帝宠妃琴台娘子所居,殿扁“康华”为名,后改曰“长华”。主位正是王皇贵妃。
乔媸在惊讶之余,也不由惊叹眼前的小女孩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想法,旋即微笑道:“郡主可能要失望了。”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赢兰揪住自己粉嫩的两颊,疼得自己都抽气,说道:“乔媸,你,你能不能再和叔商量一下?”
乔媸道:“郡主,这话恐怕没法由妾来传达。”
赢兰苦兮兮地说道:“我要是自己能开口,那就好了!”
她怎么敢和叔直接说拒绝,而且自己拒绝的还是叔的亲生母亲?
赢兰年纪再小,也对王皇贵妃知之甚深。
王皇贵妃是先皇后的连生姊姊,若说资历,还比先皇后更早些就已嫁给了当时的太子,待到皇帝得登大宝,她却未被晋封为皇后,只违制封为皇贵妃。当年天下哗然,重臣进谏,皇帝却皆置若罔闻,直到东宫早端王先一时出世,才似乎很不情愿地给这个儿子加封储君,未对王皇贵妃有半分封赏。
先皇后在八年后入宫,未几便诞下了秦王。先皇后早逝,幼子无依,便由既是母妃又是姨母的王皇贵妃收养教扶。东宫自策梦的予皇书院归来没多久,秦王便也踏上了去策梦求学之道,至今未归。
王皇贵妃与先皇后乃是同胎而诞,据说两人容貌一般无二,气质却大不相同。赢兰无缘得见先皇后,但曾听燕王妃说起,先皇后雍容华贵,光华溢目,王皇贵妃却纤弱婉约,柔弱如早发新枝,不胜莺飞。
也许正是因为体虚不足之症,王皇贵妃性子娴安,十分好静,从来不喜闲人叨扰,也很少会出现在什么宫宴上。甚至于她与东宫虽是母子,却几乎毫不亲近,言谈之间亦是淡漠如水。
赢兰再傻也知道,以王皇贵妃的性子,不可能会无缘无故照拂什么人。她决定亲自教养自己,一定是因为东宫。
赢兰怎么好意思自己开口提不要的话?
待乔媸离开后,赢兰默默地趴在玉榻上,恨不得把自己埋起来。
“阿良,你是不是也和乔媸一样,认为我是个不知好歹的小丫头?”
阿良想了一想,说道:“不是。”
赢兰一跃而起,指控道:“可是你犹豫了!”
阿良道:“我不是因为这个犹豫的,我只是在想,阿姒你一定有自己的理由,所以我也在想这个理由。”他看着鼻子红通通的赢兰,问道,“难道是因为你对王皇贵妃有什么芥蒂?”
在乔念等人这些时日若有似无的灌输下,诸良对宫内诸众也算是了解一二。赢兰天性烂漫,无论是燕王还是东宫,都宠之如掌上明珠,可以想见,她这样的小性子一旦遇见了王皇贵妃,日子必然痛苦得就似天天活在猫爪子下的老鼠崽。
但诸良想不明白的是,赢兰虽然有些小脾气,可从来不曾耍过什么任性。尤其王皇贵妃又是东宫的生母,她应该会更生孺慕之情才是。
赢兰撇了撇嘴,说道:“皇贵妃应该是整个宫里第二讨厌我的人。”
诸良没有多嘴问那个“第一”是谁,些许愕然道:“为什么?”
赢兰叹气道:“我要是知道就好了。”
她见过王皇贵妃,有且只有那么一次。
以燕王的身份,自然不可能没事去王皇贵妃那里找不自在。那次还是东宫从燕王府把她抱了出来,不知怎么就去了长华宫。她依偎在他温暖怀里,半困不困,几乎快要睡着了,耳畔听到一声笑语:“母妃,孤带她来了,你不想看一看吗?”
她勉强睁开困倦的眼,然后蓦然睁大了眼睛。
入目殿庑雄丽,峻桷层榱,赢兰也算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却依旧一时恍惚,以为神仙洞府。面前半倚软榻的女子,发若流泉,钗环不施,不过衣杏红衫,束藕丝裙,却比任何金玉珠翠点缀而出的美人更显无伦尊贵。
赢兰那时才三四岁,完全无甚宫规的念头,只模糊捕捉到了“母妃”二字,问道:“叔,这是你娘?”
东宫轻轻把她在王皇贵妃面前放下,微笑道:“是,这是我娘。”
王皇贵妃看着赢兰,慢慢绽开了一个笑容。这一笑美胜春风,只可惜韶华到底不在,笑时眼角已有了微微细纹。
“就是她?”
声音娇嫩清澈,微笑甜美纯真,竟还似弱龄少女一般,叫人好不怜惜。
东宫缓声道:“就是她。”
王皇贵妃问道:“叫什么名字?”
东宫没有回答,赢兰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忽然就反问道:“你不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王皇贵妃微怔,又是嫣然一笑,说道:“我自然是知道的。”她伸出手去,欲触赢兰的脸颊,赢兰本能地看去,一双纤纤玉手,保养得极为精妙,修剪精整的甲,未施丹蔻,圆润晶莹,如剔透的粉色珍珠,盈光微烁。
这样一双手,美是美极,可在赢兰看来,那根根水葱一般的指,甲上分明烁着寒色,教人莫名地不寒而栗。
赢兰的肩膀瑟缩了一下,竭力压制住自己心底里本能地想跑的冲动。
王皇贵妃将她这个小动作收入眼底,面上依旧是笑得极为和蔼可亲,摸了摸她的粉嫩小脸蛋,笑道:“小傻子,我又不会吃了你。”
明明是如此亲昵的动作,却在触及肌肤的一刹那,凉得让人心悸。
就如她的眼,唇边含笑,眼底却毫无温存。
——这便是赢兰对王皇贵妃的全部印象。
“可是,这也并不代表王皇贵妃就讨厌你啊。”诸良听赢兰说完,并不认可她的臆断,“或许只是皇贵妃天性如此,就连东宫她也不假辞色,何况……”
赢兰点了点头,说道:“我知道你的意思,可是,可是,我就是没法见她。”
诸良见小姑娘耸着肩膀,闷不吭声,慢慢抿了抿唇,说道:“你是因为想起了燕王殿下?”
赢兰身子微微一震。
许久之后,她才抬起脸。
“我知道,都是那些刺客不好,都是他们的错,和皇贵妃一点干系也没有。”赢兰神色有些茫然,稚嫩的声音里满是不符年纪的怅惘,“可是,我有时候又忍不住想,为什么她要在那宫宴上呢?她不是因为身体不好,所以很少露面的吗?为什么那一次却偏偏去了呢?”
“如果不是为了保护她,我爹爹是不是就不必死了?”
赢兰默默捂住自己的面庞,轻声说道:“叔对我这么好,这么好,可是,我却这样想他的母妃,我这是不是忘恩负义?我为什么会这么坏心眼呢?”
诸良低笑了一声。
赢兰猛然抬起头,错愕道:“阿良你笑什么?”
诸良道:“如果这就叫忘恩负义,就叫坏心眼,那这世上就没有干净的人了。”
赢兰对诸良这种为了安慰她,不惜把全天下人的品行拖下水的说辞不以为然,握了握小拳头,道:“可我的想法就是很自私啊,一想到爹爹,我就……”
诸良摇了摇头,道:“这不是自私,而是人之常情。何况燕王殿下有大恩于王皇贵妃,你是他的女儿,怎么可能会对皇贵妃负义忘恩?”
那种情景下,燕王舍生忘死,实属难得。想来王皇贵妃愿意教养赢兰,多少也有向燕王报恩的意图。
赢兰还是有些不自在,但她想说些什么,一望入诸良安静含笑的眼神,就再也说不出来了。
她有些尴尬地舔了舔嘴唇,左看看,右看看,忽然灵机一动,从玉榻上跳了下来,拍了拍阿良的肩膀——因为够不到,还是让他半蹲下来。赢兰踮着脚尖,问道:“阿良,你要回家吗?”
赢兰的想法素来变化极快,风风火火,不知什么时候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阿良和她处了有段时间,也跟得上她的思维了,毫不犹豫道:“我不会回那种地方的。”
赢兰很是满意,道:“很好,你就跟着我,我不会亏待你的!”
这句话若是从一个彪形大汉或是文雅儒士口中说出,都自有别样意味,可若是从一个五岁的小女娃嘴里讲出来,那就只能教人发笑了。
阿良忍住笑意,认真地点了点头。
赢兰眉开眼笑。
看着这样无忧无虑的她,阿良神色微动。赢兰极敏锐地察觉了,问道:“阿良,怎么了?”
“阿姒。”他说出这两个字之后,却久久没有下文。
赢兰等得下巴都酸了,忍不住又问:“你有什么心事吗?”
阿良沉默了许久,才将这个从第一次见面时就困扰他至今的问题讲了出来:“阿姒,为什么你的名和小字不是燕王殿下,而是由东宫殿下取的呢?”
燕王生前曾对他和他母亲的照拂,于天潢贵胄来说,或许不过一时恻隐之心,但对他而言,却是恩重如海。在他母亲去世前几个月,曾经发了一场高烧,若非他那时拼死了逃出诸府,求燕王帮忙寻来了大夫,恐怕母亲早就香消玉殒。
他从小就听受母亲教诲,从来不肯欠人什么,自然对燕王感恩至深,对赢兰也另眼相看。正是因为如此,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赢兰怔了一怔,问道:“为什么?这样很奇怪吗?”
阿良哪里会懂得这方面的学问,自然也说不出个究竟。
但他的表情仿佛就在说:“是啊,就是很奇怪。”
就算不是燕王自己为女儿取名,可一般都是长辈赐名,为何要假手于自己的弟弟?
何况世人皆知,东宫早年在予皇书院求学,两年前才回国——他的生父诸策就是在东宫临回夜澜时,遇刺身亡——赢兰出生时东宫不在,东宫归来时赢兰都三岁了,怎么会是他给赢兰取的名字?
赢兰完全不知道阿良心中所惑,只道:“这才不奇怪呢,叔是因为喜欢我,所以才给我取名字。”
阿良惊讶道:“为什么?”
赢兰也不解。她不明白阿良的意思。
对赢兰来说,这从来没有“为什么”。
东宫喜欢她,给她取名和小字,对她另眼相看,万般宠溺,是打从他们相见的那时候就开始的事情。
她一直觉得理所应当。
哪里有什么为什么。
赢兰道:“其实称谓都不算什么啊,叔从来都不让我喊他‘皇叔’,说就像寻常人家那样,喊他一声‘叔’就好了。叔也从来不喊我名字啊封号啊,他只喊我‘小宝’。”
小宝,小宝。这样烂俗可笑的名字,他却唤得那样优雅温柔,如珠似珍。
声声清冽,如此柔和,像是宠溺那个纯真年代里支离破碎的幻梦。
她曾经不解其意,也问过为什么。
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呢?
当时叔正给她取了宝姒这个小字。闻言只是抱起了她,在她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蜻蜓点水一般的温柔,笑道,傻孩子。
他说,因为你如宝似玉,是我们至宠至爱。
字字笃定,仿佛谶言。
***
东宫微挑了挑眉,说道:“小宝居然不愿意?”
乔媸揣度他神色,轻声道:“殿下,我看沉玉郡主也并非心意坚决,只要……”
东宫难得长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她是被那女人吓怕了。”
他素有贤名,誉满天下,可此刻却对自己的母妃毫不客气地直呼“那女人”。
面对这样的僭越,乔媸亦无一丝惊讶,只继续汇报道:“青阳那里已经解决了,至于平衍诸行,皆与您所料一分不差。”她见东宫神色平静,语气也轻快了些,“端王此次算是吃了个极大的暗亏,势必不会善罢甘休。”
东宫唇际微扬:“他也算是胆肥的,什么人都敢收,什么人都敢用。素餐致寇之人,必有折足覆餗之凶,我这个作哥哥的,就当教他一课罢。”
他吩咐了几句,乔媸一一应下。她又想到了什么,说道:“只是燕王那里,仍旧存疑。不知燕王是从何时在意起这个诸氏小子,又在暗地里照拂他。”她抿了抿唇,“殿下,自从沉玉郡主诞生之后,燕王便……”
“罢了。”东宫漫不经心地垂下眼睑,眸冷如凝冰雪千尺,“他是真糊涂也好,是假不知也罢,区区一个死人,难道还能翻上天去?”
乔媸面有迟疑之色,说道:“还有,将这个诸氏小子留在郡主身边,一并入宫,这……”
东宫漫然道:“小宝既然喜欢,那就随她去。”
乔媸不甚赞同,说道:“且不提此人忠心可疑,他年纪尚弱,根骨也薄,哪里有资格做郡主护卫?”
东宫道:“只是给她玩玩罢了,不必认真。”
乔媸不再接口,东宫抬眼看了她的表情,慢声道:“怎么,觉着这太鲁莽了?”
乔媸立刻跪在地上,以头叩地:“殿下深思远谋,臣绝不及殿下万一。”
东宫端起一杯热茶,回想起那双毫无畏惧,与自己相视的眼睛。
湛蓝如天,空彻而清冷——毫无情绪,连最他习以为常的恨意都没有。
像是这天上降下的新雪。
纯净,且彻骨冰冷。
“都说了他颇有乃父之风。光给孤一人看怎够?”东宫唇际凝着一痕笑意,隐约,不含一丝善意,“接下来,掖庭那边就不用孤多嘴了罢。”
那一瞬间,乔媸心领神会。
“臣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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