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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怨王孙 中


  

  待东宫踏入待客所用的和清居,端王已经候了一段时间。

  端王是穆婕妤所出的皇三子,和东宫年纪间不过相差半个时辰,只是这一时之晚却决定一生。

  二十年前,王皇贵妃和时年还不过是个穆嫔的穆婕妤同时怀孕。皇帝盛宠穆嫔,便许诺道,尔等之中谁先诞下皇儿便立为皇后。

  结果这个金口御言并未实现。无论是王皇贵妃还是那时的穆嫔,谁都没有成为皇后。但最后的胜利者还是很明显的——王皇贵妃比穆婕妤先一时诞下了一对龙凤胎,女儿不过半月夭折,儿子便是日后的东宫。

  于穆婕妤而言,当年一瞬短短差距,不仅是自己与皇后之位擦肩而过,更代表了自己的儿子与御座失之交臂。

  东宫是储君,是未来的帝国之主。

  端王只是个寻常皇子,一个藩王的头衔、一块封地,便打发了。

  岂止天差地别。

  端王见到东宫姗姗来迟,起身迎上前去,自在的姿态倒比东宫更像主人。

  极英挺的眉毛几乎入鬓,一双眼明亮照人。他绽开一个笑容,真诚得找不出一丝作伪:“皇兄好雅兴,大皇兄还没去多少时日,居然便有闲情在后院攀折梅花。”

  东宫微微一笑,道:“皇弟过誉了,毕竟兄弟一场,十几年的交情,皇兄出丧之日,竟只有孤一人出席,真恐他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

  端王道:“皇兄这是哪里话,小弟再不肖,也不比你在大皇兄丧日便越俎代庖,不但逼得皇嫂出家,连大皇兄唯一的骨血都收到了身边。”

  东宫雍然挑眉,全然不以为忤:“皇弟莫要自谦,燕王辖下的平衍,可不是个好地方?”

  端王微微一震,旋即若无其事地继续笑道:“皇兄,不是我说,这事儿,你可做得太不地道。”

  东宫道:“此话怎讲?”

  端王道:“兰儿虽然年幼,却也是上了玉牒,言行当为天下所传。皇兄就她这么唯一一个女儿,却如此不思哀悼缅怀,反而……”

  “反而?”

  东宫在主座坐下,当仁不让。

  端王正欲开口,东宫已轻笑了一声:“孤倒不知道,皇弟何时关心起这些来了。手伸得太长可不好,会断的。”

  端王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霎。

  东宫似无察觉,只是喟叹了一声,道:“可怜小宝那孩子,这样早就父母俱亡。燕王府已无主,她又太过年幼,金枝玉叶之躯,总不能就这样在外无人看养。”

  端王的眉间隐约颦蹙,不过瞬间便又舒展开来,笑道:“皇兄,不知皇贵妃而今凤体可安?”

  东宫并未回话,他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说实在的,大皇兄能顶着忠烈护母的美名而牺牲,也算是适得其所。”

  东宫轻笑道:“怎么个得其所法?”

  端王素来无遮拦惯了,道:“大皇兄性子愚钝,毫无城府,本就不适合生在皇家。可怜见的,他还偏偏是皇长子……”

  这一番慨叹并不算什么新论。东宫直接道:“皇弟不知何时开始爱这些陈腔滥调了?”

  端王话锋一转,说道:“当日那般惨烈景象,大皇兄居然有勇气舍身护住皇贵妃,倒是不像往日秉性。若不是他就那么死了,我还真得对他刮目相待。可现在看来,蠢的就是蠢死的。”

  按理燕王好歹是端王的兄长,死者为大,不该多做批判。但端王作为皇帝爱子,素来连东宫都敢叫板,更何况一个从来都是寡言罕语,毫不受宠的死皇子。

  那一日皇帝大宴百官,却因龙体不适并未出席,不料丹国刺客潜伏进入宫戏班,于表演之时突而袭击。在千钧一发之际,燕王挺身而出,替王皇贵妃挡下了最致命的一刀,当场横死。

  若非燕王就这么断送了性命,这番卖好于王皇贵妃倒确实是件颇为长脸的事。可现下人都死了,再要脸面还有什么用?

  听到端王提及自己母妃,东宫却似漫不经心,只轻轻道:“是啊,被他这么一护,她连根头发丝儿都没少。”

  这话中竟似有可惜之意。端王微微一怔,几乎要以为这是错觉。他定了定神,又道:“幸好大皇兄是这般去了,否则到时候真争起来,他恐怕连全尸都保不住,怎会像如今这样还有勇烈之名。”

  他看着自己唯一的兄长,这句话已是再□□不过的挑衅。

  东宫安然颔首,仿佛根本不知道端王在说什么,语气极为平淡,说道:“是啊,再过几年,恐怕就没这么安静宁顺的时日了。”

  反复挑衅,却一直只似打在包了棉花的铁块上,不软不硬,毫无意思。端王扬了扬眉,只道:“小丫头是他所遗唯一骨血,又是个娇弱女儿,加上这个勇烈之名,王氏定然也会多三分照拂,只要她没什么非分之想,这一生平安无忧是定了。”

  东宫道:“小女孩家只要平安无忧便够了,寿夭自由天命,何必所求非常,反倒误了。”

  端王自然觉得东宫话里有话,轻笑出声:“皇兄说的极是,天命所定,人力难及,非要强求,倒真是误了一生。”

  东宫亦笑:“皇弟若是能这样想,那是再好不过。”

  端王道:“天命靡常,若与我违,皇兄又待如何?”

  东宫道:“天命定生,人力及死。皇弟想必也清楚,生得再好,也不如死得好。”

  端王破颜而笑,如日轮耀耀,光华灿烂,拊掌道:“皇兄果然高见。死得好,确实要死得好啊!世事难料,大皇兄就这么去了,轮到你我的时候,说不准还不知会成什么样呢。”

  ***

  此时此刻,在另外一边——

  阿良睁大了眼睛。

  赢兰也睁大了眼睛。

  两个人就这么一高一矮互瞪了一会儿,赢兰觉得眼睛有些酸,但还是不服气地瞪着他:“要比谁能不眨眼,我才不会输!”话音刚落就忍不住眨了一下。

  阿良忍不住“噗”了一声,但立刻板起脸,一副“我什么都没有看见我什么都没有做”的表情。

  赢兰气得跳脚,说道:“不算!重来!我们比谁眼睛大!”

  阿良又睁大了眼睛看她,赢兰被他瞅得自尊心破碎了一地:“好……好……算你眼睛比我大……”想了想,握住小拳头,“我们比谁的眼睫毛长!”

  比眼睫毛这种事,阿良还是破天荒的第一遭。可是见小姑娘一脸认真不服气的样子,他也只好和她继续比下去。他想了一想,伸出手拔了一根眼睫。

  赢兰有样学样,也拔了一根眼睫毛,还痛得龇牙咧嘴。

  两根一起放在手心里一比——

  “……好像还是我赢。”阿良和人比的事情多了去了,可也从来没有和小女娃比眼睛大睫毛长,好歹是个小少年郎,难免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浮现出一丝符合年纪的腼腆来,“没法子,我娘就是这样,眼睛又大又漂亮。”

  赢兰被猛然又补了一刀,幼小纯真的心灵受到了强烈的伤害。

  她瘪著嘴,几乎快要哭出来,说道:“我娘肯定比你娘的眼睛更大更漂亮!你,你,我,我只是现在比较小而已,等我长大了之后,肯定比你好看!我的眼睛会比你大一百倍,比你漂亮一千倍!”

  “哈哈哈哈……”

  突兀的笑声响起,近在咫尺。

  阿良陡然一惊。这人是何时来此的?他竟然浑然毫无察觉?

  赢兰看向来人,嘟起嘴来:“皇叔,您笑什么?”

  这个称呼令阿良立刻明白了他的身份,当即行礼:“端王殿下。”

  端王缓缓踱步而来,笑意盎然:“我在笑你是个笨蛋。”

  赢兰涨红了脸,说道:“我、我才不是笨蛋!”

  端王道:“你还说你不是?眼睛比他大一百倍,那还是人吗?你是大眼鬼投胎的

  罢。枉费那些人还吹捧你什么又聪明又过目不忘,依我看,都是为了巴结皇兄罢。”

  “你才是大眼鬼投胎!”赢兰虽然小,也知道“巴结”两个字是什么意思。她自来备受宠爱,最经不起激了,立刻反驳,“我可聪明了!我会背好多好多诗,还会讲好多故事!我才不笨!”

  端王轻轻地哼了一声。

  小姑娘的眼睛也涨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我不是笨蛋,你才是!你才是!”

  端王笑得更愉快了,赢兰一时脑子气血上涌,生气地跑到他腿边,恶狠狠地踢了一脚,说道:“你才是笨蛋!”还要用小拳头去锤他。

  端王轻而易举地避开,一手抓住她的两个手腕,说道:“还真是被皇兄宠坏了,你有脑子吗?笨蛋。”

  赢兰扭来扭去,还要用脚踢他,端王干脆一把把她拽起来,让那两条腿空扑腾。

  “我说你是笨蛋,是因为你根本瞎了眼,你还用得着长大了比那小子漂亮?你现在就比他好看,比他漂亮一千倍。”

  赢兰立刻不扑腾了,乖巧地看他,眼睛眨啊眨,睫毛扑闪如蝶翼,满是期待地问道:“真的吗?”

  “假的。”

  端王笑眯眯说完,毫不犹豫地放了手。赢兰猝不及防跌下来,屁股险些没被摔成四瓣,眼泪一下子便跌了出来。

  阿良赶紧上前扶住她,给她拍了拍身上的雪,看她的手腕上被捏得通红,不由有些忿怒地看了端王一眼。

  端王挑了挑眉梢,道:“咦,确实有几分姿色,倒是好艳福。”那种上下游离的眼光令阿良极不自在,端王轻佻一笑,“我还不知道皇兄好这一口,难怪他身边从来没女人。”

  阿良浑身的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赢兰不大明白端王的意思,却也知道这对东宫而言不是什么好话:“不准这么说叔!”

  没料到她居然如此坚决地维护东宫,端王饶有兴趣地看眼前两个小孩,说道:“哟,你还想再被我摔一次是吗?”

  屁股的痛楚还没消退,赢兰立刻就缩了,呐呐道:“我,我才不是……”

  端王伸出手,阿良紧紧抿住嘴唇,护在赢兰面前,像是护雏的老母鸡一样盯着他,就差怒发冲冠了。

  端王只觉得有意思,像是老鹰捉小鸡似的轻松提起了两个孩子的衣领,一手提一个,正待大笑,一个娇脆的女音传来——

  “端王殿下。”

  端王笑意一收,抬眼看去,说道:“乔媸。”

  乔媸盈盈走来,笑道:“殿下,请您别让妾为难。”

  赢兰是有心却无力挣扎,阿良是有力却不敢放肆。端王也不放手,任两个孩子就这么在空中瞎扑腾,一派轻松自在的模样。

  见乔媸眼底一寒,端王却是笑了,说道:“我就喜欢看你这副为难的样子,可怎么办呢?”

  乔媸笑吟吟道:“您如果少些坏心眼,想怎么为难妾都成。”

  “坏心眼?我怕是再多也比不上皇兄啊。”端王很是惆怅地叹气,手一松,两个孩子同时落地,摔了个狗啃泥。

  赢兰从雪地里“拔”出头来,小脸冻得红通通的,“呜哇”一声就哭了。阿良倒是没怎么摔疼,这种程度的戏弄,对他来说和用羽毛瘙痒没什么区别,只是看着赢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没由来的觉得难受。

  他素来不善言表,又不能再直接喊赢兰“爱哭鬼”,只能呐呐道:“别,别哭,不痛不痛。”

  乔媸十分无奈,但她素知端王秉性,只道:“多谢殿下。”

  “哪里,我还要谢谢你。上次在青阳,多亏有你,楚怀素可是没少吃苦头。”

  端王话里有刺,乔媸却是神色不变,说道:“殿下言笑了。”

  端王耸了耸肩,毫无天潢贵胄之相,说道:“反正你一出马,定然是他肚子里又有什么黑水……”话音未落,身上某个部分忽然一寒。

  “你——”

  被砸了个正着。端王懊恼地回头,正看到一张笑得无比灿烂的芙蓉秀脸。

  赢兰十分得意地又朝他掷了一个雪球,端王恼火错愕之下,一时竟忘了避开。

  那雪球滚得十分严实,砸起来居然有几分痛。

  而旁边的那小子显然就是雪球制造者,身边堆了一溜圆滚滚的不说,居然还在专心致志地制作一个足有赢兰半个身子高的雪球。

  端王素喜美人,此刻却全然无怜香惜玉之情,大怒之下便要一脚踢过去,不料身子一个不稳,正好跌在了阿良制作的那团雪球上,扑了个满脸。

  赢兰惊喜地喊道:“叔!”

  东宫笑吟吟地走来,看着端王从雪球中抬起脸,缓声道:“皇弟,怎么你说要告辞,告辞成这样了?”

  端王眉毛眼睫上都是雪粒子,仿佛贴了蹩脚的假白胡子,原本芝兰玉树似的风采荡然无存。

  赢兰觉得十分快意,拍着手掌,笑道:“哈哈,你变成老爷爷了!”

  端王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若此地只有她和阿良和乔媸在这里,赢兰一定会被吓得不敢再笑了。可是东宫就在眼前,她全天下最可靠最亲爱的叔就在她面前,她连面对洪水猛兽都不怕,还会怕端王?

  赢兰挺起了并不粗壮的小腰板,一脸有恃无恐。

  端王倒也不在意她,直起身子,揉了揉方才腰上突兀被击中的地方,转瞬又笑得人畜无害,说道:“皇兄好功劳。”

  东宫也不否认,微抬了下颔,乔媸立即领会,对两个孩子道:“郡主,来,先回屋去罢,可别染了风寒。”

  杨花风弄,鹅毛天剪。

  雪粒细翦,飘落在发间,仿佛萧萧两鬓生华。

  东宫目送两个孩子离开,忽然开口:“皇弟。”

  端王漫不经心道:“怎么?”

  东宫道:“刚刚那一脚,你并未留力。”

  端王道:“那又如何?”

  东宫徐徐道:“你方才是真心想要踢死他们的罢。”

  端王扬了扬眉,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又说了一遍:“那又如何?”

  东宫道:“小宝还是个孩子,你可不是了。”

  端王笑了下,说道:“皇兄,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东宫面不改色,说道:“皇弟倒是消息灵通。”

  端王道:“皇兄谬赞了。”他们的目光交错了一瞬,彼此皆深不见底。眼看再试探下去也无用,端王索性问了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不知父皇会让那小丫头何时进宫?”

  燕王薨天,燕王妃出家,赢兰才五岁,当然不可能无人教养。既然要教养,哪里会有比宫里更好的地方?

  东宫轻声道:“父皇怎么会在意这点小事?”

  他的话音里隐隐透出一种极淡的残酷,但端王同样深谙皇帝心性,因此并不意外,说道:“那便是由母妃做主了?”

  这个母妃,自然不会是穆婕妤。

  在这偌大深宫,虽非嫡母,也能迫得端王喊一声“母”的,也只有这宫廷里最高贵的女人。

  既然赢兰注定入宫受教,当然没有比王皇贵妃更尊荣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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