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二十九、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端端租过的房子,兰生一直不曾再租出去,就暂时做了她落脚的地方。好在兰生也在休养阶段,无需开戏登台,每天过来看她,两人在一起或是吹笛拍曲,或是研墨作画,有时候也同到后园种花种菜,兰生一生之中,从未有过这般舒心惬意的日子,竟好像重新活过了一般。
耿小冬来访兰生找不到人,就寻到端端这边来,兰生和端端在院子里弄盆裁,沾了一手的泥,正在相视而嘻,有人进来也不觉得,还是耿小冬咳嗽了一声,才引得两人注意,耿小冬少不得取笑兰生:“也不见你进农业学堂,什么时候闹起园艺实习来了。”
兰生但笑不语,端端去洗了手,又拧了一把手巾递给他,耿小冬冷眼旁观,见兰生竟然很随意的接过,竟是脱略客套了,心中便是一跳,对端端点了点头:“林小姐,好久不见。”
端端笑笑招呼,自从搬过来后,她还是第一次见外人,也不知道耿小冬看没看到那则讣闻,似乎也没把她当成鬼,又或者那讣闻只是登给一般的社会大众看,至于相识的亲友中,则相当于林家与她脱离关系的公告了。
兰生不知耿小冬有什么事情,和他回到自己那边的书房,耿小冬喝了口茶,诧异道:“不是老辛送的雨前茶么,怎么有杏子味儿,啧啧,到底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讲究,连喝口茶都能弄出这些花样,看来用不了多久,你也能出脱成一位名士了。”
兰生滤着茶叶笑道:“就应该拿几十个子一包的茶末子给你喝,好漱一漱你这张嘴。”
耿小冬啜茶笑道:“说真的,看你们两个这样好,我也想找一个了,几年前咱们在继家的时候,你那么别扭,还和我打了一架,想不到我们都散了,你倒修成正果。”
兰生低声道:“她不一样。”
耿小冬脸上似笑非笑的,“有什么不一样,像她们这种太太小姐,跟那些出来玩的男人,也差不了多少,你待她一片真心,她还当你图她的钱呢?”
兰生皱眉道:“五哥,你也不是今天才认识她,当初却是怎么说的,林四爷讲义气够朋友,现在怎么戏辙全改了?”
耿小冬不由叹了口气,“就算她不一样吧。可是你心里想清楚没有,这事儿总见不得光,既得防林家找麻烦,还得防报纸上乱写,咱不能低头见鞋袜,抬头看眉毛,只图眼前快活,以你现在的身份,难道娶个太太,连名字都叫不出口,一个弄不好,当心把这几年挣出来的名声都折进去。”
兰生抬头微笑,“如果没有她,我当初说不定就死在乔金喜手里,还说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况且我唱戏,不过是要挣口饭吃,也没想过要红到什么地步。”
耿小冬摇头道:“你虽看得淡,还有身边的一群人呢。李老三现在就坐不住了,张罗找人劝你呢。他怕你娶个有钱的老婆,就没心思唱戏了。”
兰生笑道:“胡说八道。我不唱戏还能做什么,何况还有菊生呢。”
耿小冬笑道:“菊生可不够填他的胃,上次在我家推牌九,三条子牌就输了一千多,还满不在乎的模样。他这两年这么阔,是靠谁的招牌、谁的面子?你不唱戏,那些人以后还买他的帐?”
兰生按了一按额头,“那种事我是不会再管了。”
耿小冬撇嘴道:“你不管他,他可要管你,你身边这些朋友,只怕也没一个赞成的。我看他们这几天就会来找你,你心里多少有个谱儿。”
其实在耿小冬告诫兰生的时候,李永胜已经在辛伯荪家大发牢骚,说就算养病,也该回椿树胡同,现在这病如何能养好,戏里也说红颜祸水,像兰生这样年纪轻轻,最怕在女人身上栽跟头,大伙儿可不能眼看着他倒霉。
辛伯荪满口答应相劝,晚上就约了几个捧兰生的朋友吃饭,席间说起来,都觉扼腕。宋鉴铭摇着头曼声长吟:“无情何必生斯世,有好终须累此身。”
辛伯荪笑道:“老宋,这可不是你犯酸的时候。兰生一时糊涂,咱们得好好把他劝回来。”旁边有人说也怪兰生太重情义,你只看他对李老三怎样容忍就知道了。辛伯荪说正是因为这样忠厚的人难得,才不能让他就这么毁了。
宋鉴铭笑叹道:“不是我泼你冷水,兰生的性情,平时是很随和的,但真遇上什么事,却比一般的人要固执,我看咱们也未必劝得动他。”大家都说,还没劝就自己先泄气,罚酒罚酒,宋鉴铭拗不过众人,也只得笑笑罢了。
周末辛、宋二人约了李永胜,一起来到兰生家,兰生也知道他们的用意,但是刚开始也只是说些闲话,谁都不涉正题。最后还是李永胜忍不住,起了话头,“中和园从上海邀了个新角,座上欢迎得不得了。新制的衣箱,砌末又多,行头又全,真是耀眼生光。咱们开台的戏码,如果栽给他们,不知道要给人说多少便宜话呢。”
辛伯荪接口道:“也不是说非要在这一回上争个长短,不过你这次受伤,外面很有些难听的话——这当然是没有的事儿,可是社会上的一般人不知道真假,难免信了谣言。我们商量了一下,为了你的声誉,还是应该尽快搬回椿树胡同,过些日子养好身体,把老宋新编的戏排出来,想来也不会输给他们。”
宋鉴铭笑道:“这出戏本子虽本常,身段倒是很易出彩,况且海派那一路的戏,在北京也就是新鲜一时,必定长久不了,倒不必去担心它,只是咱们得抓紧时间好好排一排,你搬回去,大家排戏也方便。”
三个人说了许多,其实不过一个意思,就是让他搬回椿树胡同,兰生翻了翻桌上的戏本,静静道:“我想带个人一起回去。椿树胡同的房子格局是分内外的,她住里院,我住外院,就和两家一样,咱们排戏也没什么不方便。”又向辛伯荪道:“大爷大奶奶不是一直张罗给我做媒么,这回可真要麻烦二位了。”他神情坦然,好像说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辛伯荪咳了一声,“这个……恐怕不大妥当。”忽听噗地一声轻响,回头一看,原来是风打窗棂,也就不在意,继续劝道:“你别怪大哥直说,这位林小姐的才貌,自然没什么可说,可她毕竟是武人的下堂妻,还有一张假讣闻登在报上,根本不是你的良配。你知道现在风言风语传得有多难听,都说你和一个冒充名门闺秀的女拆白同居了,多少人瞪大眼睛等着看你的笑话,你避嫌疑还来不及呢,怎么还敢把人接到自己家里?这不是存心毁自己么?”
在众人眼中,兰生的艺术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凡是爱护他的人,为他个人的前途计,为他的兰云社计,都不能听凭这样一个女人毁掉他的名声。宋鉴铭不住点头,“还是老辛说得恳切。”
兰生抬头道:“辛行长,宋先生,蒙二位一向看重,我什么事情也不敢相瞒。林小姐于我有恩,现在她落难,我如果丢下她不理,可成了什么人?难道让人说,这唱戏的在台上把忠孝节义都唱完了,台底下就什么都不剩了?”
辛宋二人不由语塞,心想兰生向来拙于言辞,怎么今天词锋这样了得,岂不知兰生直抒胸臆,心里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出来,自然流利非常。
李永胜心中大急,他除了兰生前途名声,另有一桩担忧处,目前兰生的财权虽由辛伯荪掌管着,戏班的事却多是自己做主,若他娶了妻子,这平衡就要打破。那人不比行内人知分寸、懂规矩,又不是那种只管服侍丈夫的旧式女子,将来只怕枕头风一吹,攒本邀角事事插手,自己和她有些芥蒂,到时候兰生还会相待如初、言听计从么?
于是清清嗓子道:“你说的不错,不过于你有恩有义的可不只林小姐一个人,难道辛大爷宋先生二位待你没有恩,兄弟们待你不是义,还有那些傍你吃饭的这一班子人,难道捆一起都及不上这位林四小姐?”
兰生正色道:“夏兰生不过要娶妻,自问没有做什么有负大家的事情。”
“算我话说得有些过——”李永胜转过话风,“本来男大当婚,我们也替你高兴,可惜这位小姐实在是……,这不是我们对她有偏见,现在连她娘家都不认她。
兰生淡淡道,“林家认不认她,和我有什么相干?”
李永胜见他油盐不进,忍不住拿话激他:“咱们不说利害,只论情份,你有没有想过,她待你能有几分真呢?当初林四小姐得意的时候,选的都是些什么人,那时候不过高兴时来逗逗你,不高兴就闪个没影儿,哦,现在落魄了,走投无路了,才寻上咱们唱戏的,这口气是个爷们就咽不下,何况你这样心高气傲的人。”
兰生脸色微变,半晌笑道:“难怪人说恩多成怨,三哥,你是想我做汤勤么?”《审头刺汤》是常演的老戏,忘恩负义的汤勤,更是无人不晓。
这下连李永胜的脸色也变了,心中惊疑不定,只恐兰生话中有话,还是辛伯荪打圆场道:“受恩不忘,原是男子汉的本份,可是这未必是爱情,报恩也不一定非走婚姻这一条路。”
兰生低头微笑,笑容有几分羞涩,“什么是爱情呢,我也不大懂,只知道想和她一辈子在一起。一男一女想要一辈子在一起,当然也只有结婚。”
三人听了这话,一时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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