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二十八、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端端醒来时,已经在医院里,她担心兰生的伤势,挣扎着要下床去打听,却听门声吱呀,端阳走进来扶住了她,问道:“觉得好些了吗?”
端端一把抓住他手臂,焦急地问:“兰生呢,兰生他怎么样?”
端阳紧拧眉头:“我还没问你呢,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那个胡妈说得不清不楚的,我看到你们两个这样子……”
端端打断他道:“这些事以后再说,你先告诉我,兰生他怎么样?”
端阳看了她一眼,缓缓道:“大碍倒是没有,不过伤筋动骨,总要好好休养一阵。你,你们——”长叹了一口气,“这真是我做梦也想不到的事。”
端端呆了一呆,扯着端阳的袖子流泪道:“三哥,带我去看看他。”
端阳瞪眼道:“你还要去看他,让他身边的人瞧见,心里会怎么想?好在现在只有几个亲近的朋友知道,若是传到报馆,不正好是一篇桃色新闻材料?”
端端将头伏在膝盖上,抱住肩头的双手微微发抖,衣袖早已浸湿了大片。
端阳虽不肯告诉端端,但她打听了几次,也就问到了兰生的病房,这天支开胡妈,悄悄来探,未到门口,就见有人推门而出,影绰绰认得是李永胜和宋鉴铭,忙侧身躲在一边,却听李永胜皱眉说:“都伤成这副样子,还跟我问那个女人,您说让不让人担心。”
宋鉴铭叹道:“少年人血气方刚,也是在所难免。只是这件事须得瞒紧了。”
端端见两人走远了才出来,轻轻推开病房门,悄悄走到床边,只见兰生闭目躺在病床上,身上裹着纱布,面孔白得几乎和床单一个颜色,头发仍然浓黑,却显得黑者愈黑,白者愈白,黑白对比得异常惨淡。端端虚抚着纱布,慢慢流下泪来,又连忙抬了一只手捂住嘴,唯恐吵醒了他。
兰生却忽然睁开双眼,怔怔望着端端,喃喃地说:“我又梦见你来了。”
端端身子一颤,眼泪便叭嗒叭嗒落在兰生手背上。
眼泪是温热的,原来不是梦,是她真的来了,兰生眼睛一亮,抬起手轻轻替她抹着眼泪,“不要哭,我们都还活着,不是很好么?”
端端握住他的手,哽咽道:“那天他撞到……不是碰巧。”
兰生微笑,“我知道。”
端端一惊,“你,你——”
兰生仍是微笑,“你想做什么,我总要帮你。”端端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积郁已久,这一痛哭,似要将胸中块垒尽皆流泄而出。
兰生替她轻掖鬓角的碎发,心中若悲若喜,虽说前路茫茫,吉凶难测,然而这一刻彼此无恙、两心如一,已经是难得了。
兰生可以下地行走时,端端已出院回家,她虽然要到无人时才能来看兰生,但能有片刻相聚,已足以让两人欢喜。
不久端端的离婚手续也找律师办妥,这一回尚云鹏竟没有多加刁难,竟是很痛快地签了字,不过皮里阳秋冷笑两声罢了,端端想到能和这人永断葛藤,好比千斤重枷一朝卸下,顿时觉得全身都轻快起来。
可惜事情并没有轻易结束,这天端端到医院探过兰生,回家就看到一脸懊丧的端阳,对着她连连叹气,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来。
端端打开来看,却是她伯父的笔迹,信上面写着:“汝之丑行,尚司令已尽告之,不意林家数代书香,出此不贤不贞之女。吾有言在先,离婚则非吾家子孙,汝有今日,皆自取之。不知生有何颜见于社会,死有何颜见于祖先。唯尚司令笃念旧谊,已伪作讣闻登报,以塞喧腾众口,汝若知人世间有羞耻二字,当自此隐姓埋名,安份度日,庶可保全汝父颜面于地下。”
端端看完这封信,只气得面白唇青,浑身打战,说不清是羞是怒,急忙去翻最近两日的报纸,果然有一则讣闻登在上面,大意是说尚司令太太突患急病,医治无效,不幸去世,同表哀悼云云。
难怪尚云鹏说,你就是块牌位,也得摆在尚家的桌子上,原来他在这里等着她。你不是以林家书香门第为荣么,我就让林家不再承认你这个小姐,你不是以尚云鹏太太为耻么,我就让你直至盖棺都是尚太太的身份。
她总不能举着离婚书给世人去看,给人看又有谁会相信,连她娘家人都不承认,他甚至不必亲自出手,就可以让她在这世上虽生犹死。
端端合上报纸冷笑道:“妙极妙极,从今后林端端无论怎样行止乖谬,伤风败俗,既非尚司令前妻,也非林家女儿,倒真是一举两安,各生欢喜。”
端阳眉头打结,“你还只说赌气话,这以后可怎么办呢?”
端端仍是笑,“伯父想让我隐姓埋名,只是我一个大活人总要吃饭,总要上街,难道是诈尸么?”
端阳低声劝道:“四妹,你别任性,还是去和老人家赔个不是吧。”
端端拿起信纸,轻轻念出声,“不意林家数代书香,出此不贤不贞之女。三哥,难道我说几句软话,伯父就能原谅这个林家的不贤不贞之女么?”她口中虽硬,说到最后,声音也不免带了两分哽咽。
端阳不由语塞,他深知老父的顽固,端端的所作所为,正犯了他的大忌,至亲骨肉,本来不至于闹到这般田地,偏偏端端又如此倔强,自己夹在中间,真是左右为难。当初二叔交付的股票契据,都锁在银行的保险箱里,钥匙却被父亲拿去了,这时候想同他要回来只怕难逾登天,好在端端手里还有不少现款,一时倒也不虑匮乏。
但是两人都没有想到,几天后端华竟会领人来评诂房子。
端端这次可真急了,奔出来大声质问:“谁说要卖房子?”
“是老人家的意思,这讣闻都登了,再让人看到你在这儿出出入入,总不大好。”端华说了两句,又放缓了声音劝道:“你还是到汉口姑父家住一段时间,避过这阵风头再说。”
端端向来和端华不甚相投,听了这话更觉有气,跺脚道:“三哥呢,我有话和他说。”
“你还提他,已经让父亲打了一顿关起来了。”
端端大惊,满腹委屈无处可诉,怎么也想不到有人会强抢她的房子,鼻子一酸,眼泪就要落下来,当下用手背用力一揩,抽泣道:“我找六叔六婶评理去。”
端华冷笑一声:“你要是不怕别人看咱们林家的笑话,只管去就是了。”
端端胸口闷得好像要炸开,太阳穴突突直跳,忍不住咬牙笑:“好好,我怕人笑话,你们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手指着门口大声喝道:“滚出去,都给我滚出去。”端华见她眼睛发直,颇有些颠狂的模样,心里也怵了一下,忙道:“好,好,我们先走,你再仔细想一想,这可都是为你好。”
端华带着几个人一离开,端端就坐倒在地上,全身骨头四散,仿佛化成了一瘫软泥,手脚冰冷,抱着肩膀蜷成团,却怎么也暖和不起来,不知过了多久,自鸣钟铛铛打响,她忽然像受到强烈刺激似的跳了起来,一边向外急走,一边急促地喘气,发了癔病般自言自语:“我告他们去,我的房子,凭什么说卖就卖?父亲留给我的东西,他们凭什么霸占?凭什么撵我走?”
走到庭中,冷风一吹,头脑蓦地清明,再看庭院中四下里一片漆黑,只有冷月无声,斜挂中天,月光透过老树枝桠洒在地上,照出一片惨白的境地。霎时间端端只觉五内如催,扶着树干身随叶颤,再也迈不动脚步。
已经是众叛亲离了,真要找人辨是论非么?到此地步,怎样腆然向人说起一切,至亲骨肉反目成仇,更是情何以堪?伯父和二哥虽然无情,三哥相待总是不错,路是自己一步步走的,她曾说过,是对是错,与人无尤,也曾说过,无论如何,皆是自己一身一命,如今六合八荒之内,当真只剩下自己一身一命了。
想到这里,顿觉百感皆虚,万缘都净,世间无事不可放下。他们不过是不想看见她,她就顺了他们的心意也罢。倚树望月,出了半晌的神,又慢慢踱回屋内。
端端既决定离开,就不愿再多延挨,徒增伤感,第二天早晨给端华打过电话,就开始收拾东西,她昨天虽已想得透彻,但真要离开,又怎能恝然?
在这间屋子所住的七八年时光,正是她少女时代最烂漫的一段岁月,如今长别在即,不必说青砖细瓦,石栏曲槛,便是庭前一草一木,也都随处让人生出依恋之意。
墙上父亲的照片,还是慈颜微笑,霭然恍若生前一般,哪里知道女儿今日的苦境?
端端从壁上摘下照片,抱在怀里,摩挲良久,才连同细软衣物装入皮箱,走到院中,又驻足回首,最后跺一跺脚,急步奔了出去。茫茫然走到街上,也不知应该去往何方,初春的天气有些微凉,一阵风过,就打透了身上的夹旗袍,寒意从骨头缝里一点点翻出来。
飘飘悠悠走了一程,忽然听到一声喇叭响,一辆汽车在她身旁刹住停下,车门打开,兰生从里面跳了下来。
端端怔了怔,他已脱下外衣披在她身上,将她连同大衣一同揽在怀里,温暖顿时笼罩全身,一股热气涌上来,连眼眶也烘得湿润了,她拽着他的衣袖,低声问,“你怎么出院了?”
他轻声答道:“想见你。”兰生看到报纸上的讣闻,虽然不会相信,却不免担忧,便急急办了手续出院来找她,这时见了面,才觉得一颗心宁定下来。
端端偎紧他,忽然之间不想再争什么,伯父厌弃也罢,名声狼藉也罢,只要眼前这个人能够温柔地对着她笑,她的世界就不会是一片黑暗。
路旁的榆柳已经抽了青,无数小翠叶子连成一片蒙蒙的绿,远处的人家,烟囱里冒着白烟——这还是温暖的人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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