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二十、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上

　　

　　夏天的天气没有定准，一阵云过，就淅淅沥沥飘起雨来，唱曲自娱的太太小姐们怕雨下大，纷纷坐车回家，其实到了下半夜，雨才大起来，稀溜溜从沿着屋檐流下来，打在窗棂上噼里啪啦，滴滴搭搭仿佛无休无尽。

　　端端醒后再也睡不着，拉开窗帘望着那雨雾出神，终于回来了，有时半夜醒来，仍然觉得不能置信。

　　端端和尚云鹏刚到南京的那天，就赶上了一场大雨，虽然没有淋到，也是处处狼狈。当晚李督军在公署花厅给他们接风，端端多半时间在出神，朦胧的雨雾给她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很难想象就这样离开北京，跟着一个陌生人来到一个陌生地方，饭桌上的笑语好像是从平安影院屏幕背后发出来的，只觉异常辽远。

　　回到李督军相赠的那套洋房，尚云鹏挥退丫环仆妇，睨着她微笑，“都说林四小姐最善交际，今天怎么话这么少？”

　　端端挡住卧室的门，低声说：“你别进来，我要换衣服。”

　　尚云鹏手臂一撑，身子就挤进来，带得端端踉跄退了两步，他顺势揽住她的腰，在她耳边笑：“洞房花烛拖到今天，已经够晚了。你还叫我出去。”

　　端端又急又羞，用力推搡不开，一脚踢过去，挣开身子就往外跑，尚云鹏抢上几步，抓住了她的手，后背抵住门，挡得严严实实。

　　端端瞪着他颤声道：“让我出去。”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你什么人？”尚云鹏低低一笑，“还做梦呢，我的好太太。”

　　端端真像做了一场噩梦，或者说从父亲去世到现在，这场噩梦就没有醒来过，窗外雨狂风骤，院子里的树簌簌摇着，叶子翻卷，发出瑟瑟的响声，她的腿也抖得站不住，紫红绒拖鞋啪嗒掉在地上。雨打着瓦片像嘈嘈切切的琵琶，风更大，吱轧一声折断了树枝，满地落叶给风卷得蜷成一团，又湿又脏，雨声断续，杂着钟表的滴嗒声，她身上沾满了青苔，粘腻腻的。

　　终于住了雨，床头的灯光透过粉红色纱罩射出来，黑夜里显得格外刺眼。她披上衣服走出去。

　　树丫杈挑着昏黄的月亮，一颤一颤，时刻要往人的头顶上掉，树林子黑郁郁的，好像张着巨大的兽口，她顺着一条迤逦逼仄的石子径，一步步走出林子，来到湖边。湖水苍茫静寂，里面也有一个月亮，随风而碎，再合成一个整的，沿岸走廊下挂着大红灯笼，恍惚有喜气，但这喜气衬着迷离水雾，转瞬又变成了凄凉。

　　端端站在湖边，似乎悠悠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当初所经历的歌舞繁华，固然早成了梦中之梦，就连现在的一切，也觉得对影皆虚。戏文里伍子胥过昭关一夜白头，她头虽未白，却恨不得身体化烟化雾、裹在这一湖碧水里，倒博得个清清凉凉，干干净净。

　　水里的月亮碎了又圆，圆了又碎，她站得双腿已没了知觉。

　　铃铃铃铃，电话铃急促地响起来，端端蜷起身子，似乎才有了一点点暖意，铃铃铃铃，她猛地睁开眼，看见窗外树叶上润着露水，枝条轻打着窗纸，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是北京的住处——她已经回来了。

　　起身走到厅里，拿起了话筒，那边继六太太听到她直打呵吹，便笑说：“是不是刚起来，还没吃饭？咱们一起到今雨轩吃早茶去。”

　　端端答应了，收拾停当后雇车到中央公园，继六太太早已等在茶座上了，两人一边吃早点，一边闲聊。她们左边桌子是个穿灰绸袍的中年人，叫了一杯茶，在嘴里慢慢呷，眼光不住向外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继六太太说这人有点眼熟，好像以前托过继六爷谋差事。正说话间那人突然站了起来，扬起手招呼：“这边这边。”端端和继六太太寻声看过去，来的竟是李永胜。这李永胜原是兰生最初搭班的老生，后来塌了中，就改成经励科，替兰生管事。

　　那人让了座，自己拿了一只杯子，用手绢擦净杯口，斟了一杯茶，满面堆笑，“李老板，这茶不错，您尝尝。”　

　　李永胜喝了口茶，“你又叫我出来干什么？”

　　“李老板，您别怪我罗嗦，实在人家逼得紧，天天问我什么时候发表。夏老板到底跟王督办说了没有？”

　　“眼下没有好缺，你劝他还是再等等吧。”李永胜皱皱眉头，“要不你们就再寻别的路子，我绝不拦着。”说着起身要走。

　　那人一把拉住，赔笑说：“我们还能再寻什么别的路子，谁不知道夏老板说话一言九鼎。我听说西城有一家新开俱乐部不错，李老板赏脸，去玩两把吧。”

　　李永胜这才露出一点儿笑模样，那人会了钞，两人相偕而去。

　　端端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很有感触么？”继六太太笑问。

　　端端拿着小匙在碗里来回划着，微笑说：“又一个干净人没了。”

　　“这位夏老板，可真真今非昔比。”继六太太撇了撇嘴，“你看昨晚王太太那个样子，也不知道喝了多稠的米汤。”

　　端端想起那时候在继家吃饭，兰生眼观鼻、鼻观心的模样，总难想象得到，他会巧舌如簧替人营谋差事，可是这世道谁又说得准呢，她不也差一点做了这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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