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二十、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下

　　

　　向来厘金烟土的关卡，是人人垂涎的肥缺，每隔几年或有调济，尚云鹏到苏省半年多，大概熟悉了情况，就想换防到彼处，督军那里他自己花心思不说，督军府的女眷，也嘱咐端端多加敷衍，时常让端端到李督军家陪他的姨太太们打牌。

　　端端极是厌倦，“天天去，都要成人家的女清客了。”

　　“女清客怎么了，她们在督军面递一两句话，你这清客就没白当。”尚云鹏把她手里的书夺过来掷到一边，“快收拾收拾去打牌。”

　　端端无谓跟他争辩，换了件衣服就出去了。晚上回来尚云鹏又追问：“你输给五姨太太多少？”

　　端端被他催得不耐烦，“你有本事，就让督军把这个缺给你。在女人身上用功夫有什么出息？”

　　尚云鹏笑嘻嘻说：“我可从来不敢小看女人。李督军最宠五姨太太，你只要把她哄好了，事情就有八分准。”

　　端端看他一眼，嘴角微扯，“对不住，我没去。”

　　尚云鹏也怒了，两人便大吵起来，吵急了端端说离婚，他却勾住她的下巴笑：“我的太太，你别想了。北京城谁不知道咱们郎才女貌，天造地设，才过半年就分开，不成大笑话了，你愿意抹林家的脸，我尚某人还要面子呢。”

　　端端有时候也替尚云鹏可怜，他的理想大概娶一位会联络，善交际的文明太太，看她家世不错，又念了洋学堂，才选中了她，谁知道她是竟中看不中用，还不如平常妇人能帮忙丈夫的前途。端端有心让贤，让他再娶一位称心如意的好太太，他又偏偏不肯。竟是彼此折磨了三年。

　　手里的茶杯慢慢转动，太阳越升越高，在杯口处镶了一道光边，继太太碰了下端端的手臂，“发什么呆？”

　　端端想了想问：“六婶，前几天我托你找律师，找得怎么样？”

　　“我回去跟你六叔说，没给他骂死。都说宁破十座庙，不破一门婚。这缺德的事儿让我怎么干？”

　　“和睦的婚姻，当然不能破，名存实亡的婚姻，早点分开，倒是彼此解脱。”

　　继六太太咳了声说：“你的脾气也太倔了些，听六婶一句劝，这中国人再洋派，终归不是洋人，离了婚还不是女人吃亏。”

　　端端抬头看她，“旁人这么说不稀奇，怎么六婶也这么说？”

　　“不离婚又不是让你由着人欺负，这些年我看得多了，男人仗着财大气粗，姨太太讨了一房又一房，其实这些姨太太里又有几个是省事的。”继六太太压低了声音，“暗里在外面找些年轻学生，人体面，又懂温存，花着男人的钱，倒过着自己的快心日子。”

　　端端皱了皱眉，“您这叫什么比方？”

　　继六太太咯地一笑：“我并不是教你胡来，只是中国这个社会，男女太不平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若女人在外面有什么给人知道，丈夫不想离婚，碍于面子也非离不可了。不过有些女人太聪明，就算要瞒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事。”

　　端端灵光一现，仿佛抓住了什么，却又无暇细辨。

　　继六太太只道她不以为然，就将话风往回收，“只是咱们这种规矩人家怎么做得出那些事，说着解解气罢了。不过平常日子找个看着顺眼的，偶尔出去吃吃饭聊聊天，也是正常交际，无伤大雅。如果非要一个人守着屋子发劳骚、生闷气，那可真是笨了。”

　　端端随口道：“六婶说得容易，哪有什么顺眼的人。”

　　继六太大瞟她一眼，笑问：“昨天那个‘神仙列’里的人呢，还不算顺眼么？”

　　端端怔了一下，回手将杯口的茶叶轻轻掸掉，笑了笑，“名花有主，不便移栽。”

　　“啐，她算是哪门子的主？”继六太太不屑地撇撇嘴，“你和王太太之间，他如果选王太太，那可真是瞎了眼，除非你嫌他不是‘干净人’了。”

　　这句话一语双关，端端不由扑哧笑出声来，想了想说：“不过吃饭唱戏，有什么干净人不干净人的。”

　　回家后继六太太打电话约兰生，谁知那跟包早有经验，无论是谁来邀吃饭，只说老板不在，继六太太便说，你告诉夏老板，不是我约他，是林四爷约他。那跟包跟兰生不过一年多，并不知道所谓林四爷的渊源，便说，什么林四爷，没听说过，就切断了线。

　　倒把继六太太气得不轻，转过头对端端埋怨：“这些不懂事的下人真可恨。”

　　端端倒不介意，笑笑说：“捧角碰钉子也是常事，男人碰得，女人也碰得，你不是嫌不平等么，这起码也是一个平等。”

　　继六太太扭她一把：“我帮你约人，你倒说这种风凉话，下次你自己约吧。”

　　端端也没有太放在心上，隔天打电话到兰生家里，终于找到他本人听电话，继六太太在旁边取笑，“只会对我拿搪，一对上你这样的年轻小姐，恐怕就口从心从了。”

　　端端自觉本心无他，可是不知道是不是被继六太太玩笑开得多了，当听到那清和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竟恍惚了一下，定定神轻笑说：“夏老板，好忙呀。”

　　兰生哦了一声，“是林小姐。”

　　“夏老板，今天晚上有事么？”端端听见那边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声音太轻，让人几乎疑心是错觉。

　　“今天晚上宋先生要来，大家要一起商量改本子。”是推辞的口气。

　　“那真不巧，明晚呢？”隔了一会儿，听见兰生在那边低声回答：“不好意思，大概最近都不会有什么时间。”

　　话里意思已经十分明显了，端端简直有些恼，还想再说什么，那边已经嗒地一声挂断了线，她拿着话筒，像从很暖和的屋子里出来，迎面兜了一头冷风，乍然冻得有些缓不过神来。

　　继六太太看到端端脸色，就知道事情不成，问道：“怎么，连你也推了，今晚又没时间？”

　　端端自嘲地笑笑：“岂止是今晚，是最近都没时间。”

　　继六太眉头打结，猜测道：“难道是怕那只母老虎吃醋，上次夏兰生新戏上演，那个王太太头一天就包了六个厢，定了三排座，这样捧他的人，他怎么肯得罪？”

　　端端淡淡道：“一顿饭而已，也有醋好吃？再说包这几个厢的钱，谁又拿不出么？”

　　继六太太笑了一下，“这就是这小子的手段了，你小心上了他的当。”

　　端端倒有些好笑，自己也未免太易动气，大概是因为从前兰生从未违拗过她什么，即便是她的要求再不合理，她所恃的不过是曾经帮过他，可是挟恩求报原本就是一件欠磊落的事情，何况现在的夏兰生风头正足，是心机手段也好，是自重矜持也罢，她又何妨依足人家的规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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