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十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下

　　

　　筹款会设在东厂胡同，胡同门口的汽车一辆接着一辆，太太小姐们下了汽车，三两相携地走进大厅。端端陪着继六太太一道来的，她因为懒与人寒喧，便绕过正座，坐到旁边，过了一会儿音乐奏起，总理夫人上台讲话。

　　这位夫人久办慈善，演讲极是动人，更何况这筹款会原是各位名流夫人主持，什么王督办太太，何总长二女公子，秦七小姐，哪个不是北京城中妇女界的翘楚，众来宾既然到了这里，自然是共襄义举，为善不甘后人。

　　筹款活动结束后，便是演出，有国剧，也有小姐们的音乐舞蹈。到了晚上，来宾渐渐散了，端端对继六太太说：“咱们也走吧。”

　　继六太太却不急，微微一笑，“忙什么，好戏才开始呢。”携着端端出了剧场，绕过一道转廊，来到一个花木掩映的小花园。端端跟着继六太太踏上石桥，远远听见前面一阵人语喧哗，抬头望过去，见桥对面水阁中男男女女约有十多个人，夏兰生倚栏而立，旁边坐了一位五十多岁的胖太太，正含笑跟他讲话。

　　继太太扯了端端一下，“咱们也过去。”

　　兰生身边的那位胖太太看见了她们，笑着抬手招呼，“继六太太，快来这边坐。”又打量端端，“这是谁家的小姐，长得真水灵。”

　　继六太太尚未回答，夏兰生就先行了一个鞠躬礼，“继六太太，尚太太。”

　　端端抬眼看过去，见他穿件月白绸的夹袍，干干净净的眉目，对上她的目光，淡淡含笑点头，比从前少了几分腼腆，人却更清俊出尘了，这样随随便便一件衣衫，竟也穿出满身文气，听说他现在多与名士交往，难怪连气质也潜移默化了。

　　继六太太介绍说，这是王督办太太，端端招呼了一声，那王太太眼睛却望向夏兰生，诧异地问：“你认识？”

　　继六太太笑笑说：“我这侄女跟女儿差不多，夏老板常和六爷一处唱戏，认识好几年了。”

　　“夏老板人缘好，认识的人自然就多些。”端端微微一笑，“难得还记着我。”

　　兰生猛地抬头，一双眼深深粼粼，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端端心里格地一下，忽然有几分不自在，却又说不出为什么。

　　这时旁边有人说，刚才夏老板答应给我们唱一支曲子，大家还等着呢。继六太太拊掌笑道：“这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兰生咳了一声，“这会儿嗓子有点儿紧。”一句未了，王太太已将面前的盛着荔枝水晶梨的冰碗推到他跟前，“先吃一片梨，润润喉咙。”

　　兰生微笑着摇摇头，起身拿起桌子上的笛子，递给端端，“还要劳烦尚太太。”

　　端端没想到他忽然和自己说话，不由怔了一下，心想这里未必没有吹笛子的人，怎么偏要找她，倘若她不来，难道就不唱了吗，当着众人的面，又不便多问，接过笛子，拿手帕抹了抹笛孔问：“夏老板想唱哪一支？”

　　“小桃红，位纵在神仙列。”

　　这是当年春华楼，兰生所唱全套旦曲里的一支，彼此都熟悉的曲子，端端以笛就口，慢慢吹起来，听兰生开口唱道：“位纵在神仙列，梦不离唐宫阙，千思万转情难灭。□□若注鸳鸯牒，三生旧好缘重结，又何惜人间再受罚折！”

　　笛声清扬，歌声清越，那一字一句，似乎都带着水音儿，清清楚楚润在每个人的心头，直到曲终音沓还余韵悠长，隔了一会儿，掌声才轰然响起。

　　众人也有赞唱的好，也有赞吹得好，更有说双绝的。端端只觉恍恍然，直到一位小姐起身唱苏格兰民歌，才缓过神来，静静坐到一边。

　　大家余兴消遣，自然都不会过于矜持，接着许次长和太太合唱《坐宫》，那掌声便一阵比一阵响了。王太太兴致被引起来，也想唱支曲子露一露，便向端端说：“你的笛子吹得真不赖，一会儿就你来替我按笛吧。”她是巡阅史的妹妹，督办的太太，平常颐指气使惯了的，这样对人说话，已经算是十二分的客气了，但在端端听来，却是吩咐听差的口气，不由眉头一紧，刚想说话，却听兰生接口道：“您想唱哪支曲子？还是我来吹吧。”

　　王太太一听兰生主动请缨，不免脸上飞金，含笑将自己最擅长的曲牌说了，这边兰生已从端端手里接过笛子，吹了起来，也不知是太过匆忙，还是粗心忘记了，他竟然没有去擦试一下，端端想到上面留着自己的口泽，不由脸颊微微热起来。

　　听到换调的时候，慢慢走下石阶，到回廓那边去看花，隔着曲栏再听那笛声，倒有几分梦里梦外的感觉。

　　当初约兰生拍曲，不过是偶然兴起，现在回想起来，却是难得的一段无忧无虑的日子，东安市场的云片糕，古磁花瓶里的素心兰，今日旧曲重拍，却从哪里再寻当日的心境？依依柳色，不见青青，余下的不过惘然二字而已。

　　一时有脚步轻轻走近，端端没有回头，只闻到淡淡的皂荚香气，好似人在素心兰侧，听见那人低声说：“尚太太，不会怪我太冒失吧。”这冒失二字指的是请她按笛的事，但听在耳中，想起的却是口泽相触的唐突，“尚太太”三字越发觉得刺耳了。

　　兰生见她不答话，轻声叹了口气，回身欲走，端端却忽然转过头来，“怎么三年不见，夏老板就忘了我姓什么了吗？”

　　兰生止住步子，顿了顿，缓缓道：“哦，林小姐。”

　　端端哼一声，“你若是先认识姓尚的，唤我尚太太，倒也合情理，可是你先认识的人是我，难道一个女人嫁了丈夫，就连父祖的姓氏都抹倒了么？”

　　从来端端一着恼，兰生就不忍违拗，这时也就很自然地改口，“是我叫错了，林小姐，或者林四爷？”说到‘林四爷’三个字，自己倒先笑了。

　　端端也笑，“必也正名乎，这是一定要辩清楚的。”

　　两人这么一笑，又似乎回到最初相识的时候，娇蛮的少女，那样强词夺理而又理所当然，仿佛中间不曾隔着那滔滔江水，浩浩江河。眼前人口角含嗔，眉目蕴笑，正是记忆里的模样，兰生像是被针刺到穴位，痛楚中却又一丝丝快乐。

　　她笑吟吟地望着他，“夏老板，恭喜你，现在可大红了。”

　　兰生略略垂下眼光，“林小姐说笑了。”

　　端端手扶着栏杆，眼光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得畹华之神/韵，兼湘浦之缠绵’，兰蕙齐芳都不及你，还不算大红么？”

　　报上吹捧，用一些过谀之辞，也是戏界常态，但当着端端的面，兰生却有些尴尬，侧过头去看栏杆上的彩绘，“他们乱写的，谁会当真呢。”满腹的话要同她说，却只字不能出口。三年前她就是云彩里的人，现在的她，更在三十三天之外。

　　他猛地退后两步，向端端鞠了一躬，“失陪了。”转身向水阁走去。

　　端端不由吃了一惊，忍不住回过头去，只见兰生走到那王太太身边，说些什么虽听不清楚，那王太太却是眉花眼笑，然后两人一同出了水阁，走过石桥去了。


　　(https://www.tyvxw.cc/ty133152/2714730.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