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黄包车在游艺园门前停下,端端从口袋里摸出一把硬币,也没看多少,就随手往车上一抛,走到戏场,端阳已经先在哪里了,他最近捧一个坤伶,是这里的台柱,所以常往这边跑。
端端来的时候,台上的戏已近尾声,就直接折往后台,远远听见那些女孩子唧唧喳喳的说话声,走到里面,只见四周大木箱子上放着胡子戏服,香瓜皮、桃核壳洒了一地,那些女孩子有的扮好了妆,有的只穿了件对襟褂子,吵吵攘攘,来回穿梭着。
忽听啪地一声,像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只见一个头上扎着网巾子的年轻女郎跳起来骂人,脚边是一把摔破的茶壶,那管事正耐心劝说:“哎呀,润凤就是想要两个彩,哪能故意啃你呢?”
那女郎正是刚下场的台柱子,听了这话,微微冷笑:“明知道我今天嗓子不在家,还在台上猛洒狗血,不是故意啃人是什么?放心吧,这日子比树叶还长,就算我什么崩瓜沾牙,也轮不到她红,死了她那股肠子吧。”
那管事要息事宁人,不敢得罪红角,便招手叫:“润凤,快过来认个错。”
那个叫润凤的女孩子转过头,脸庞涨得通红,咬唇道:“我好好唱戏,有什么错?”一抬眼间,看见端端,不由怔住了。端端也认出这个被骂的润凤姑娘正是在东兴楼给自己写字条的少女。
那台柱向管事啧啧连声,“看看咱们梁老板,还没红呢,角儿脾气倒是不小。”
“快消消气罢。”这时端阳掀帘走了进来,笑问那台柱,“上次送来的那件新行头合不合身?”
台柱一见端阳,顿时换了笑脸,“原来是三爷,看我都给气糊涂了。”说着又是让座,又是倒茶,那梁润凤只伏在桌上默默垂泪,端端走过去,俯下身子低声道:“别伤心了,她不是冤枉你么,下回就亮出嗓子真啃她一次,不把她啃趴下不算完。”
润凤噗嗤一笑,抬头盼她一眼,哽咽道:“你,你怎么今天才来?”见对方浑如不解,又迟疑地问:“上次你写给我看的,可是真的么?”
端端想起前事,那首词里已写明自己的本相,就点点头,“当然是真的。”
润凤眼睛一亮,细声道:“那就好。我真是够了,每天闲气受不完。”说了几句,端阳就喊端端过去,似要给她介绍那个台柱。
润凤脸色一变,端端安慰她说:“那是我三哥。不过他是他,我是我。你比她扮相好看多了。”她压低声音,“其实我三哥是个大近视眼。”
润凤不由低头微笑。
端端在外面玩了一天,回家倚在沙发上看书,没多久就睡着了,恍惚人在一片莽莽无边的旷野,四周一个人也没有,她心中害怕,大声唤人,忽然从身后一声嘶吼,只见一只吊额猛虎,瞪着她张开大口,露出锋利的牙齿,端端心胆巨裂,发足狂奔,那猛虎在身后紧追不舍,狂吼着向她扑来,咬住手臂,就要把她活吞入腹,端端惊叫一声,醒了过来,梦中事忘了大半,只有那恐惧的感觉缠在心头,良久不去。
时入初冬,年考将近,收拾起闲心的端端返回学校,也忙碌起来,这个月除了几处要紧的堂会,其余时间都在学校复习。
天气一天冷似一天,学校已经安好了炉子,但端端嫌烟气大,一考完试,就收拾东西回了家。车子行到珠市街口时,见路边停着两辆胶皮车,这样冷的天气,胶皮车停在路边,已经惹人注目,何况其中一辆车上还半仰着一个人。
端端一瞥之间觉得那人颇为眼熟,凝神细看,竟是夏兰生,他旁边站着耿小冬,不住推他肩膀,兰生却一动不动。
端端觉得情状有异,叫车夫拉过去停下,只见兰生闭着双眼,两颊通红,伸手摸他额头,果然十分烫手,便同耿小冬说:“他病得很厉害,先去医院吧。”
耿小冬正没主意,把端端当成救星,车夫拉着他们去了附近的德国医院。到了医院门口,院役帮着耿小冬把兰生抬进病房,大夫给兰生测过温度,打了一针,说如果今晚能退烧就没有大碍。
耿小冬见端端和医生交谈,心下寻思,这外国医院的费用一定不便宜,不知道自己身上带的钞票够不够?谁知过了片刻,有院役送了一张收条进来,说是医药费由那位林先生代付了。耿小冬又惊又喜,心想这个娘娘腔,待兰生倒真不错。
端端一回病房,他便挑起大拇指,“林四爷,您真是是仗义疏财外场朋友,够豁亮,够敞快,平常捧兰生的也不少,成日价鬼叫狼号,挤眉弄眼,谁能有您这份儿雪中送炭的心。”
端端笑道:“耿老板也太客气,就是萍水相逢,也该伸一把手,何况还认识呢。”想了想又问:“夏老板病了多久?我上次在福公爷家里见他,好像嗓子就不大利索。”
耿小冬长叹一口气,“上辈子烧了断头香,这辈子才吃开口饭。兰生更晦气,他碰上的哪儿是师傅,简直是催命的阎罗王。一天几出重头戏,这天气这么冷,戏装又单薄,铁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呀,前几天受了凉,本该好好歇着,他师傅只说小病,犯不上耽误戏,今天的戏一唱完,就全身发寒发热,我就寻思带他回家躲几天。可是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师傅当初弄鬼,兰生的契纸上没写出师日子,看来这条小命迟早断送了。”
端端侧头去看兰生,见他躺在那里,脸白如纸,双眉紧锁,看他平日温润清和的模样,真想不到平常过得竟是这样惨酷煎熬的日子,不由动了恻隐之心,想了想道:“如果去你家,他师傅一定能找到。我父亲在西山有处别墅,平时没人住,不如先送夏老板去哪儿躲一阵,咱们再想办法让乔金喜放他出师。”
“您这可是救了兰生一命。” 耿小冬大喜过望,“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等兰生醒了,咱们一块儿给四爷磕头。”
“仗义疏财的外场朋友,做个把好事,难道还要你们磕头道谢么?”端端说完这句话,自己先笑了起来。
耿小冬也笑,觉得这位林四爷为人热心,办事爽快,自己和兰生这次真是出门遇贵人,蓦地想起一件事,不由担心起来,他曾经送过东西到后台,看来很捧兰生,现在把人接到自家别墅,不会起什么不良的心思吧。转念又想,看他文文秀秀的样子,兰生跟自己动手都是半斤八两,还会对付不了这样瘦骨伶仃的小子?
隔天端端雇车送兰生去西山,耿小冬见兰生已经退了烧,自己又有日戏,就没有陪他同去。端端安顿好兰生后,回城来找端阳商量,不想事情已经发作,乔金喜找不到徒弟,在广德楼拉着耿小冬不放,硬派他把兰生窝藏了起来,彼此闹得不能开交,戏院经理只好找了继六爷和端阳去做和事佬。
端阳回家已是晚上,也不过暂时劝住乔金喜而已,对着端端发议论,“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
“满了七年,还不让出师,如果是我,早忍不下去了。”端端拭探着问:“三哥,你一向喜欢夏兰生的戏,难道就没想过帮帮他?”
端阳沉吟道:“契书上白纸黑字写得清楚,梨园行也自有他们自己的规矩,我们就是想帮忙,也是有心无力。何况现在都不知道人在哪儿?”
“我知道。”
这一句真是平地惊雷,端阳实在想不到这两人之间会有什么瓜葛,看端端神情又不像说谎,忙问在哪里,端端将遇见兰生的经过说了,端阳跺脚道,“你一个女孩子,胆子也太大了。”
“非也非也。”端端似乎不觉怎样严重,仍然嘻皮笑脸的,“是林四爷路见不平,拨刀相助。”
“胡闹胡闹,看我不告诉二叔去。”
端端只微微冷笑,“你告诉去呀,我回头就跟夏兰生说,救不了你,全是三哥作梗,若你以后被乔金喜折磨死了,林端阳就是帮凶。”
端阳气得脸都青了,端端又拉着他的手臂摇晃道:“三哥三哥,你若真的爱戏及人,就该切切实实想个办法出来。”
端阳长叹口气,他既不能真的去告诉林绍钧,又不能甩手不理,看来端端是吃定了他,才敢这样先斩后奏,晚上寻思了一夜,决定先找春庆社班主陪着去乔金喜那儿,探探他的口风,要怎样才肯放夏兰生出师。
第二天早晨尚未出门,端端就已经来了,也要跟着一同去,端阳虽不情愿,又哪里拗得过她。
乔金喜家住在羊尾巴胡同一间小四合院子,板壁屏门隔成内外,门口两棵树,叶子已经全枯了,却犹自不甘地在半空中伸展着杈杈桠桠。院子里菊生他们几个小徒弟正在练功,屋内胡琴伊呀,伴着女声吊嗓,是一段很考唱工的《祭塔》。
菊生看见来了客人,就要进去禀报,端阳摆了摆手,叫他不要打断,带着端端走了进去。那窗户半敞着,屋内乔金喜正摇头晃脑地拉琴,对面站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端阳认得她是在游艺园唱髦儿戏的,只是不记得名字,端端却看得清楚,这姑娘正是自己相识的那个梁润凤。
润凤的尖团字咬得不准,一段唱完,自己先不好意思,对着乔金喜羞羞涩涩地说:“师傅,我又错了。”
乔金喜的态度反而十分和蔼,走过去拍拍她肩膀,“没关系,多练练就好了。”
润凤轻轻一闪,“师傅,一会儿我还有戏,先走了。”
“也好,晚上再过来。”乔金喜压低声音,“你不是想要那出戏的本子么,等我给你找出来,晚上咱们好好排一排,保管你一炮就红。”
端阳看着不像,喊了一声:“乔老板。”
乔金喜抬头见是他们,忙迎出来,又骂菊生他们不来通传,让客人久等,端阳含笑问: “这位姑娘是你新收的徒弟么?”
“人家梁老板在游艺园,眼看大红大紫,承她不弃,叫我一声师傅,大家一起研究研究罢了。”乔金喜撇撇嘴,指槐说柳,“其实我哪有本事教人呢,连自己的徒弟都看不住。”
润凤向众人鞠了个躬,也不看端端,就转身出去了。端端心中纳闷,这女孩子变得好快,竟像不认识我似的。
端阳和乔金喜寒喧几句,慢慢说到正题,那乔金喜大骂耿小冬教坏了兰生,若过几天他再不回来,就要报告警察厅,先把耿小冬抓起来再说,冷笑一声,“便是有什么人把他窝藏起来,还能藏一辈子不成?除非他以后不唱戏,否则总是姓乔的徒弟。”
端阳怕露破绽,也不敢说太多,眼见谈不出什么结果,便告辞了。
端端不知道他是虚言恫吓,还是当真打算找人抓耿小冬,想起润凤在这里学戏,倒不妨向她侧面打听一下,看这姓乔的曾经露出什么口风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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