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下
兰生养了几天才能登台,这天戏后,又有电话找吃饭,说是继六爷在玉壶春请,兰生猜是六太太借丈夫的名义,便不肯去。乔金喜骂了几句,兰生只是不动。乔金喜想起之前临时换掉戏码,广德楼竟有起堂的,连小莲芬和耿小冬都压不住,如果打坏了他,倒是自己吃亏,暂时不宜再动手,也只得罢了。
对方连邀了兰生几次,都给他找借口推掉,似乎也觉无趣,之后便不再打电话来,兰生偶然在堂会中遇见继六爷,见他嘻嘻哈哈毫无芥蒂,更觉自己猜想不错。他料想也该知难而退了,不想几天后又有邀约,菊生拿着话筒,张嘴就是回绝的话,“找夏老板吃饭,夏老板正忙着呢。什么林四爷,没听说过。”
兰生心头一跳,接口道:“你问是在哪里?”菊生一怔,忙问了地点,是春华楼。兰生沉吟道:“告诉他,我一会儿就过去。”
菊生照说了,放下电话,诧异地望向兰生,“师哥,哪个林四爷呀?”蓦地想起来,“那个送女人东西到后台的家伙不就是什么林四爷。这种乱七八糟的人,你还理他做什么?”
兰生打他一个爆粟,笑道:“就你记得牢,人家也不是存心的。”取出一件簇新的湖绉袍子换了,菊生在一旁看着,心下暗暗纳罕,师哥以前最烦这些应酬,今天怎么转性了?
这春华楼在南城外,是一家江浙馆子,店主人精于赏鉴,雅座间都挂满了字画,颇有时贤酒兴浓时的神来之笔。兰生以前来的时候,就见过有人当场作画。他跟着茶房来到一间雅座,挑开门帘,只见室内一个少年正在凝神观画,一指虚划着,似在临摹笔法,正是男装打扮的林端端。
端端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向他微笑,“你来了。”
兰生想起那天晚上,略有些不自在,“林……林四爷。”从前见面,也觉得这少年清秀,却从未疑心过她不是男子,这时再看她体态眉目,却无一处不是女孩子模样,只奇怪自己竟会看不出来。
走近几步,去看端端所注视的那幅中堂,画中几丛幽兰,花叶纷披,旁边有大块的山石坡地,是一幅《兰石图》。只听她说:“你看他用焦墨写兰叶,浓墨点蕊,纠缠错结,激愤之意涂得满纸,我猜这幅一定是李方膺罢职时候画的,满腹郁气,才把兰花也画得这样不驯。”
兰生眼中只见疏疏淡淡几笔墨兰,一点也看不出端端所说的激愤之意,一时间不知怎对答才是,搜肚刮肠才想出一句,“以前有位老先生跟我说过,兰花最容易画,也最难画。”
“不错,要不怎么说‘半世画竹一世兰’呢。”端端笑着对他说:“你要是想学画练笔,倒可以先从画兰入手,偏你的名字中又有一个兰字。”
兰生被她这样看着,心中似醉非醉,只觉自己理所当然要去学画的,那么她再说什么,自己也可发表一下见解,不至像现在这样懵懂无知了,于是便问:“不知道应该先和哪位先生学?”
端端尚未回答,忽听门外有人娇声问:“夏老板来了吗?”
兰生惊得一抖,门帘挑处,来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避之不及的继六太太。不由转头去看端端,却见端端含笑迎上几步,挽住六太太的手,“六婶,夏老板想学国画,下次让六叔介绍先生给他认识吧。”
兰生听她这话,是早知继六太太会来,决非继六太太做了不速之客,不由连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只觉一阵凉气,从后背直冲到顶心,冻得手脚都微微发颤。
继六太太抿嘴笑道:“宣南画社你也常去,和那几个老头儿熟得很,何必要你六叔介绍呢?”
“他们只当我是小孩子,当然不及六叔说话有份量。”
“话不是这么说,这次我不说谎借你的名头儿,还请不来夏老板的大驾呢,可见你说话很有份量。”继六太太转脸望向兰生,又追问一句,“是不是啊,夏老板?”
兰生强自镇定。“前几次碰巧有事,六爷叫我,我怎么敢不来?”
继六太太听这话分明弦外有音,六爷叫不敢不来,六太太可就不一定了,当下只当听不出,坐下来斟了杯茶,啜了一口,徐徐问道:“那天夏老板怎么不辞而别,想来我们有什么怠慢处?”
兰生见她明知故问,想是要将那日的事一笔抹倒,也就顺着她的话敷衍,“您太客气了,那天我喝得有点过量,再坐下去怕要出丑,只好先走了。”
他说话时,不禁去觑端端神色,端端却不和他目光相对,只将茶水倒在杯子里,涮一涮,再倒掉。杯子里的几片茶叶在水面翻卷挣扎,只不肯沉下去,他心里慌悠悠的,那晚的事情她看得明明白白,为什么今天要和继六太太一起来骗他来?
继六太哦了一声,说一句原来如此,便叫堂倌点菜,兰生食不知味,继六太太和端端倒是谈笑风生。吃过饭后,一起出了春华楼,继六太太笑着唤一声夏老板,“下次请你,可不能找借口不来呀。”
兰生说一声不敢,望向端端,端端正和继六太太小声说着话,继六太太斜睨着兰生,嗤地一声笑,兰生只觉得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汽车开过来,继六太太要送他回去,兰生辞了,一个人茫茫然沿着路边走,也不知走了多远,只见一辆黄包车在身边停下,有人跳了下来,唤道:“夏老板!”
兰生凝神一看,正是那位让人想了又想,恨了又恨的林端端小姐。
端端见他眼睛还往四周望,便掩着嘴笑,“放心,只我一个人,六婶没来。”
兰生满心苦涩,继续低头往前走,端端喂了一声,“我有话跟你说。”
兰生不理她,脚下越走越快,进了一条胡同,又听见身后那人哼一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兰生忍不住回头,“你这算什么好心?”
端端咦了一声,“这事奇了,还有自己承认是小狗儿的。”
“你……”兰生气得不知该说什么。
“我问你,你能不能躲着六婶一辈子不见面?”
莫说继家有票房,就是堂会,哪年不办几次,怎么可能不见面?兰生低头不说话,两只脚并拢在一起,一只脚踏住另一只脚的鞋边。
“却又来,那晚你从她园子里平白跑掉了,她心里会怎么想?”
兰生怔了一下,“我可没跟人说过什么。”
“我想你也不是那种会乱说话的人。”端端正色道:“所以请你过来,和她解释清楚,这件事就算过去了。”
兰生想起继六太太的眼神,这件事真能过去么?如果她所说是实,为什么不事先告诉他一声,可是若她事先告诉了他,他会这样欣然而来么?
端端见他不出声,便拿扇子柄敲他手臂一下,“你说话呀。”
兰生的伤口被她碰到,不由痛得哎哟一声。
端端有些吃惊,“我根本没用力,你受了伤么?”
兰生侧身向旁边一躲,淡淡道:“我们这种人,哪值得林小姐关心。”
“林小姐虽不关心——”端端打开扇子,轻轻摇了摇,含笑道:“林四爷和夏老板有过同台之谊,总是要关心一下的。”
兰生听她这么说,不觉消了大半气,嘴角也挂了两分笑意。
端端忽然哼一声,“请人吃饭,倒吃出一身埋怨,这种蠢事,小爷下次可不干了。”一甩袖子,转身就走。
兰生见她生气,不由慌了,忙追上几步,“我没埋怨你。”
“你没埋怨我?”端端回头,轻扬着下颏,“那饭桌上一直沉着脸不说话的是谁,难道银丝牛肉塞了夏老板的牙不成?”
兰生被她乍阴乍阳的,弄得手足无措,“那……那我给你赔不是。”
端端冷声道:“可不敢当,谁不知道夏老板最傲气,我请了您不待见的陪客,该我赔不是才对,还好只此一次,下不为例。”说着看也不看兰生,一径向前走。
兰生心里一急,几步追上去,绕到她前面,给她鞠了个躬,“林小姐,不,林四爷,是我一时糊涂误会了,你别见怪。”忽听噗嗤一声,抬头见端端扶着墙壁侧头笑,“跟你开玩笑的,怎么这么认真?”
兰生长吁一口气,“可吓死我了。”话一出口,倒觉得有几分不好意思。
端端看他一眼,轻声说:“那给我看看你的伤。”
兰生低头,“没什么好看了,也快好了。”
端端虽穿男装,毕竟是个女孩子,也不好坚持,便转了话题,两人闲聊几句,走出胡同,端端叫了黄包车,坐到车上,向兰生道:“下次请你,可不许找借口不来。”说着格地一笑。她这句话故意和继六太太说的一模一样,眼中尽是戏谑之意,兰生一怔之下,那黄包车已飞也似地去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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