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60【出首】

　　戢在堂上独坐良久，面色骇人，一众家臣、寺人都战战兢兢，最後还是栾恕上前将戢扶进了内室，又给他重新奉上汤药。

　　“太子病体未痊，还是及早休息为宜。”栾恕劝道。

　　戢用力按了按额角，强打精神，匆匆写了一封书函，递给栾恕观看，并道：“你送去商臣处，请他代劳。”

　　栾恕看了看书中文字，吃了一惊，“太子，这……”

　　戢摇了摇头，“他是我亲弟，我不方便出手……毋庸多言，去吧。”

　　栾恕领命去了，近午时分，来了廷理手下的两名属吏，道是日前戡曾冲撞楚王行驾，执掌君王出行清道的清尹特向有司检举，论当按律处置。戡一脸愕然，记起当日戢初至渚宫与澂出游，中途而返，道是澂突然瘾疹复发，自己急于为她求医，驾车时有些惊扰，楚君未曾怪罪，事後戢知道了也不曾指摘，又过了一旬有馀，谁曾想会此时忽然发难。

　　属吏向戢道声“得罪”，戢掉头不语，戡亦一声不出，只向堂上仰望了一眼兄长，任凭属吏绑缚走了。

　　栾恕上得堂来，戢一脸倦色，问道：“商臣怎讲？”栾恕叹口气：“他道此非君子所为。”戢又敲打了一下自己的头颅，“恕，我有许多事情尚不明了……戡……”，戢试着平抑了一下气息，语声反更急促，“适才相见，我仍是恼怒。我只怕自己一时忍不住！唯将他暂时看管起来，断了他的念想！也省得他在这当口添乱。”戢攥了攥拳头，见指节上仍有血迹，不由一痛，“恕，你……还是去关照一下。”

　　“王子商臣已委派了家臣在廷理处从旁照拂，决不会为难公子戡。”栾恕答道。

　　戢遣走了栾恕，慢慢坐下，又仔细回想早间之事，暗忖静虑说什么羞辱，岂是说戡曾苦苦相逼？不……戡断不至如此下作。戢立时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觉身体又渐渐烧了起来，头疼得更加厉害，端起先前栾恕进的汤药啜了一口，却早已冰凉。戢持着药盏，心中沉重，手足兄弟，煦煦如春，如何竟成今日之水火？而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妻和顺，又怎会如弦之断？

　　他走出内室，来到澂休憩的偏房，迟疑了一下，仍是止住了脚步，问道：“她……可好？”寺人牙答道：“进了一点羹汤，卧下了。”

　　“去唤医师再来探视。”戢吩咐道，忽然想到上次误以为澂旧症发作，却是戡率先去找来医师，遂也成就了此次对戡的拘禁。一时间，戢的心里百味交集。

　　不多时寺人报称医师已至，戢纳罕他到得如此之快，却见来的是一名面生的医师，说是唤作子定。寒喧过後，其人问道：“令弟何在？”

　　戢语塞，“先生何有此问？”

　　“尊妻嘱我为令弟制作药锭，她所交付的药方颇有新意，我亦闻听令弟当日受伤之重险些不治，几位妙手联合施救，各有奇思。尊妻虽曾道出昔日救治的情形，但在下还是想当面察看一下令弟的旧伤，以便参详。”

　　“舍弟……在外有些勾当，暂脱不开身。”戢道。

　　栾恕走来解围，“我家司马亦曾受重创，伤势同属危急，施治的正是原先的医师。”。

　　子定顿时急切道：“司马如不介意，可否容在下一睹旧患？”戢苦笑着同他来到内室，子定研究时的模样与当年的子阳师兄弟一般无二，戢只得安躺任其检视询问。“泗滨之砭石，看来果然不凡！”子定听戢说起子术行针的精妙，不由连连赞叹，“可惜未曾得见奇石……”

　　子定带着几分满意与些许的遗憾去了，戢仍然卧着不起，手中攥着清晨时澂弃落在席间的笄子，蓦地记起当初子术说的一句话，“虽是美玉，却是脆而不坚，易于摧折……如此行针，砭针便会触及骨骼，骨伤石断。”

　　戢呆了一呆，自己从未深思过这笄子断裂的缘由，以静虑之为人，行事多半谨慎，垂棘之璧又如此珍贵，何以竟至毁损？难道……戢不由打了个冷颤，举起笄子往自己颈下缓缓刺去--笄子的断茬顶在他的锁骨上，隔着衣衫轻轻咬噬着他的肌肤。

　　“有谁行针使这么大力往骨头上扎。”

　　是的，要用多大的气力才能令玉笄断折？戢复向自己使力一刺，正扎在锁骨处，痛楚难当。戢微微颤抖着—静虑，你要用多大的气力才能令玉笄断折？你为何自残？为什么？为什么？

　　寺人牙进来禀报医师已为澂复诊，见得戢的模样吓了一跳，“太子？”

　　“仲嬴为何要自请休停？”戢呆了半晌只问这一句。

　　“嗳。”寺人牙清了清嗓子，“小人不敢揣摩，只说太子长年在外征战，霍国啊耿国啊，太子妇想必寂寞得很。”

　　“嗯……”戢低低吟哦。

　　“其实太子妇寂寞也寂寞得惯了，一心也只盼太子得胜凯旋，不过太子伐了东山皋落……却不曾立时回来啊。”寺人牙总算讲话留了几分薄面。

　　是的，自己不曾立时回来，接着便去救卫了。戢一闭眼，仿佛又见戡隔着滚滚车流凄凄道：“阿兄，你这一去却置阿嫂於何地？便不怕阿嫂伤心么？”当时自己只顾着斥责三弟放弃追随自己，不，甚至根本没来得及斥责他……我不怕静虑伤心么？抑或我从未想过她也会伤心？

　　戢拈了一拈玉笄，静虑就是对着这笄子，却终于等不回自己，失望至极，因而自残，乃至自请休停？无怪她见了玉笄反更彷徨。可……这岂是羞辱？

　　“太子，太子？”寺人牙连唤了几声。

　　戢苦思不得其解，道：“我去国之後的事，你一一讲来，勿有遗失。”

　　寺人牙的口才显然比栾恕要强，描摹起澂在河津之畔不得归国时的哭泣，当真是声嘶力竭，跟着自己便掬起泪来，听得戢也心头作痛。寺人牙絮絮讲了多时，见戢陷入沉思，不免有几分得意，“太子啊，你现下当知太子妇多么不易。”待要再多作渲染，戢打断了他，“你方才说戡向仲嬴谢罪？”

　　“圉人戡最是无赖，时常讨得太子妇嫌。从前……”

　　“不是这个，仲嬴她说，这媵器上的每一字一句……”

　　“这媵器上的每一字一句，都是我阿兄最真挚的祝福，每一笔刻画，都值得最永恒的思念。它所承载的，只应是最深切的情意，不是，不是供你们晋人任意亵玩。”寺人牙抽抽嗒嗒道。

　　亵玩！静虑说的是亵玩。在此之前，是她跌了跤，而那一夜……国君同夫人路过新城暂歇……

　　戢莫名地烦躁起来，起身踱了两步，断然道：“行了，便是如此，你去吧。”寺人牙刚出了室门，戢却又将他唤回，自己手握玉笄發着怔。

　　“太子？”寺人牙又不得不连连呼唤。

　　“这笄子是静虑为我备下的，你说是。”

　　寺人牙尽管贫嘴薄舌，却偏不肯曲意奉承，“太子妇最依赖小人，凡事必经小人过手”，他笃定道：“小人眼拙，不记得有这回事。”

　　“是送给戡的。”戢咬牙道。

　　寺人牙扁扁嘴，“这笄子虽然残了，可一见便知材质名贵，圉人戡，不配。”

　　戢謇缓道，“去，唤……寺人羽过来。”

　　家臣将寺人羽带回，无人知悉戢在室内与其交谈了些什么，只看见寺人羽出来时还在户门处磕了头。戢摒弃了众人，也不燃烛，在室内静悄悄地坐了一宿，栾恕入内探了两回，戢都只在黑暗中低声道：“出去。”

　　栾恕目不交睫，在堂上守至平旦，戢终于缓缓走了出来，栾恕定下心来唤声太子，忽然又惊叫道：“太子！”只见戢容色黯旧，鬓间乱髪竟已染了几缕霜烟。

　　戢推开栾恕，定定坐下，面朝偏房，栾恕轻轻问了几声他都不答，栾恕只得唤寺人为他送来饮食汤药，戢便机械地吃上两口，倚着凭几昏昏欲睡，但只片刻便又惊醒过来。

　　栾恕知道这两日来所发生的事情必有曲折，可他一介家臣实难深究，当下婉转劝道：“太子，何妨进去与太子妇一晤？”戢恍若未闻，容色困顿之至，栾恕转而道：“然则臣去请她出来一见？”戢一呆，颓然摇了摇头，栾恕叹了口气，又问向一旁的寺人康（加个名字，这人是澂至楚後一直跟在身边，还陪着去叶邑结果把澂看丢的），“太子妇可好？”

　　寺人康答道，“甚好甚好。”他这两日见识过了戢的阴沉与狂暴，适才又经栾恕再三嘱咐，遂小心解释道：“她今日起身後饮食如常，安安静静的，昨夜也只是在窗边坐了一会儿……”戢闻言面色更加晦暗，寺人康修饰道：“从前她可以一整夜自己与自己对弈，又或者弹一具无弦的琴，所以，其实，小人觉得主妇的情形还算不错……”

　　“无弦的琴？”戢总算开了句口。

　　“起初是断了根弦没来得及修，後来主妇便将其余的弦也撤了，说反正是弹给自己听的，有没有弦也是一样。”

　　“呸，我道是你们做事懒散才是。”寺人牙走上堂来骂道。栾恕急得朝他连连摆手，寺人牙这才注意到戢鬓边的微霜，不禁吓了一跳，再看戢一脸的枯熇，寺人牙舌头也不由短了三寸，结巴道：“太……太子，你家新妇她……好像又在写休书啦……”

　　戢久坐之後双足血行不畅，踉跄而起，可是劲力依然，把寺人牙也给掼了一跤，栾恕扶了一把也没扶住，戢已经奔至偏房，蹈门而入。

　　澂正在房内执笔沉思，不防戢突然冲将进来，劈手夺过她手中的笔，一面将案上的帛书“哗”一声扫了开去。戢双目赤红，鬓髪缭乱，握着笔管的手轻轻颤抖着，澂一脸的惊诧，微微向後退了一退。

　　二人无声地对峙了片刻，戢这才瞟见地上帛书的几行字迹，“初安”、“敬禀”、“免念为幸”，却似是向谁所陈的问候之辞。戢顿觉腿软，扶着墙慢慢转身。还未踏出室门，却见孟嬴急匆匆而来，她见了戢的容貌也是一惊，道：“子敌，你……我这方听说妹妹服药的事……这，这是从何说起？”孟嬴一面扶起澂，“我本遣了寺人问候，却越想越是心急，等不及回话便自己先来看看。妹妹，你与子敌这是怎么了，两日前从云梦归来还是欢欢喜喜的，一转眼却出了什么事？”

　　戢与澂四目相对，却是默默无语，孟嬴一跺脚，“子敌，我近来有娠在身，居处寂寞，正好仲嬴可以陪陪我，不如我带妹妹回宫暂住。”她拉着澂走了出去，行了几步，澂回头一望，戢定定立在门楣之下，满面悲苦，孟嬴道：“子敌且宽心，过几日我与妹妹开解了再来拜会。”

　　孟赢与澂所乘的马车缓缓驶出，只听身後一声嘶哑的呼唤：“静虑。”孟嬴再度回头，见是戢踽踽随行，“静虑，别走。”他又破声呼道。澂目中流下泪来，却终是不再回头，低声催促御人道：“走吧。”

　　“妹妹，我听商臣说，嗯，似乎子敌也承认他有隐疾……原来传言非虚。”马车之上，孟嬴给澂拭了拭泪，“不过那也是当年他逃亡之际无从医治，现今这渚宫之中能人众多，想来也未必无药可救。”

　　“阿姊，别说啦。”

　　“澂，我与商臣向来觉得子敌待你尚可，许是因他心中有愧……不论如何，总是个安慰。其实你看我之前未得宠时，商臣再是勇猛又与我何干？”孟嬴一时忿忿。

　　“阿姊，莫再说了。”澂惨然道。

　　孟嬴叹口气，“好了，你且想开些，实在不愿意，我叫阿母阿兄替你另寻一个去。”

　　澂随姊姊来到宫室，孟嬴有些倦怠不安，自己先歇下了，让寺人带澂入住居所。孟嬴带回妹妹也是临时起意，寺人准备不及，内室尚在洒扫，澂便孤伶伶立在廊下。

　　“王子。”澂瞧见商臣经过，向他施了一礼。孰料商臣颜色一变，掉头便走。澂暗暗纳罕，忽见商臣又向自己回看了一眼，神色不定，澂更加心疑，叫道：“王子留步，有话请讲。”

　　商臣面色如赭，“好罢，既然你知道了，我也老实认了，是我指使家臣向清尹出首，我自污行止，你要骂且骂。”

　　“……”澂听完事情原委，长长喘逆了两声，拔足奔了出去。

　　“御人，快些。”澂忍不住伏在车舆上低泣道。

　　“知道了……澂。”


　　(https://www.tyvxw.cc/ty133095/6469908.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