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九章

　　59【春雨】

　　晚间戢再度应楚君之邀赴宴，澂则先行绕道去探视了蔡姬才来到设宴的宫室，刚在门外一落车，便碰上了王子疑同至。王子疑只顾寒喧，有意无意地挡住了宫门，澂尴尬不已，进退不得。

　　忽然门内一左一右同时蹿出两条身影，却是戢与戡已各自出手，兄弟俩对视一眼，戡迟疑了一下，将手收在了空中，戢便一揪王子疑的後领，把他拽进了门。王子疑踉踉跄跄险些摔倒，认清眼前怒形于色之人，慌忙一溜烟跑了。

　　“静虑！”戢急急拉住澂，“毋惊。”澂嗯了一声，跟着戢往内行去，无言回望了一下门畔那双黯然的眸子，轻轻点了点头。

　　宴席开了不多时，天空中淅淅沥沥落起了雨。澂又不饮酒，陪坐着便渐生寒意，藉着更衣到堂下的回廊走动一下。

　　“咦，仲嬴？”一名童子亲切地跑上前来牵着澂的衣角。

　　“怎么？又被师傅敲了头？”澂认得这童子是从前在乐尹锺锐处见过的。

　　“那倒没有。”童子嘻嘻笑道。

　　“你师傅呢？”

　　“他新制了一首旷世奇乐，本要在君王前演奏，却嫌今晚潮湿，又说什么心情不畅，不宜出席，国君又嘱人催了两道，他这才同意前来。”

　　“他……他何时能至？”澂陡地一惊。

　　“他才沐浴了又要更衣，稍候便到，我先入内向国君禀报一声。”

　　童子离开，澂略一旋踵也奔了回去，向席中一望，戢正在远处与楚君共饮，家臣良立时起身出来过问，戡却是直勾勾地望着堂外，正与澂对视。澂向良交待了两句，又朝戡轻轻招了招手，戡呆呆不动，澂一顿足转身下堂，戡便追了出来。

　　“澂！”戡叫出了声，三两步便奔至她身边。

　　澂不料他此时竟然脱口直呼自己的闺名，慌乱地道，“你……我，我身子不适，你……送我回去。”

　　戡急道：“我去叫医师。”转身便跑。

　　“戡……”澂一把拉住他，“别走！立刻送我回去。我只是嫌这里气闷，越坐越冷。”

　　“澂？”戡痴痴道。

　　澂慌忙松开他的胳膊，“戡，快走。”

　　车行不远，雨越下越密，斜风送雨，车盖也遮挡不住。戡将外衣解了，不由分说为澂披在头上，好容易见得前方一处亭台，二人匆忙落车，入内躲雨。澂幸而有戡的衣服挡雨，身上还没怎么淋到，戡已是淋得半湿了。

　　“这雨不知要下到几时才停。”澂看着无边的雨夜喃喃道。

　　戡拧了拧衣上的雨水，不禁微笑，“……要下上一夜呢。”他刚许了这个愿，立时轻轻咝了一声。

　　“骨头疼了？”澂知道每逢阴雨，戡的伤骨便要酸痛。

　　“早就惯了……”戡咬了咬牙，可这疼痛缠绵入骨，忍无可忍，他用力抠着亭中的楹柱，一旁澂伸掌托出一枚药锭，戡闻到这熟悉的淡淡的药香，识出这正是当年在虢国时常服的祛除寒痹之药。

　　“我不知楚地的春雨来得这么急，这药制得晚了些，才配好了这么一点儿。”

　　戡惊诧地接过，握在手心里，几乎便要融化了，他把掌心贴在唇上，轻轻一呡，苦涩回甘。

　　“澂，我，一直想知道，那时我赌气不与你说话，你便也不再来探视。可……你是否趁我睡着了，偷偷地来瞧过我，还……还摸着我的额我的……”

　　“不曾。”

　　“你说实话。”

　　“真的不曾。你既然不愿见我，那么无论你醒着睡着，我都不来烦你。”

　　戡大感失望，“原来……都是梦，都是梦？”他低低道：“你好狠的心……你的心比我还硬。”

　　“分明是你先不理我的。”澂撅着嘴。

　　“可是足足七个月，你都忍着不来主动看我一眼。柿林那次不算。”戡忿忿道。

　　“你岂非也不肯主动来见我一面么？”

　　“我被你们绳捆索绑，动也动不得，我能怎样？”

　　“嘻。”澂笑出了声。

　　戡发觉这样的斗嘴很有趣，而此时的澂一副小儿女的神态也异常可爱，他不禁向澂挨近了一点，“澂。”澂收敛了笑容，“戡……季子，雨好似小些了，我，先登车了。”

　　戡默默跟上，继续驾车驶回宫室，将至宫门时，戡轻声道：“可是我後悔啦，那么多时日我都作了哑巴，今日便是想多聊上两句都不成了。”身後是澂落车的声响，戡自言道：“我只再问一声，你快活么？”澂已一只脚跨进了大门，戡叫住她的背影：“我不图什么，我只想知道，若是与你同游云梦的是我，别的不说，你快活么？”

　　澂回身看着戡，怔怔不语，面上阴晴流转，“我……”似乎答案已在嘴边，却是仍有疑结。

　　“静虑！”一辆马车疾驰而来，“静虑！”戢高声叫着。

　　澂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转身走进门内。

　　***

　　戢一获知澂抱恙退席便也离席而归，回宫後确定澂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反倒是他自己，驾着并无车盖的轻车在雨中奔驰多时，又出热汗又淋寒雨，再加上这些日子的积劳，夜里竟烧了起来。

　　戢稀里糊涂地任澂灌了不少汤药，醒了睡睡了醒，朦胧间一时忘了身处何处，模模糊糊仿佛又作起了圉人，耳边似又回荡着夏夜燠热的歌唱，“我有一妻……”他不禁呢喃自语。

　　澂为他额头敷上湿巾，戢顿感清凉，睁开眼来，见已天色大亮，他舒心一笑，“静虑，真的是你。”他忽然想起什么，“我的笄子？是了，刚来渚宫时我醉倒了，你给我换了衣裳，那笄子却在何处？”

　　澂打开衣箧找了找，捧出一个小布包，“在这儿么？”

　　戢长纾一口气，这布包裹得严实，看来静虑还不及拆开看过。他笑眯眯一层层地解开，末了露出那枚断折的玉笄。

　　“你……上回寻的就是这枚笄子？”澂疑惑地拿起笄子，端详了一下。

　　“你忘了么，这是你留在新城的。

　　澂握住笄首轻轻一拈，“新城？这笄子是……”她摩挲着笄子，猛然张大了嘴巴颤抖着。

　　“静虑？你怎么了？瘾疹犯了？”戢大惊。

　　“……你……想要把这笄子还给我么。”澂颤声道。

　　戢隐隐地不安，“嗯，我侥幸苟活至今，一直带在身边，因此记挂着你。”

　　“原来如此。”澂语声冰凉。

　　戢分明感到自己献的宝哪里不太对劲，见澂也确实一脸倦色，适逢寺人进来又给他呈上汤药，戢便对澂道：“你……是不是累了，静虑，我身子清爽多了，你也自去歇息歇息。”

　　澂木然坐了片刻走出室外，戢进药後躺了一阵子，想想不妥，还是勉强起身。寺人牙已上堂当值，戢问起澂，寺人牙嘀咕道：“她在偏房休息，不过……锁了房门，好久了，没的又在写休书。”

　　“什么？”戢听不懂。

　　寺人牙苦道：“从前她赴秦奔丧奔不成，回到绛城外的客舍时自己写了封休书，那神情就跟刚才一样。”

　　戢大怒：“你胡说些什么！”

　　寺人牙早有准备，将怀中的帛书递上，“太子请看，这上面多的是她的泪水。”

　　戢匆匆一扫，帛书上满是墨迹漶漫的“伏请大归伏请大归”，戢惊疑交加，冲到偏房拍门道：“静虑！静虑！”房内无人应答，寺人牙哎呀一声：“休书写好了！”戢发狠直接撞开房门，悲愤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写休书？”

　　澂面朝内伏在席上，戢急忙奔上前将她抱起，这才见她面色青白。“静虑，静虑！”戢瞥见席上有倾倒的碗盏，骇道：“你食了什么？静虑！”澂呼吸艰难，说不出话来。寺人牙见状转身跑出室外，戢一面豁开澂的衣襟，望她呼吸顺畅，“你怎样？”澂眼神涣散，戢情急之下撬开她唇齿，用手指抠她喉咙。

　　“哕。”澂终于呕了出来。“医师，医师来了吗？”戢高声道，抱起澂冲出室外，在廊下狂奔。“出什么事了，阿嫂怎么了？”戡闻声出动，“到了到了！”寺人牙拉着一名医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幸好之前戢及时为澂催吐，经医师紧急救治，澂总算转危为安。医师检视了残留在碗盏内的药物，认出大约是甘遂、商陆之类用治瘾疹的辅药，这名医师长期为澂医治，自是熟悉，知道这些药原有三分毒性，平时本当慎用。医师遣开旁人，对戢道：“我为尊妻医治，常见她心情抑郁，周司马还须多开解才是。而今她仰药求死，我才更知她从前亦多自残。”戢经历了刚才的一番生死已是心头大乱：“自残？”医师叹道：“你看她领下。”自己收拾了药囊去了。

　　戢这才注意她略敞的领口之下，隐隐地有些伤痕，他解开她衣襟，那些颈窝、锁骨附近斑斑点点的旧伤便赫然显现。戢倒吸一口冷气，急忙掩上她的衣襟。“静虑？静虑？”戢迭声唤道，“这是为什么，为什么？”

　　良久澂缓缓睁开眼，不顾戢的悲喜交集，道：“为什么，要羞辱我？”语声微弱却又决绝。

　　“静虑，我不明白，你说的什么，我全然不明白……”戢急道。

　　“我累了。你出去。”澂闭目侧脸，再不与他交谈半句。

　　戢昏昏沉沉走出室外，天再下起瓢泼大雨，哗啦啦浇得人心烦。寺人为他奉上解风寒的汤药，戢随手一拂摔在地上，寺人吓得躲到一旁。寺人、家臣面面相觑，戡走过来挥手让众人散去，自己走上堂来，向着戢便是一拜，“阿兄，请你放过阿嫂吧。你既然不喜欢，就别再磨折她了。”

　　戢斥道：“你知道些什么。”

　　“阿兄，我错了。”戡摇头道。

　　“迟了！”戢怒气冲冲。

　　“迟了，我只恨我自己不敢站出来。今日她几乎死了，我好悔。”

　　戢越听越不对，“戡，你失心疯了？”

　　“阿兄，你爱澂么？”戡镇定道。

　　“谁？”

　　“你看，你真是不知道。”戡嘲讽地一笑，打开随身的一件包袱，那是一件破烂不堪的旧衣，挑出衣缘内侧翻给戢看，“这是你，这是澂。她叫澂，不只是静虑。她给你做的衣裳你弃若敝屣，她的心意你从来不肯珍视。”

　　“你……”戢惊怒地说不出话来。

　　“阿兄，我知道自己身份卑微，可我对她爱慕既深，用心亦诚，定不负她。”戡再拜道。雨声更兼着雷鸣，可是戡的话语仍是清晰可闻。

　　戢气得哆嗦，忽然便是一拳砸了过来。戡不闪不避，生生受了，揩了揩脸上的血，淡然走下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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