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八章
58【满月】
云梦一带原有陨、绞等诸侯盘踞，楚国自武王起加以征伐，陨绞等国渐渐西迁，只是也留下部分遗民，此次陨邑的叛乱，便是这些人所为。鬭氏族强势大，镇压倒也不算太难，戢让家臣保护秦氏姊妹在主阵中遥遥观战，自己与商臣及大心兄弟加入战斗。对于戢而言，这次的平叛只算小打小闹，简直不堪一提。不过澂却是头一回亲睹戢投身战场，初时还揪着心，後来便只觉满目都是他战车飞驰、金戈光耀的英姿。
“呵……”澂仿佛听到自己当年初嫁时的一声叹息，那时戢刚刚擒杀猛虎，振六辔，驾轻车，“这便是我的夫婿啊……”
入夜後叛乱终于止息，出征的戎士各自归来，大心为商臣和戢安排了住处，戢便赶紧拉着澂的手进了内室。
“之前参与平叛，并非我要与你分离，你可知道？”戢脸上淌着汗水，一身戎衣满是尘土。
“我知道。”澂用温热的巾子为他擦拭面庞，又转至他身後温柔地为他脱下上衣，抚了抚他脊梁上的累累伤痕，慢慢抱住他後腰，把脸贴在他赤裸火热的背脊上，“我知道，我的夫婿是不世出的英雄。”
“静虑……”戢也猛地回转身搂着她，热切地亲吻着，急急拨弄着她的衣裾。
“吹了烛火……”澂面上掠过一丝慌乱。
戢手一抬，将燎炬打向盛水的铜鉴，“嗬……”戢喘息着将她覆在身下。
“呵……”黑暗中澂回应着一声低吟。
***
戢从未睡得这么沉过，醒来时已是日上中天，而澂也居然依旧偎在他怀中不曾早起，戢忍不住在她面上吻了吻，澂睁开眼睛，马上又合眼道：“再睡一会儿。”戢嗯了一声，将她搂得更紧，一时间只觉得天下幸福莫过于此。
“子敌！”
“周司马！”
窗外迭声的呼唤，戢悻悻道：“我又不上朝，管我何时起身？便是周天子也不敢这么催我。”
澂微笑道：“姊夫大约想邀你外出畋猎，这回到云梦，你可尚未展露过身手。”
“我一出手，云梦岂非十年内都难觅鸟兽？从前我在东山……”戢一边说着，忽然有些感慨，从前在晋国时，除了偶尔倾吐政事上的不平，只怕两年内与静虑说的话都不及这两日里多，这么想着，心中也有几分怅然与疚意。
“晋戢！”
外头商臣似乎已经怒了，戢对澂笑道：“好了，我俩毕竟是客，架子也未免太大。起吧。”澂叹了一口气，起身洗漱。
再度上路畋猎，多了大心兄弟为向导，戢心情大好，主动猎了几只獐子、麋，後来还与众人合力捕获了一头虎，群情高涨，孟嬴竟然也要了弓箭出手射伤了一只鹿。戢啧啧称奇，商臣洋洋得意，“尊妻善博，吾妻善射，戎者，大事也。”意思是澂所会的不过小技，孟嬴所长的才是正事。戢问澂：“秦人迫近戎狄，高尚气力，你们姊妹，所学当同。不如你也显上一显？”
澂笑道：“阿姊年长，曾随父亲和长兄习射，我却实在不曾练过，幼时只是贪玩。”
“子敌不知，你家新妇从前喜好骑马，别看她唤作静虑，从前可是最爱纵马驰骋。”孟嬴插口道。
“静虑，”戢大感新鲜，“原来你还有这般身手？”
“……”澂低声道：“我早就忘了。”
戢只当澂是放不下面子，遂道：“我去解两匹马，咱俩一起骑了，把商臣他们都甩开。”他兴致勃勃，“你喜欢骑哪匹？”
澂面色已经白了，艰难道：“我……我真的不会……”
“你不舒服么？”
澂摇了摇头，“我没事，”她紧紧牵着戢的手，“我……很好。”她这么说着，声音却仿佛飘在空中，神情也有些恍惚。
戢瞧着不妙，连忙给她披了件外衣，“我陪你下车休息。”
“我有事。”那边孟嬴却嚷了一声，“头晕。”
孟嬴头晕，回到陨邑请来医师诊治，却察出她已有了身孕，算算日子，竟很可能是在叶邑时怀上的。诊断一出，孟嬴大乐，商臣也很高兴，他虽然已有两名妾侍生育了子女，不过元妻嫡子，终究更为可喜。可怜孟嬴懵懂无知地怀了三个月，还随着商臣四处游猎，医师建议孟嬴就地安养，商臣自然允了，孟嬴却坚持回渚宫，“王长子嫡孙，岂可生养在外？”考虑到她怀孕时日尚浅，体质亦可，商臣最後还是依了孟嬴的意思，决定次日返回郢都。
戢与澂再三道贺，只是不免联想起从前澂的小产、卉的早亡，心头感伤。待回至住所歇息，家臣奉上酒食，戢见澂默默而食，容色寂寂，沉吟片刻，便走了出去。澂慢慢咀嚼着黄梁，忽然听见外头马匹的嘶鸣，便也来到室外。
只见家臣正吆喝着将一匹马赶至庭中，戢则手持画笔蘸了颜料，偏头问着澂：“画个什么好？日月星辰？云水山川？”
澂微微吃惊，道：“月亮。”
戢便信手画了个大大的圆，解释道：“这是个满月。喜欢么？”
澂凝视着戢，“你不必问我喜欢不喜欢……这普天之下谁都可以给马儿画点儿什么让我欢喜，唯独你不必。”
“这……这是为何？”戢被她的神情给唬住了。
澂走近他身边，在马额上揩了揩，将图案拭作了弯月，“还记得你至雍都亲迎的事么……”
戢确实不太记得了，他逗弄过一匹“白颠”么，他恣肆地笑过么，他还在不经意间做过了什么，在这女子心头刻下永恒的思念？
“静虑……”戢缓缓将澂拥入怀中，只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
回到渚宫，戢、澂与商臣夫妇作别，栾恕早已前来迎接，问及戡，答说他被楚王叫去问话了。原来晋侯夫人楚羋自公子戬被处死後，心智失常，失足落水身亡，从前照顾她的一些寺人仆役本是楚人，现今都返回故乡，是以戡代戢前去交接。戢与澂返回居处，还未进门，便见戡带着几名晋国旧侍。
“太子，太子妇！”那几名寺人仆役都激动地上前跪了下来。戢一一宽慰，众侍从都相继起身，却还有一人依旧跪着，戢认了出来，是楚羋昔日的亲信寺人羽。寺人羽叩头不止，戢瞥了一眼澂，却见她一脸严霜。
“小人昔日侍奉夫人，惟命是从，全非出于本意啊。”寺人羽哀告着。
“阿兄，楚君说，这些也算是你的旧臣，若你需要，尽可留在身边。”戡道。
澂却冷不丁开口道，“他们原是楚人，便留归故里吧。”说完转身径直往门内走去。寺人羽如临大赦，也不及言谢，自己便先跑了。
戢有些纳罕，疑惑地看着戡，戡也摇了摇头，“夫人的为人，你也不是不知，这些小人倚仗声势，阿嫂从前大概忍了不少气。”戢想想也是，既然澂不喜欢看见他们，自己当然也乐得清静。
戢回到内室，澂尚自坐着没动，戢又唤了她一声，她这才反应过来，“累了么？”戢问道。“还好。”澂软软答着，一面为他更换了衣物。
堂上备了些酒食，栾恕道是戡仍在疱厨监督寺人，戢行道饥渴，便先稍稍进补了一点。
栾恕道：“猛足也带了口讯来，道是国君近来身子不如从前，久未亲朝政，问太子是否愿意回晋国探视？”
戢面上现出落寞之色，良久终是叹息道：“可是……君父未必愿意见我。”他转而又问：“我这三弟不曾生事吧？”
“他整日呆在房中，安分得很。”栾恕道。
“哦？”
“臣照太子吩咐，一直随行公子左右，同食同眠，一直相安无事。”
戢笑了笑，“果然如此最为妥帖。”正好此时戡与寺人将新治好的酒食奉上堂来，戢便拍拍戡的肩膀：“三弟近来沉稳了。”
戡应道：“阿兄教诲。”
“季子安好？”澂坐在戢身旁轻声问候了一句。
戡低下头未曾应答，只道：“兄嫂慢用，我再下去看看。”
戡很快退下，戢望了望澂，她微露怏色，戢便开解道：“戡一向脾气执拗，嗯……大概思念亡母，心头感伤。”澂略略点了点头，却见戡忽而又回来了，“门外有个寺人求见。”
“不见。”戢与澂异口同声道。
“他说他是秦国来的寺人。”戡唇露微笑。
“是母亲派来的……”澂依然紧着眉。
“太子妇……”一名寺人径直扑上堂来号啕。
“牙！怎么是你……傅姆呢……御人甲呢？”澂大喜过望，来者竟然是早已失去联系的寺人牙。
寺人牙直把澂的下裳都哭湿了，偏偏还口齿伶俐，一面哭一面把别後的情形说了个仔细：“那日御人甲被这个家臣一脚踢下车，”他指着栾恕怒目道，“伤了腰！”栾恕抱歉地笑了笑，寺人牙续道：“我们在乡里躲了大半年，风声过了，後来碰上个卫国流浪的士人叫作宁充的，此人不怕死，愿意顶替御人甲，打算偷跑到虢国……”
“呀……”众人听着都叫了起来。
寺人牙见自己说得扣人心弦，不禁得意，“结果……”他卖了个关子，“结果……”栾恕主动斟了酒赔笑递上，寺人牙才接下去说：“结果赶上国君与虞君合兵讨伐虢国，宁充便出主意不如先躲到卫国，还说太子、太子妇也可能去了彼处。”
戢嘿了一声，澂也不以为然，寺人牙也骂道：“我早说了中原人狡猾，哪有秦人朴实。宁充撺掇着去了卫国那破落地，一来二去，竟然跟傅姆好上了，只想着过安乐日子。”
这回众人都咤舌了，澂也惊异了片刻，道：“傅姆守寡多年，这……这也是情理中的事……”
寺人牙不客气地反驳道：“什么情理之中，我说她太易上当才是。”
寺人牙一向在澂面前话无禁忌，澂不以为忤，戢却有些不快了，重重哼了一声，寺人牙赶紧收敛道：“总之後来我辗转跑到了秦国，总算知道了太子妇的消息，终于来到此处……其中辛苦可以想见。”
“牙！”澂向寺人牙拜了下去，寺人牙赶快叩还回去，“折辱小人了。”
“此间种种，仲嬴感念在心。”澂敬重道。
寺人牙又流涕絮叨了几句，这才由栾恕领了下去换洗歇息，澂望向戡，向他微一点头，戡涩涩一笑，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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