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一章
61【均鐘】
“……戡?”澂惊异得合不拢嘴。
居坐车前的御人慢慢扭过头来,笑道:“是我。”
“你怎么……”
戡注视着澂哭泣後的面容,“你哭了?”他轻声道,“为我?”
澂的泪珠越抹越多,“我……只怕你给人捕去又要受苦刑。”
戡温和地看着澂,微微一笑,将马车停在道旁,将澂扶下车来,拈着衣袖在她眼角轻轻拭着,道:“你看我这身手,当知我毫髪无伤。阿兄……毕竟不是歹人。”
***
“咦?我的车去了何处?”一名御人从门外疑惑地走了进来。
“你是谁?”寺人牙没好气道。
那御人理直气壮道:“我送我家王子妇孟嬴而来,不过出去解个溲,与侍女攀谈了几句,回来连车都不见了。你们周人便穷成了这般光景,连亲戚也下得手?快叫我家主妇出来理论!”
“你……你是御人”,寺人牙瞠目结舌,转向戢道:“那方才是谁驾车送她姊妹走的?”话音未落,戢已奔了出去。
***
“我犯的过失一概认下,便也无人拷打,困在囹圄中倒吃得饱饭,後来判至城外充当劳役抵罚,解送途中我趁人多不备溜了来,到得你宫室之外,眼见你与阿兄一前一後踏出门来,我情急之下便往车上一坐,结果,”戡忍不住嘴角轻扬,“你道,走罢走罢。”
澂笑不出来,“戡……王子商臣说,他不知你们兄弟究竟起了何等的龃龉”,澂垂首,“只道太子说你存了非分之想……”
“这个王子倒是木讷,”戡本想嘲诮两句,看了澂的神情也转而低声道:“我只是告之阿兄,我对你的心意,澂!”戡双手按住澂的肩膀,“你莫走,听我说,听我说。”戡轻轻抚拍着澂微微颤动的双肩,“前些时日我刚至楚境,路经城外的田野,远远望见民人烧草开荒,星星点点,漫山遍野,我便忽然想起自己学过的一句诗,虽不是《商颂》里的,”戡面上带着一丝笑容,语声却不胜悲悴,“燎之方扬,宁或灭之?”
“澂,”戡柔声道,“从前我初上乡学,只恪酢醍懂地跟着默诵了,全不领会。燎之方扬,宁或灭之?是你送我上的乡学,你该明了这话中的深意?”澂痛苦地摇头,戡续道:“澂,你始终欠我一个回答,与我同处,你快活么?”
“我……必是快活的。”澂痴然道,“可是戡,那不一样……我想过,那不是情。”
“那如何不是?如何不是?”戡急切道,“若说不是,又岂是简简单单的叔嫂之义,再不然你竟能说是姊弟之谊么?”
“那……那也全然不是,可,我以为,那毕竟不是我想要的情。”澂戚然道。
“澂!”
“嗖。”一枝羽箭擦着戡的颧骨啸过,澂惊叫道:“戡!”她二人惊诧地回头,只见戢在远处一辆轻车上持弓而立。
“放开她。”戢冷冷道。
戡一咬牙,紧握住澂的手腕,“阿兄,请你放了她。”
“嗖。”又是一箭穿破了戡肩头的衣衫,澂惊道:“快走。”
“我走了也必是带着你一道。”戡倔强道。
戢已催马来到近前,“轰”地掷出一枝铜矛牢牢缠住前方的车毂,随即一跃落地,“撤手!”戢拔剑喝道,目中几乎喷出火来。
澂挣脱戡的掌握,拼命抱住戢的双膊,道:“快走!”
“澂!”戡呼道。
“静虑撤手!”戢怒道,一面挑剑指向戡,戡竟将颈项自迎上剑锋,只拽着澂不放。
戢的剑尖轻轻颤抖,戡偏将秀项一引,立时割出一道口子,鲜血淋漓。“戢,那是你三弟”,澂泫然泣道,“他是你亲弟。戢!放了他,他什么都偿与你了,他连命都偿与你了……”戢喉中酸哽,怆然弃了剑。澂再道:“戡,你们是二十年的兄弟,而我,原只是占卜来归的外人,原本就不该嫁来的外人……”
“静虑!”“澂!”戢与戡同声道。
“仲嬴?”有人依稀唤道,戢等三人俱是怆楚不闻,来人又唤道:“仲嬴?”
“蔡姬?”澂泪眼朦胧,“你,我们……”澂看看戢又看看戡,无从措辞。
“啧啧,不必解释,我全看明白了。”蔡姬笑盈盈道,“周司马,我请尊妻入宫一游,令兄弟也同来小憩可好?”蔡姬不待戢同意,便自挽了澂同行,戢与戡只好也默默跟上。“如何是好呢,这兄弟俩我都钟意,阿兄英伟,阿弟俊朗,”蔡姬对澂附耳,一边吃吃地笑,“好了仲嬴,我说笑呢,莫怪莫怪。”
戢与戡已重新着装,戡颈上的伤口也作了敷治,不多时澂梳洗停当,由蔡姬陪同着自室中走出。澂容色一新,身着紫红色绢地菱纹深衣,上缀大朵金色凤鸟花卉锁绣,髪髻低挽,斜插金笄,腰间悬垂着翠蓝的琉璃璧。这般浓烈炽热、耀人眼目的妆束衬得澂分外明艳秾丽,兄弟俩俱是看得一呆,戢更是恍惚出了神。蔡姬撇撇嘴,拉着澂一同坐下,小声道:“我只道楚子才喜欢如此的绮靡妖冶,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
寺人奉上酒食,一名小臣近前禀报,蔡姬点头,说道:“孟嬴处我已交代过了,另外仲嬴适才向我请托,楚子已经应允赦了周司马令弟之罪。”戢默不作声,澂与戡相与谢过。蔡姬看向戢,扬了扬手中的一卷帛书,又道:“仲嬴的心思我已明了,是以替她拟书自请休停,内容不过仿照当初我写与齐侯的书信,也不是多难的事,你们毋庸相谢。”
“不可!”戢喝道。
蔡姬眉毛一扬,“王子疑对仲嬴早生情愫,我这便叫他来下聘。”
“不可!”戡也急道。
“不敢相劳。”澂向蔡姬拜谢,“这卷帛只是我的一点私物,且还了我吧。”
蔡姬咯咯笑着,把帛书递给澂,“真是比看优人说唱还逗趣。咦,乐尹来了?”
澂闻言登时一惊,却见戢也变了颜色,只戡还有些茫然。“戡,跟我走。”戢喝道,戡则坚决不动。
“又想外出寻衅斗殴么?安坐勿扰。”蔡姬不满道。
此时乐尹锺锐已看见了澂,招呼道:“原来仲嬴亦在此地。”这时再要退避已是不及,澂急忙站起抢上两步介绍道:“此为外子晋太子戢,此为其三弟公子戡,他母亲是楚宗室女季羋。”
锺锐笑容顿失,拘谨道了两声“幸会幸会”,戢与戡也只得整整衣裳上前相与答礼。重新入席时戢自然而然地顺手扣住澂的腕子,澂不敢声张,随他落坐。原本澂与蔡姬同坐在堂北的尊位,戢与戡共席坐于堂西,现下戢施施然与妻同席,戡便只好移坐堂东,对澂遥遥相对。戡怒形于色,却也无法发作,蔡姬看在眼里只有窃笑,道:“却来瞧瞧楚子送了我什么。”
锺锐指挥一众属吏安置乐器,原来楚王为庆贺蔡姬有娠,特将新制成的一组鐘磬赏与她。蔡姬所住的华屋规格已远远超出了楚王的其他妾妇,而今又仅仅是为其孕事就颁下如此宏大精美的礼器,足可想见蔡姬何等受宠了。蔡姬虽未得立正室,但所欠缺的也只是个虚名罢了。堂上诸人暗自咋舌,蔡姬反轻蔑道:“他日我诞下麟儿,楚子又当如何赏赐?”
“听说国君已拟东征鄂地,以多获其地吉金,铸成良器。”锺锐回道。
蔡姬哼道,“这哪里是宠我,分明是嫌後宫诸人还不够恨我吧。仲嬴,你倒是说说……”
“哦,说什么?”澂自顾蹙眉,根本无心倾听。
“静虑。”戢轻声道:“戡应该不识得那人。他那时年纪还小,不似我因提前加冠,已在朝堂上见过各国使者。”戢轻轻捏了捏澂的手,“毋需多虑,一切有我。”
澂低头不语,心里却明显踏实了许多。
“明明衣裳这般鲜妍,如何偏偏少了笑容。”锺锐轻叹道,却听咻咻两声,锺锐急急捻动着一具五弦琴的琴弦,摩挲不断,竟自发出鸟鸣般的乐音。“啾啾,”不一会儿,几只雀鸟也飞落在宫墙上呖呖作答。这奇异的和鸣如此悦耳动听,虽有高墙之禁,却仿佛已置身野外,舒展怀抱。在场众人无不聆听,澂也不禁微笑。锺锐笑着点了点头,“该当如此。”
锺锐将琴交与一旁的童子,起身继续指点乐器的安放。那童子本与澂相识,便笑嘻嘻过来道:“每次逢上仲嬴在场,师傅便少打我几回。”戢想了想,道:“你这琴音质甚好,送与我了。”
“啊,那我可不敢。”童子讨饶。
“太子,这琴并非一般的琴具,乃是调音定音的‘均鐘’,莫要为难他了。”澂尴尬道。
两日来,澂头一次与戢温柔地说了这许多话,戢欣喜道:“可是,我以为你喜欢,我也喜欢。”
“阿兄,莫要总是强人所难,”戡在对座冷冷道,“你要这琴,何不直接向那乐尹索取?”
戢只当没瞧见这位三弟,锺锐却已模糊听到诸人言语,道:“晋太子想要这琴么?”戢却似是不愿与他搭腔,只闷闷不语。童子提醒道:“晋太子,我师傅问你话呢。”
戢只得道:“内子的琴坏了,我夫妇在渚宫为客,一切从来仰仗主人。”
锺锐笑道:“自当奉送佳人。”
此时编鐘已经初步架放妥当,锺锐赞道:“大器已成,姑为诸位试奏一曲。”他举桴敲击着铜鐘,叮叮咚咚,乐声清越纯净,堂人诸人都不由静了下来,锺锐却低头自笑,喃喃道:“无田甫田,维莠骄骄,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更加快了敲击的节奏,曲风一转,更以这端庄典雅的大器奏起了婉曲的歌谣,轻唱道:“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澂揣摩其中的词意,不禁额角冒汗,她侧头望望戢,见他也是一脸的惊疑。“仲嬴,你身子不适么?”蔡姬问。澂心道,何止不适,只怕再任这个锺锐唱下去,立时就要揭穿一切,遂顺着蔡姬的话道:“是,我觉得头晕,无奈告退。”戢也忙道:“我扶内子回宫休息。”
蔡姬笑道:“只怕是烦兄弟争吵呢,我打发他们走就是了。”向戢与戡道:“我这里一向寂寞,难得留仲嬴小住,却不便招待令兄弟,这便自回宫室吧。”戢犹豫了一下称谢告辞,戡也只得退了。澂望着他俩向外走去,正要纾一口气,不料戢只行了两步又折返了来,“静虑,你不能留在此处。”
“戢,你先带着戡离去。”澂急道。
戢惨然道,拽着澂的手不放,“不成,我决不能放心。”
“阿兄,莫再这般待她。”戡也回转来怒声道。
戢对澂低声道:“若是你留在商臣夫妇处也便罢了,我信他是君子,这里……是楚君後宫,我如何放心得下?”
“你……”澂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瞬时惊怒,甩了戢的手便走,戢与戡急忙快步追赶。
“仲嬴,你要的琴。”锺锐拦住了澂,戢趁势两步赶上,牵住了澂的手。锺锐对戢笑笑,戢谨慎地点了点头。澂在锺锐面前收敛了容色,抱了琴低声谢过,转身对蔡姬道:“今日诸多不便,改日再来拜会。”蔡姬有些哀伤:“我知你自有棘事,也自不勉强了。仲嬴,我只劝你,男人么,都是一样的,自己快活要紧。”
“我知道。多谢了。”澂拜道。
***
“澂。”宫门外戡已先自跳上了车,目光分明期盼着。
澂摇了摇头,“戡,请为兄嫂御车吧,回我之前的宫室。”澂把手伸给了戢,戢惊喜过望,扶着她登上了车舆,戡黯然转过身去,沉默了片刻,自上车前振动车辔。
“戡。”澂轻声唤着。
戡默默驾着车,不曾回头。
“戡,还记得么,昔时你除了隶籍,太子请你作他的御人,你好欢喜……”澂说着向戢望了一眼,戢的面上也现出了温柔的神情,仿佛也记起了绛城那个短暂的春天,道旁的桃花,絮絮的闲谈。车前的戡低低叹了一声,是的,转瞬三年,几番生死离合,蓦地又是三人同车,紫陌红尘,踏春而行。
“戡,那时,我很快活。”
“明白了,”戡哽咽道,“如你所愿。”他猛地一扬竹策,重重一抽,驷马飞驰。
春风过耳,不萦于怀,可情不是春风,人又如何能够,如何能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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