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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三章


  53【覆军】

  子霖的儿子名唤桐,年纪与士縠相仿,性格却沉稳得多。子霖在城外安有一处茅舍,桐带澂到彼处落脚,也不用吩咐,很快地收拾了一间寝室请澂先入内休息,自己在外边安炉煎药。

  梦。

  不是梦。

  来了。

  又去了。

  一别两载,竟然如此相逢。

  他闯进叶邑来……来看……

  不,栾恕说过,他总是身先士卒,更自任斥候……是的,他不过是当斥候……

  可他,为什么带了药来?他浑身湿透,步履蹒跚,身上连兵器都没有,却负了一囊的药草。

  我,何时变得如此心冷,竟不曾问问他,为何,为何,你这是为了什么……为什么将他生生地推走。

  澂从怀中掏出一封湿漉漉的帛书,这是戢之前弃在城外溪边的,澂悄悄拾了起来,此刻在烛火下展开,却只见帛书上墨迹淋漓,无可辨认。

  记得我们在绛城时说的话么?

  说的什么,你说过什么?

  吾子受惊了罢?绛山左近草木葱茏,常有野兽出没。

  ……

  ……

  澂猛地心如刀挑——

  啮臂为盟!永矢勿忘!

  静虑出去。

  救卫……首止……

  澂头疼欲裂,面上手上的瘾疹更发得厉害,呼吸困难,痛楚难当。

  笃笃。

  “太子妇请用药。”桐叩门进药,澂背着身子向他挥了挥手。桐退下後,澂移坐案前,注视着药汤冒着飘移的白汽,慢慢平静下来,缓缓伸出手指,冰凉的指尖触碰着盏沿,那本该滚烫的感觉却只是温良的麻木。澂低头将口鼻凑近那黑沉沉的汤盏,深深呼吸着草药氤氲不定的气息。

  戢……

  澂的面上满是蒸汽凝聚的水珠,混合着眼眶中滑落的液体,一同滴入深不见底的药汤中。

  ***

  次日一早返回方城,方城却是禁止通行,等候多时,却见大队楚师整肃而出,众人在道旁俯首,澂偷眼瞧了一下,竟然瞥见楚王一身戎装,昂首战车之上。澂吃了一惊,想这回楚国真是要大动干戈了。待楚师远去,澂刚走入城门,早已守候多时的寺人、御人赶紧把她接回亭馆。

  “小人自知平日怠慢了,仲嬴责罚便是。”寺人一脸惶恐,他们昨夜不过玩了一局博戏,一眨眼澂就不见了,可把众人吓坏了。

  澂只推说自己闲来无事,见大家正专注游戏,便自己出城散心,“阿姊她,没难为你们吧。”澂知道姊姊有些像母亲,偶然脾气发作也是声色俱厉的。

  “王子妇尚未归来。”

  澂不由宽心,“那就不必告诉她了,反正也没什么事。”

  “没事!”寺人可没有澂这般轻松,急急说道他们发觉澂失踪後,正要出去寻找,亭馆内便入驻大量楚师,“国君也到了!”

  澂骇得冷汗直流,“他便在馆中住宿么?”

  “是啊,来来往往的全是卿大夫,我们都挤到偏厢避了一宿,王子妇未归,仲嬴又丢了,也出不了城去寻……”寺人哀号,“这一夜……杀了小人得了。”

  这一夜,这慌乱的一夜,这分离胜似重逢的一夜,这留也留不住的一宿,那片刻拥抱之後重陷的孤独……澂手一攥,这一夜,唯是剩下这一卷无字帛书,那些冰冷的水迹已在漫漫长夜中一点一点地被手温捂乾,可是心中的伤痛却又怎样弥合呢。

  不多时,士卒送孟嬴归来了,她眼圈发黑,面色灰暗,见了妹妹也不说话,只痴痴地发笑。

  “阿姊?”澂请姊姊入内歇息,孟嬴的模样怕是一宿未眠。

  孟嬴回过神,“不了,王子已返回军中,他要我们速速回郢都躲避。即刻启程吧。”

  “阿姊,快说说你与姊夫如何了?姊夫一阵风似的,带你去了何处?”

  孟嬴居然害起羞来,“荒郊,野外,车上,唉……他,嗯,很好。”她叹了口气,“我原先真是浪费了不少光阴”,她憧憬地笑着,“来,跟姊姊回去,等着他凯旋归来。”

  ***

  一夜奔波,天色将明,子霖停下马车与戢分食糗粮,“太子,”他叹了口气,“路上不得闲,现下我可以问了,你为何会突然出现在方城。联军还用得着你亲自去作斥候?”

  “我说了,阿叔信么?”戢凄然道。

  “我说我信,你信么?”子霖面上看不出一丝波澜,淡淡道,“聚城之围,我只带出了桐这孩子,从此再看不到我的娇妻。”子霖语气依旧平静,“她连我的梦都不肯入……我看到你,就好像看到当年的我。”子霖不禁笑得眼中带泪,“戢,无情才是君王家的本分,你我都不尽职呢。”

  “阿叔……”戢久藏不为人知的心思竟被窥破,遽感惊惶,他颤声道,“阿叔,你说这便是情么?”

  “情?你命都不要了,只抱着她不肯走,这如何不是情?”

  戢睁大了双眼,顿时豁然,心中却是悲喜交集。情!静虑!仲嬴!一个平白嫁来、婚前素不相识的女人,自己往昔只当她是父亲占卜来的新妇,她是仲嬴季嬴有何分别,如何如何,今日却竟动了情?原来,啮臂为盟的终非所求,那槿花蜜香下的誓言才是所愿。

  从叶邑北上,山峦环抱,通道狭隘,一路上子霖已经尽量走山路险道,但受地形所限,加之楚军大量增援边境,戢二人仍不免遭逢楚师。子霖所驾的乃是楚国驿用传车,偶有突发的情况都被子霖应付过去了,不过这回楚师一名士人多看了戢两眼,微微偏头向身後低语。子霖与戢顿觉不妙,刚一振辔发车,那名楚士已高叫道,“伯敌父!”

  戢惊得连头都不敢回,拼命摧马前行,身後的楚师便也追了上来。

  ***

  周太子郑贸然出师,打着王室的大旗,一路嚣张南下,居然被一群执耒耕田的楚国农夫围攻,幸而栾恕带着虎贲下山接应戢,却正好解困。不过继而楚国叶邑的县师亦至,太子郑溃不成军,险些被俘,王师损失过半,栾恕拼了命才将他救下,却也身负重伤。楚县师将王师团团包围,正在剿杀之际,自己後方却忽然生变,一辆传车率领一众士卒向自家军阵中冲来,楚师士卒不明就里,纷纷闪避,王师斥候一眼认出传车上的男子,大喜道:“司马来救了!”太子郑也大为振奋,与栾恕等虎贲奋力拼杀。戢与子霖一边跑一边才看清楚眼前情形,就势归入王师,戢接过虎贲携来的兵刃,便指挥栾恕等带着太子郑先行突围。

  戢亲自殿後,且战且退,暂时阻住了楚县师的步伐,不料未多时,县师又整肃了队形继续追击。戢自忖已方实力有限,不宜久缠,索性回马冲向县师前军,一箭将其主战车上的大旗射下。楚县师一滞,阵中倒有人为戢喝起彩来。

  “太子快撤!”子霖御马欲退,县师中一辆兵车驰来,便与戢的战车错毂交锋,戢的长戈照着对方车辕便是一勾一拉,挟着战车的飞速与过人的膂力,竟然将车辕生生斫断。

  咵,轰,对方人仰马翻,与之同时,嗖的一声,一枝劲矢飞来将戢髪髻上的笄子射落。这一箭,竟是对方车上的乘长躺在泥中射出的,如此距离,如此箭术,戢冷汗暗淌。那面色黧黑的乘长自行爬起,拍拍身上的泥垢,潇洒而立,“承让承让”,他与戢异口同声道,遥相行了个肃拜。戢的铜戈斫辕不斫人,只为阻截对方声势,那乘长示威不示弱,也算手下留情。

  “那个乘长……”戢追上王师一边回顾了一眼,“倒是个人才。”

  “嗯,他是仲嬴的姊夫。”子霖不动声色。

  “王子商臣?”戢吃了一惊。

  ***

  王师终于与诸侯联军会合,齐侯等大加慰问,太子郑顾不得多言谢,只管磨蹭到戢身边,吞吞吐吐地叫着:“司马……”太子郑戢根本就不答理他,守在昏睡的栾恕身边。几位虎贲劝了劝,戢才勉强应道:“太子辛劳了,早些将息。”太子郑如获大赦,赶快离去。帐内只剩了戢与子霖,戢看着栾恕痛声道:“他兄长已为我殒命,今次竟又险些折了他。”

  子霖的声音显得很清冷:“若是今次折的是太子自己呢?”

  戢知道子霖是在责备自己闯入方城以及击退楚师时的鲁莽,遂长跪相向,以示谢罪。

  “无情,无情……”子霖持过戢的铜戈,“该似这利器般无情。”

  戢唯唯诺诺,不知该如何接口,子霖抚着铜戈,问着那吹毛断金的利器:“商臣这一死,你家新妇却应如何自处?”

  “啊?!”戢大惊,“阿叔何出此言?”

  “覆军杀将,商臣未能截住王师,又在阵前被你掀了兵车,照楚人的传统,他这会儿多半要自刎谢罪了。”

  “阿叔……”戢骇然道,“阿叔救我!”

  “嘿嘿,”子霖冷笑两声,“我是救不成的,但看他师傅出手够不够快了。”

  ***

  “竖子无状!”一名中年大夫一面痛骂,一面狠劲儿地抽打地上的青年男子。那青年颈下有大片的鲜血,身上衣衫尽裂,处处笞痕血迹。

  “辛辛苦苦教了你二十年,你一事未成,居然想死?我再迟半步,你还有命么?”中年大夫骂声不停,一旁其他大夫劝道:“潘崇大夫息怒,王子亦是不想辱没楚师的声名。”

  “辱没!似从前屈瑕出征失利,自缢身死,算是光彩么?先君武王与文王,出师未捷誓不回还,俱死在军旅之中,这才叫幸不辱师。覆军杀将,你便真这么简单地一死了之,迂腐!可笑!”潘崇把手一指帐外,斥道:“要想死,至少也该先去杀了周太子与司马。”他恨声道,“商臣,你哑了?”

  商臣颈下伤口颇深,说话都吃力,微微点头,用气声轻道:“唯。”

  潘崇哼了一声,转头问身旁的士人,“国君可有何交待?”

  对方尴尬道:“国君忙于布阵,似乎不及多言。”

  商臣眼中瞬间掠过一丝失望,随即别过了头去,潘崇叹了一声,俯身搀扶弟子,“听见了?乃父并不在乎你的生死。徒弟啊,要自己争气啊。”

  “唯!”商臣咬牙道。

  ***

  诸侯联军来犯,楚王亲征,携令尹子文与讨伐郑国归来的大将鬭廉、鬭章会合,兵车八百乘,在陉山西南布下军帐与诸侯之师对峙。箭在弦上,一触即发,诸侯之师却於此刻派出一名行人前来商谈。其人一身白衣肃服,自称是王室司马的属官侯人震父。震父婉转禀报,原来时已严冬,天气恶劣,许男突發疾症而薨。

  楚王闻讯当即痛声道:“寡人不胜哀恸。稍後即当致以赙赗fùfèng,冀许师节哀。”

  震父又道:“王太子已率王师护送许男归葬,齐侯明日亦将退师至召陵。”

  王师昔年几度征楚,余威犹在,尽管日前败绩,但司马伯敌父阵前力挽狂澜,亦挫了楚师的锐气,王师之到来对于楚人而言毕竟还是个不小的忌惮,眼下王师借送葬为名撤军,齐侯又退至几十里外的召陵,彼方显得诚意十足,楚王遂也爽快道:“当此非常时节,吾师亦当後退,以逝者为先。”

  震父答谢离去,楚王忽又叫住了他:“司马伯敌父亦随周太子北返么?”

  “不曾,”震父正色道,“司马被令长公子射伤头颅,险些丧命,如今正在静心休养。”

  楚王大为惊讶,原以为当日商臣落马後箭射偏了,原来仍是重创其人。楚王连连口称“犬子无状”,向震父转达对司马伯敌父的慰问。送走了震父,楚王心下也忍不住为商臣可惜起来,交待楚师内的医师再去给商臣诊治一番。

  “商臣这个孺子,血性还是有的,武功么,还需多积累。”楚王向令尹子文私语道。

  “王子商臣个性较为耿直,刚折易催,国君却向来对他压迫太多,又久久不肯确立其太子的地位,臣窃以为如此终非善事。”

  楚王一听到这个话题便头疼,商臣么,喜欢他说不上,讨厌么也不十分讨厌,偏又占了长子的位置,立或不立都很棘手。自己正是年富力强的岁数,又何必考虑那么多身後大事呢?“嗯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楚王含糊带过,令尹子文也不便再多言了。

  转眼寒冬将尽,楚王子商臣却收到敌军阵中送来的一封书函,道是王室司马伯敌父邀他前往召陵共贺新春。是时中原各地包括西方的秦国、南方的楚国都奉行周历,早已于两个月前改岁,而伯敌父乃是晋人,晋地向来遵守夏历,这辞旧迎新的喜事只好在军旅中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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