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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二章


  52【方城】

  戢出了辕门,驾车直奔西南方而去,一路上跋山涉水,不敢有片刻停息,直到车轮碾上宽广的大路,这才稍安,此路名为夏路,乃是中原通往楚国叶邑的通途。战事一起,边境楚人纷纷逃亡,挈妇将雏,呼号连天,不时可见楚师匆匆经过,奔往陉山方向。为免生事端,戢弃车徒步,除冠便装,很快融入拥挤的人群中。

  进入叶邑,沿途所见楚师更众,行动急促,士卒口中更在咒骂天子,仿佛也听到王室司马的名号。戢莫名其妙,一询问,方知楚师斥候刚刚探知王师也已出动,正向南面扑来。戢震惊之馀,料想此必太子郑所为,为讨齐侯欢心,又或者想要多建武功,这便贸然出师,其中必定打出司马的旗帜,以慑敌心。

  戢又怒又急,只恨不得立时将太子郑从战车之上掷下,而近旁的楚人已在论论纷纷,道是此番定要与王师周旋到底,湔雪前仇。有周一代,楚人与王室素来不睦,渐生不臣之心,周成王、昭王、宣王时三度加以征讨,尤其是宣王三十九年,天子命方叔以战车三千乘伐楚,楚子若敖不敌,王师大捷,毁楚人宗庙,迁其重器,谈及此事,楚人至今震动。今王师与诸侯联军大军压境,楚人唯有拼死一战,更无二话。

  戢强压下心头的怒火,也罢,就让太子郑也尝尝冒进而败的滋味,挫挫他的骄气。此外自己已给栾恕留书,要他们原地待命,以栾恕的机警必能延阻太子。一切只等见了静虑,再回来收拾局面罢。

  一路上经过多处传舍,戢前往打听,却都没有静虑的踪迹,只得复随着人潮向叶邑南部涌去,彼处建有著名的方城。戢粗略计算,照眼下人流前进的速度,到达方城之时很可能已是日暮,城门即将关闭,若是错过了,只能再等明日。

  戢忧心如惔,几番前进,却不是撞上农人的锄头便是被慢悠悠的牛车拦了去路,更有抱着孩童的妇人找他理论。待他好不容易绕道行至方城前时,却听喀,喀,喀,城头守卒正在收起护城河上的吊桥。“稍待稍待!”他大声呼喊,守卒根本听不见,戢情急之下,竟一头跳入河中,向对岸游去。

  “嗳,失心疯了么?这么冷也不怕冻死。”城下几名守卒连忙跑到岸边将戢拉起,戢眼眉上都浮着冰晶,冻得说不出话来,挨着墙根儿吐气。“喂,过来烘烘炉火啊。”士卒招呼道,戢却已挣扎着爬起,一面拧着身上的湿衣,一面往城中走去。

  ***

  上了路,澂惊觉忘了医嘱,连着几日都未服药,不过前些时日所患的瘾疹已大致痊愈,只要避开寒风,应该不致复发。刚抵叶邑,齐侯伐蔡侵楚之事便已传来,兵凶战危,人心慌慌,姊姊俩退至方城,澂无法前往王畿,孟嬴却也坚决不肯撤回郢都,“王子正在郑国作战,说不定会回师来救。”

  姊妹二人在亭馆中日日焦急等待情势的好转,馆吏款待甚殷,时不时地将前方讯息加以通报,其中一位人称子霖的中年胥吏容止大方,应答十分得体,言辞简洁漂亮,澂不由暗叹楚国藏龙卧虎,对此人也留意起来,不料竟然发现此人对上司不过点头,对自己姊妹二人,不,应是对澂更厚遇有加,但凡她流露出一丝所需,衣裳、饮食,此吏无不尽快满足要求,比在渚宫之时还要方便。若说他趋炎附势,该当奉迎孟嬴和上司才是,自己这个王室司马的挂名夫人算得什么,楚人又几时向周王室屈膝了?

  “先生可是秦人?”澂问道。

  子霖微笑不答。

  澂略一暗忖,道:“然则来自王畿?”

  子霖冷冷道:“吾子问得太多了。”

  他那冷峻的面容似有一两分熟悉,澂迷惑地想了一会儿,忽然想到一人,立时打了个冷颤,“你,你是桓庄之族的公子!”

  子霖默然,背身离去,良久门外传来幽幽的歌声,“扬之水,白石粼粼。我闻有命,不敢以告人。”

  不敢以告人,不敢以告人,数代之前,歌颂曲沃桓叔的《扬之水》唱出了时人的忧虑,桓叔必想不到这最末一句竟成了他子孙的告白。桓庄之族的群公子能从晋侯手下逃脱者百不及一,子霖以公族之尊而屈居楚国边邑的一间小小亭馆,其间的逋逃流亡、血泪伤痛实非言语可表。

  这日亭馆中涌入几名官眷驻足进食,冬日苦寒,坐拥炉火,妇人长舌,又不知秦氏二女的身份,说什么王长子此番出师无果,半途而废,又说蔡姬新宠,来日诞下小王子,未必不为王储。孟嬴听得大恚,那些妇人渐渐地更扯到新近流传的笑话,道是威风不可一世的王室司马居然不举,也不知真是当年受刑不当呢,还是这些年流亡各地御女过度所致。

  官眷们说笑着乘车离去,孟嬴拉着妹妹回到室中,“不知多少人妒忌子敌,编排出这么些流言,妹妹不必计较。”澂面色惨淡,“阿姊,我早已不计较了。”孟嬴自己也是心乱如麻,几夜没有睡过好觉,正在烦恼之时,却有寺人来报,“王子到了!”

  “啊!”孟嬴欢叫一声,刚冲到室外,一名赳赳武夫已大步流星地踏进庭中,挟剑持戈,黑面浓眉,鼻隆眼狭,怒声道:“孟嬴,你居然跑到边邑来了!”

  “我……”孟嬴被他的如雷之声吓得不轻,“我……”

  “你出身秦国,所见战事还不够多,竟然还来此观战!”

  “王子……”

  “适才寺人前来通报时,所有的将士都在發笑,”王子简直气晕了,“鬭dòu廉大夫直接打發我来此见你。”鬭廉、鬭章兄弟乃是楚国名将,也是此次伐郑的主帅,鬭大夫要王子离开军旅,那对王子而言简直就是莫大的耻辱。

  “姊夫,阿姊是为了送我回王畿才滞留於此的。”澂忙加辩解。

  王子铁青着脸,“仲嬴,你可知你那夫婿也统率王师来讨伐楚国了?”

  澂大惊,王子则对孟嬴喝道,“你自己速回郢都,莫再给我添乱了。”

  “王子,”孟嬴战战兢兢,“你出征了我也很担心……”

  王子一跺脚,拔足便走。

  “商臣!”孟嬴直呼夫婿的本名,王子商臣回转身,只见孟嬴小嘴一扁,哭出了声,“我也不是来观战,也不是为了送妹妹,我知道你更喜欢巴姬……我就是来看你的……”

  “你……”王子商臣还愣在当场,孟嬴扑进他怀中号啕,“我奔波八百里,只是想早日见你。”

  王子商臣吸了口气,也抱住孟嬴,“我知了,我知了。”紧紧拉着孟嬴的手向外走去,“来吧来吧,既然都来了,我还怕什么呢。”

  战马嘶鸣,王子商臣双手振辔,车轮飞转,竟不知带着孟嬴奔往何处去了。

  ***

  戢浑身湿透,寒风一吹,只冻得哆嗦,断过骨的右腿仿佛僵了一般,完全不听使唤,一步一拖,终於摸到亭馆门前。他拢了拢乱髮,用力搓了搓手心,叩响大门。

  “咦?”开门的小吏琢磨着这身狼狈打扮的人会不会是前方撤下来的什么大夫,口气倒还客气,“吾子有何贵干?”

  戢道,“我是圉人敌,来找我家主妇仲嬴。”这话他已对数家亭馆重复过无数遍,说起来极为自然,又从怀中拈出一枚玉笄双手捧给小吏,“有玉笄为凭,她见了便知。”

  “免了免了,自己进来说吧。”小吏态度立转,也不耐烦将笄子转呈,自己跑去唤澂。

  傅姆、寺人、御人等正在别室闹哄哄地围着玩博戏,小吏在澂室外含糊不清的禀报了一声便去了,澂莫名其妙,“圉人敌?”一转念,面色骤变,奔至室外,一眼瞅见堂下伫立的戢。一时间,震惊、喜悦、怨怼、忧戚,种种表情在她面上迅速转换着,喉中哽咽,泪水满眶,腿一软,栽坐在地。

  “静虑……”戢欢喜着一瘸一拐地奔上前去。

  “圉人敌”,澂靠着楹柱缓缓站起,“圉人敌,你跟我来。”澂目中仍有泪水,语气却变得冷硬。“静虑你……”戢大惑,澂对他作了个噤声的手势,神色肃然。戢不再多言,跟着她来到一间偏僻的小室。

  “进去,等我。”澂迅速把门一掩便离开了,戢打量了一下黑漆漆的小室,触手一摸,满满的堆的都是薪柴。他心中气恼,却又无从发作,只得闷坐在枯柴上。

  不多时,澂带回一人,正是子霖。室中黑暗,戢也并不认得,接过子霖带来的衣物,更衣而出,一把拉住澂,怒道:“静虑!你为何这般待我。”

  “嘘!”澂急得掩住他的嘴,“别作声,跟他走。”

  “去何处?”戢脾气坏起来,一把抓住澂的手,“你可知我……”

  澂完全不理会,对子霖道:“快!”

  戢此刻已看清了子霖的打扮,跟先前见过的亭馆下等胥吏相似,心里更是火大,“我不走!”,他忿然重复着,“我不走!”。

  子霖用力挟着戢推向後门,边走边训,“太子,王子商臣适才来过,随时可能回来,楚师耳目众多,万一认出你来,咳,此刻非常之际,你以身犯险,亲临敌穴,十分的不该!”

  一名胥吏竟用如此称呼、如此口气予以责难,戢大感意外,“你是……”

  澂道:“他是桓庄之族的公子,子霖。”

  戢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印象,桓庄之族公子众多,戢能一一叫得出的并不太多,视其年纪,应与晋侯平辈,“原来是阿叔。”

  “太子身当大任,理当自重。”子霖带戢步出後门,已然备好两辆车马,还有一名少年执策而立,“此为犬子,”子霖介绍道,“稍後他送太子妇回馆舍,我则护送太子回王师。”

  戢只凝视着澂,“静虑,静虑,你可知我……”他从来不曾对澂诉过相思,一时之间,胸中满满当当,却是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只巴巴地看着澂,“静虑,我尚未进夕食……我一日一夜水米未进……外面风大,你好歹留我过了宿再走。”又对子霖道,“阿叔,城门已经下钥,城戍森严,此时出去极是不便。”

  子霖皱眉道:“车上备有水粮。”

  屋外夜风呼号,澂凛然道:“我已想好了法子……送你一程。”

  戢颓然上车,澂要他作御手坐在车前,叮嘱道:“无论你听到什么,千万不要回头看。”

  风中急驰,一行人很快到达城北,子霖上前要求士卒开城,对方答道:“请交印信。”

  “我染了恶疾。”澂在戢身後清晰地说道。

  “啊……”不知为何,子霖也惊叫了一声,然後道:“此妇人身患疫症,需即时出城。”

  戢正要回头,澂用指在暗中轻抵他的腰,“莫回头。”

  士卒举着燎炬近前,也发出一声惊呼,捂着口鼻挥手放行,“快走快走。”

  “走。”澂低声道,戢能感觉她手指微颤,当下驱马前行。

  车行转眼来到城东的溪水,子霖道:“太子妇就送到此地吧。”

  戢急急跳下车来,“静虑!”

  澂惊慌道:“快转过身去。”

  戢无奈,背立说道:“静虑,听家臣说你忘了带上药材,我已全携了来。”解下背囊,打开内中油布包裹的配药,反手递向身後。“还有这个……”他再从怀中掏出一封书函,“本应早就送达郢都,可是路上耽搁了。你看,你还,嗯,记得我们在绛城时说的话么……”一面拆了绳缄,取出帛书,不禁愕然——河水已灌入木函缝隙,丝帛浸湿,墨迹漶漫,一个字也看不清了。

  “太子!”子霖催促着。

  “战事凶险,你,千万珍重。”澂低声道。

  戢心中悲苦,哑着嗓子道:“那我……我这便走了。”腿脚却是迈不开步子,一转身便要拥澂入怀,澂却赶快遮住面容。

  “静虑……”戢不禁大骇,晈晈月光之下,澂的一双素手却是遍布红斑风团,处处坟起。“静虑你,你旧疾复发了么?这是怎么了?”

  “别看我……我面上的瘾疹更多。”澂急忙转身,颤抖着说道。

  瘾疹!戢想起家臣找来的医师记录,这才恍然,澂所患瘾疹之所以突然发作,全是因为她刻意暴露在寒冬夜风之中,瘾疹瘙痒难当,不知这一路上她却是如何忍受过来的。

  戢泪眼模糊,从背后环住澂的肩膊,澂双肩抖动,隐隐啜泣,戢将头埋在她肩上,深深一吸,复在她腕上一握,毅然道:“我去了。”

  戢去了,不再回头,辚辚车轮驶过溪水,辗碎一弯冷月,今宵已残,更待明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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