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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一章


  51【陉山】

  百无聊赖的冬日,戢在枯燥的公事与醇酒的麻醉中捱着,总算猛足的到来方让他稍稍振奋。猛足本是晋侯亲自委派给戢的家臣,是以猛足接获戢的消息前往相会从而途经晋国时,晋侯并未加以为难。

  “君父可好?”戢低声道。

  “国君体抱微恙,也无大碍。只是宫内接连的变故,确实令国君神伤。”

  戢喟叹一声,原本这次首止会盟,齐侯也邀了晋侯,却迟迟得不到回音,看来要想化解晋侯父子间的恩怨,却非一日之功可成其事。沉吟片刻,戢道:“猛足,戢不孝,不克侍奉君父,请吾子即刻返晋,代我伺候国君。他身边净是二五耦这样的小人,日後恐再生乱。”

  猛足用赞许的眼神看着戢,“定不辱命。”

  栾恕忽然来报,“齐侯广邀首止之盟的各路诸侯率师伐蔡。”

  “何故?”戢大惊。

  “蔡姬改嫁楚子。”

  “啊?”戢也傻了,随即失声道:“糟了!”

  ***

  冬日的楚地阴冷潮湿,澂也情愿守在室中,只是阿姊不在,万一王子疑来访可就尴尬了。“咦,有马车来了,好似是王子……。”在前门望风的寺人说道,话音未落,澂连裘衣都不及披上便急忙从後门溜走了。

  楚国定都郢城,王宫称为渚宫,规模浩大。澂原本住得僻静,这几个月来又因病甚少外出,这渚宫的全貌她是百未知其一。此刻在宫苑中漫步,只见处处崇宇芳廊,高台景阁,不觉流连越行越远,心中估算着该往回走了,偏又天零落雨,匆忙中往前方一处宫室避去。

  叮叮,嚓嚓,间或几声咚咚悦耳的钟声,澂驻足门外聆听着,“啊哟,”一名童子抱头从庭中奔出,正瞧见澂,忙问道:“吾子是何人?”“我是王子妇孟嬴的妹妹仲嬴……”澂还未说完,一位中年人便在堂上远远招呼请进请进,并斥责那个童子道:“见了美人还要问人家是谁,没见人淋着雨么?”

  中年人笑眯眯地亲自下堂请澂入内歇息,居然还遣童子去其它宫室寻来干爽的衣裳让她换上。澂更衣出来,童子正在弹奏五弦琴,每弹一个音,中年人便在一具铜钟上敲一记,然后手持石刀,磨锉铜钟内壁隆起的音脊,堂上还摆着许多未定音的铜钟。

  “不对,不对。”中年人又锉又击,忍不住就往童子头上敲去,“总是不对!”

  童子哭丧着脸,“师傅拿我当铜钟好了。”

  童子年稚,嘟着嘴胖乎乎的甚是可爱,澂从旁劝道,“天气潮湿,琴木发涨,这弦似是紧了些。”

  “说的也是。”中年人点头道,“好罢,就等天晴时再行调试。”他转头对澂道,“吾子若是闲暇,也请届时指点一二。”

  “不敢,”澂道,“仲嬴还未请教吾子尊字。”

  “乐尹锺锐。”中年人面似冠玉,笑如春风。

  当,当,澂脑中如钟轰鸣,原来……就是他。

  ***

  雨住了,澂心神复杂地回到居室,寺人跑来递上一封书函,面上没有落款,澂拆开来一看,却是两副帛画,描绘着神荼、郁垒的形象,澂不禁微笑,再看函中却别无它物了。她捧着这无字的画作发了一会儿呆,面上忽而热忽而冷,末了终是一声暗叹。

  “澂又在看什么呢?”一名女子进得庭中,正是澂的姊姊,人称孟嬴。

  “家臣写来的。”澂忙将书函合起,神色有些不自然。

  孟嬴容颜姝丽,俏声道:“又说些什么?”

  “嗯,一切安好。”

  “澂,”孟嬴叹气道,“先前王子疑对你有意,那时你家夫婿生死未卜,你总是推脱逃避也就罢了,如今子敌当上了卿士,地位不可谓不高,你的去路么,也该定了。”

  “是。”澂黯然道。

  “母亲托人捎来口信,我想你该明白……”孟嬴也显得为难,“你也在郢都滞留了三个多月……”

  “我明白,我明日便启程去王畿。”澂凛然道。

  “澂,”孟嬴也笑得凄楚,“子敌对你如何,我猜也猜得到。可是又有什么法子,你既嫁了他,那便要强颜欢笑。”

  “阿姊,我只是再笑不出来啦。”

  “澂,说到境遇,我未必便强过你。你姊夫的相貌,你也见过了,子敌可是英武非凡,天下闻名,这面上的容光你已有了,知足罢。”孟嬴道。

  “姊夫面貌虽然有些凶恶,心地却是良善。”

  “诚然心善,又是长子,却久久未能确立太子之位,我日夜忧心他重蹈子敌覆辙。”

  “阿姊!”澂不由心惊,“姊夫勇猛,此番出征郑国,稳获大捷,国君必能坚定立储之心。”

  孟嬴眉间漾着淡淡的笑,“克敌我不担心,我只怕他回国之时,哼哼,”她拉着妹妹的手,“我已嫁他六年,却无所出,其他妾侍个个要与我争。澂,你也知道,男人么,在外打仗那么久,寂寞得很,一旦解甲归国,把玩个郑卫之姬,莺莺燕燕,那就不妙得很。”

  “阿姊……难道想去截住姊夫?”

  “即便不能赶在那些俘获的亡国之姬前面,也要抢在郢都众侍妾之前,”孟嬴恨声道,“原本也没什么理由擅自离开国都,不过你要去王畿,咱们姊妹又难得聚首,无论如何也要送你一程。”

  澂亦笑道,“阿姊打算送到哪儿?”

  “叶邑”,孟嬴悠然道,“楚国的北境,王子回国时最先踏上的土地。”

  ***

  孟嬴离去,寺人问澂是否即时收拾衣物行李,澂怔怔想了一会儿,有气无力道:“去王畿么?”寺人莫名其妙,难不成适才所闻全是自己做梦?澂却不等他回答就自己“嗯”了一声,脚步虚软地走向卧室,想起什么,又道:“送书函的人呢?”

  “这回不是家臣,是一位商人叫禄子的,他手下来此经商,顺便捎来的,那人急着去别处采买,早就走了。”

  澂低低哦了一声,不再问话。

  次日一早,姊妹俩去拜见楚王,楚王神情怡爽,言语宽和,致赠了许多礼品,吩咐下臣妥善护送。秦氏二女又往後宫去见夫人,夫人蔡姬新娶自蔡国,澂尚未见过。姊妹俩未见时蔡姬正在高台上自斟自饮,她听了孟嬴和侍从的禀告,对澂道:“恭喜了,能与夫婿团聚真是令人羡慕。”澂苦笑了一下,蔡姬俏脸酡红,眼珠一转,“难不成还有什么苦衷?可别勉强了,要么便学我。仲嬴,你看我多欢喜,这渚宫如此美景,楚子比齐侯年轻了二十岁,他的儿子也比齐侯诸子年轻二十岁,他,他,身强力壮,夜夜索求……”

  楚国原本位卑,只是子爵,又素与中原不睦,楚武王时索性自立为王,蔡姬却在此处直呼“楚子”,孟嬴听得直冒冷汗,蔡姬更越说越不经,带着一丝醉意,笑得打颤,“下次改嫁,夫婿会不会再年轻二十岁?那可怎么办?”“夫人,”澂扶住蔡姬,蔡姬咯咯咯地笑着,眼中仿佛闪着泪光,“仲嬴……身不由己啊。”

  蔡姬醉得厉害,秦氏姊妹告辞离去,出得宫门,姊妹二人同时轻叹。

  “妹妹叹什么?”

  “阿姊你呢?”

  姊妹俩对视一眼,目中都流露苦色,同声道:“身不由己。”。蔡姬即便纵性回了母国,却仍需接受兄长蔡侯的安排,另嫁强楚,而这渚宫内的未知波澜又岂异于齐国呢?蔡姬如此,孟嬴、仲嬴的命运又何尝不是相似的呢。

  ***

  闻知齐侯欲举兵伐蔡,戢带着司马府的数名虎贲以及家臣,连夜南下往蔡国赶去,尚未抵达蔡都,即于途中获知蔡国不战而溃,蔡侯携同大臣家眷逃往楚国避难。再急向南行,又传来消息,说是齐侯所率的诸侯之师已逼近楚国北境。戢嘴唇起泡,两眼发直,栾恕慰道:“太子无需多虑。太子妇尚在郢都,远在近千里之外。”

  戢略觉宽慰,叹道:“王图霸业,齐侯之志,我竟然忘了。”他哑着嗓子,“齐侯北灭山戎,内救邢卫,西抚王储,唯一所差的只是南伐荆楚,便可平定四海,克建大功。蔡国,不过是个正好赶上的藉口。”戢手持铜戈,直指南方,“齐楚大战,便在眼前了。”

  却说齐侯联合鲁宋陈曹卫许莱等国,计兵车千乘,士卒三万馀,浩浩荡荡穿越蔡国径直南面扑向楚国。楚国精锐正在北方与郑国交战,边境空虚,一时猝不及防,两相交战,楚人不敌,遂向後方撤退,诸侯之师顺利侵入,驻扎在楚东北境的陉山。陉山为一道绵长的黄土山岭,状如龙脊,西接楚境,东南连向蔡国,居高临下,正宜监视楚师动向。戢赶到之时,齐侯正与诸侯在山岗上的营帐中欢庆首战的胜利。

  “戢,你来得正好。”齐侯欢喜道,一脸的志得意满,之前因蔡姬离去所带来的烦恼已一扫而空。

  “君侯,楚国纵深极广大,一时的後撤不足为凭,一俟楚子集合兵力,便能与联军抗衡。”

  “正是,”齐侯颔首道,“若是你携王师相助,必能声势大壮,一举歼楚。”

  “嗯嗯,”戢虚以委蛇,“待我返回洛邑向天子请命。”心中暗道,哼哼,一来一回,就得耗到明年,另外王师出不出得了兵还不是全听我这个司马的。

  又与齐侯喝了些清酒,戢心态稍安,刚回到营帐,栾恕便一脸焦急地迎上来,“派往楚国的家臣到了。”

  “哦?”戢精神大振,“太子妇说什么?”

  那名家臣战战兢兢道,“尚未见到太子妇。”

  “什么?”戢大怒。

  “臣,臣”,家臣觑着戢手中闪亮的铜戈,“臣赶到郢都之时,太子妇已离开两日,动身前往王畿。”

  戢转怒为喜,“她自己回来了?”不觉轻笑出声,“嘿,哦,她,真是来了。”忽然又一竖眉毛,“你竟然未曾追上她的行驾?”

  “是,是”,家臣连连拜伏请罪,“只不过当时臣听渚宫的侍从说,太子妇走得匆忙,忘了带上方子和配药,遂又去找宫中医师补备,这便又延了一日。”

  戢一呆,“她病了么。”

  “太子宽心,太子妇已无大碍了。”

  “她生的什么病。”

  “也不是多大的病,不过水土不服。”

  家臣将医师书写的记录递上,戢粗粗一看,写的是胃肠缭乱,腹泻泄吐,胸脘闷涨,皮痹瘾疹,连翻了几卷简册皆是如此,再一瞧日期,断断续续地前後跨了三个多月。戢握着简册怔怔半晌,“她到了楚国便一直病着?这便是一切安好?”

  栾恕歉然道:“是臣失察,之前派去报信的家臣都未能了解详情。”

  “臣配好了药材,一路急追,却不知是在何处岔了路,始终未能与太子妇相遇。”家臣道,“直追到楚国北境,却逢战事爆发,臣绕道远行,这才见到了太子。”

  栾恕道,“太子妇身体不适,车行应该不快,因此反而落後,不过算算日子再慢也该到达边境了。”

  戢默然良久,道:“她北上王畿,叶邑乃是进出北境的必经之地,边关战况她们应已知悉。叶邑乃是楚国的重镇,背靠方城,北贯长城,固守坚实,如此,最可有能的是,她现在正滞留叶邑观望。”戢闭目蹙眉,复睁眼道:“我的书函。”

  家臣奉上书函,绳缄犹在,泥封完好,戢接过对家臣轻轻挥了挥手令其退下,用木函遮住了面容。

  “太子,”栾恕唤道。

  “我倦了,你也退了吧。”戢淡淡道。

  栾恕应声退下,却见戢走出帐外,伫立于星空之下积雪的山头,一身萧索,长眺西方。栾恕为他披上裘衣,“太子,夜深了。”戢不语,自行回帐,栾恕亲自为他放下帐帘又守至半夜这才自回寝帐歇息,才睡下便放又不下心来,再回去探视,这一探却是吓得不轻,帐中悄无一人,戢竟然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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