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四章
54【家宴】
商臣收到邀请奏报楚王,君臣斟酌再三,还是同意派王子商臣赴宴。令尹子文考虑到商臣毕竟年轻,又无高贵的身份,建议委派大夫屈完陪同。“说了是家宴,若再由其他大夫陪同,岂非显得胆怯?”商臣道。子文微微一笑,“伯敌父身边有他叔父陪同,王子如何就不能效仿?”原来子文早已派斥候侦知子霖身份,而屈完的家族乃是楚王室的支系,论辈分也算商臣的叔父,且屈完担任莫敖之职,主管军政,地位又与王师司马相当,如此赴宴,气势上恰不输半分。“此去敌营,变化难料,有屈大夫作陪,多少有些照应。”子文和蔼道,商臣默默点了点头。
齐侯近来寝居不安,食饮不甘,原本南下伐楚得益于出其不意,又恰逢楚精锐伐郑未归,是以开战获捷。不想楚人迅速回师,集结了大量兵力,若趁其步履未定尚可一击,但正所谓以锐进则以速退,偏偏许男这时候薨逝,只得罢兵暂住,时日一长,给养接应不上,天气又甚寒冷,诸侯之师渐生倦怠之心,此时若楚师凭借地利反攻,胜败未可知矣。只是齐侯大举来袭,若就此半途而废,实在心有不甘。
齐侯的心思上卿管夷吾管夷吾自然明白,事实上,管夷吾此时亦有骑虎难下之叹,自己为卿多年,施政有方,齐国国阜民康,人所共睹。但管夷吾深知自己在戎事上终亏一筹,昔时自己辅佐齐侯之兄公子纠逃亡鲁国,而齐侯已经坐稳了君位,齐鲁战于乾时,鲁国大败;後来自己主政于齐,齐鲁两战于长勺、郞城,便轮到齐国大败两回,後来征伐山戎令支、孤竹也都不是太顺当,是以齐国军戎之事一向交由王子成父主理。此次南征,王子成父因年事已高并未随行,管夷吾兵行至此已感乏力,若再与楚师名将鬭廉、鬭章交战,胜算能有几何?管夷吾不禁心生退意,恰好王室司马伯敌父欲办家宴,这便正中管夷吾下怀。
兰膏明烛,乐细如丝。王子商臣与莫敖屈完步入王师帐中,不禁大吃一惊。“家宴?”商臣沉着脸,指着戢身後一大拨的人,按剑问道:“这算什么家宴?”
戢头上裹着层层的伤布,显得比商臣的头还大,笑道:“这些当然大有名头,且待我一一为吾子介绍。”一面热情地将商臣与莫敖引入席中。
商臣边行边低声道:“你头上的伤布裹得太也蹩脚。”商臣颈上的伤都已结痂,戢却还顶着这么个大包,委实令人气愤。商臣恨恨道:“我毋需你可怜,你亦不必再如此伪装。”
戢假作未闻,只管给商臣引荐,“齐侯乃我外王父,鲁、卫为我同姓,其余诸君亦属姻亲。”座中诸侯都是被戢硬拉了来赴宴的,脸上都爱搭不理。商臣扫了一眼众人,未曾发现当日为戢御车的子霖,心下纳罕,只听戢又引荐一人,却是齐卿管夷吾。“夷吾乃穆王後人,亦是姬周同姓。”管夷吾报上家门,商臣暗自冷笑,待将屈完也介绍了,这便与戢宾主相酬起来。
“内子於楚淹留半载,多承照料,戢不胜感激。”戢先向商臣敬酒道谢。“秦楚向来亲谊,此商臣之幸,尚有不周。”商臣持爵回谢道。商臣的意思是他只管秦楚亲睦,并不是为了旁人,戢听得明白也只笑了一笑。
诸侯们沉默不言,戢一个人殷勤张罗,王子商臣也不客气,这酒一饮便是一大尊,如此牛饮不多时便内急了,只好央告要退下更衣。
商臣步入屏厕,正自洩溺,冷不丁藩屏开启,一名中年男子径直走了进来,商臣吓得身下一激,衣裳狼狈,那男子不管不顾,只道:“有几句话,王子听了一定要记住。”
***
商臣真的更衣而回,铁青着脸,戢笑脸相迎,商臣在他耳旁恶狠狠地切齿道:“你自己不举也就罢了,偏要害我!行事当真阴险!”
戢愣了一下,哈哈笑了起来,“岂敢岂敢。请入席。”
商臣回到座中,席上气氛已经不同了,诸侯们早就喝得不甚耐烦,郑伯正命屈完回去向楚子传话,要他速速自缚来见。商臣大怒,屈完把他按住,自己不紧不慢地问道:“敢问寡君何罪?”“何罪?”郑伯怒气冲冲,楚国刚刚还在攻打郑国,竟然片刻间就忘了么?郑伯正要发难,管仲抢先道:“诸侯九贡,以致邦国之用。尔楚数年不贡牺牲包茅,寡君代天子讨之!”
屈完笑了,数年不朝不贡的可不仅是楚国一家啊,难道齐国是按时朝见进贡的么?楚地的包茅历来是沥酒敬神的佳品,但周王室总不至于就无法祭祀了。话虽如此,屈完还是恭恭敬敬地答道:“贡之不入,王祭困乏,寡君之罪也。然实因楚地近年频发旱涝,包茅欠佳,不敢以辱天子。幸今年风雨调顺,不日当可复贡。”
管仲轻飘飘地甩下一个不大不小的罪名,至于什么僭越称王、伐灭姬周诸侯等等罪名却只字不提,郑伯非常不满,齐侯也不悦道:“仲父!”管仲点点头,义正辞严道:“昔时昭王南征,崩于汉水,寡君特来讨之!”
昭王南征江汉流域,返程之时所乘坐的航船倾覆,昭王与王室重臣一同遇难,不过此事发生在三百年前,此时忽然想起算旧账也未免太迟了一点。管仲话音刚落,弱冠之年的卫侯便已忍不住笑出了声。齐侯气得吹胡子,戢连忙出来圆场:“此乃家宴,莫谈戎事!”亲自给齐侯温了酒进上,又道:“光是饮酒,稍嫌愁闷。斗鸡走犬,此地固然不宜,博戏对奕却是不妨为之。”一面让家臣摆了些博具、棋盘上来,一面招呼商臣道:“子夏,你我也来切磋一二如何?”
“不好。”商臣冷冰冰道,“我可不想输得一干二净。”
“噢?”戢莫名其妙。
屈完笑道,“听说司马家的新妇初来楚地时,替她阿姊与那些媵侍博戏,大胜三日。”商臣亦不禁微微摇头,“唉,孟嬴啊,总是这般好胜。”屈完道:“想来司马已得尊夫人真传,吾等敬谢不敏。”
“原来,原来如此。”戢将手中的六支竹箸弃在博局上,怏怏道。
这边戢与商臣冷了场,那边齐侯等人也玩起了投壶之戏。
“有酒如颍,有肉如陵,寡人中此,四海靖宁。”齐侯将面前的铜爵一饮而尽,接过寺人貂递上的无镞之矢,掷向前方的空酒尊。丁,矢杆擦着尊沿落入尊腹。齐侯年过六旬,手劲不减,诸侯们都为之喝彩。
“有酒如洧wěi,有肉如堆,寡人中此,何夷不绥。”郑伯投了一次没投中,好不尴尬,又投了一次这才中了,大家也不由衷地鼓了两下掌。诸侯们依次相投,卫侯也递了一枝矢给戢。
“有酒如汾,有肉如坟,晋戢中此,晋戢中此……”戢最後不知喃喃说了句什么,闭着眼手一扬,竟然亦一矢中壶。座中鼓喝,戢面上显出了一丝笑容,向家臣要了一尊酒来喝。商臣跟在他身後道:“你不是重伤未痊么?装也要装得像啊。”戢不与他计较,笑道:“忽然好了一大半。”
“咦,有人一直畏惧不前,躲躲闪闪啊。”
“覆军之将,焉有剩勇。”
郑伯、陈侯嘻嘻哈哈,明嘲暗讽,商臣黑着一张脸,也拿起了箭矢。接矢入手,这才察觉眼下情况不妙。诸侯都已投了一轮,箭矢横七竖八,把个铜尊插得满满当当,还有些歪着斜着躺在壶口的,再要投进可就难了。“子夏,请,请。”戢笑眯眯热情相邀,商臣只是沉吟不语。
“齐侯,这仗不必再打了。人家已经讨饶了。”郑伯道,齐侯饮多了酒,骄色道:“寡人一生九合诸侯,匡扶王室,此番倾各国之力,挟天子之威,以此众战,谁敢不服!”服侍齐侯的寺人貂趁机拍马道:“楚蛮必服!”
屈完与戢都是面色一沉,屈完不卑不亢道:“齐君若以德绥人,谁敢不服?若以力战,楚国前有方城,後有汉水,誓与君周旋!”
商臣亦走上前对齐侯道:“商臣造次。”说着向家臣另要了一张弓,将数枝无镞之矢搭在弦上,嗖一声,第一箭穿过一矢的木杆,将之顶出壶外。“臣卸的是郑伯之矢。”商臣道,随即口中念着“鲁公之矢、陈侯之矢、宋公之矢……”竟然一一将之逐出铜壶,连掉落壶外的一些箭矢都被他射穿,最後弃了弓,念念有词:“有酒如汉,有肉盈船。商臣中此,其谁可惮。”这才将一枝矢稳稳当当投进空空的铜壶。
座中惊得目瞪口呆,惊的不是商臣箭法之精准和膂力的强劲,难的是他在酒席纷纭中竟能将诸人所投之矢记得一清二楚。郑伯不服,高声道:“岂有此理,竖子大胆!”商臣冷笑一声,要回家臣从地上拾起的无镞之矢,道:“齐君仁惠,寡君感佩,今既两军对垒,走避有辱君威,商臣不才,唯向其馀诸君讨教。”
他先抽了一枝箭,道:“郑君,你远游在外,郑国险些被我攻破。其後我师虽後撤以解陉山之危,然而一俟齐师离去,楚国必然回师。郑地近楚而远齐,齐师虽鞭之长,不及马腹。郑君今日种种,商臣必铭记于心。”言讫手中箭矢飞入壶中,力道之猛,铜壶都摇晃了一下。
郑伯面色發白,齐侯蹙眉,管仲道:“郑君毋庸多虑,诸侯相互依存救援,又岂有坐视之理?”
商臣道:“郑邻于宋,可是商臣闻道,郑宋世仇,构怨难解,莫说将来救郑了,便是今日开战,宋师亦绝无救郑之理。”宋公轻哼了一声,却也不反驳,商臣续道:“宋为殷商後裔,于周室为贵宾,位居诸侯之长,宋君如何甘居他人之下?想当初北杏之盟,……”商臣还未说完,宋公气呼呼道:“且住!”一拂袖便要退席,管仲忙将他拦下,好言劝回。
商臣回头看了看屈完,屈完也正一脸笑意。当年宋公初立,君位未稳,齐侯亦欲自树声威,便在北杏号令诸侯会盟,确立宋公的地位。不想宋公自觉面目无光,竟然半夜脱逃,後来虽然言好,可毕竟心结难解,齐侯每每念此,也是老大不痛快。果然商臣的话挑了个头,齐侯便阴了脸。屈完插口道:“适才管仲父就昭王驾崩一事问难楚国,吾子莫要忘了,当年江汉一带除了楚人,还有众多殷商遗民与周师为敌。管仲父何不也声讨宋公呢?”
管仲干笑两声,商臣向铜壶再投一箭,道:“鲁公年纪尚幼,你两位兄长都是刚刚登基便为乱臣所弑,这次去国既久,国中危矣。”鲁公还是个少年,吓得躲在叔父季友身旁不敢出声,季友只得连加安慰。
“至于陈侯,废嫡立庶,杀死太子另立庶子,商臣以为必定是在座各位之中,周司马伯敌父最痛恨的一种人。陈君以为呢?诸师混战之际又当如何呢?”
这下戢的脸色也难看起来,皱眉向後张望,子霖站在角落只是默然不语。商臣投壶两中,接着道:“还有卫侯,你看到齐侯身後的大夫公子开方了么?商臣一直奇怪,他不是卫国太子么?嗯,想来他当年避一时之乱,如今深得齐侯信任,此次随大军出征,也是时候回去了。”
卫懿公太子开方,厌恶君父玩物丧志、耽于养鹤、懒于国政,遂长期滞留齐国为大夫,卫懿公改立其弟为太子,後来赤狄侵略,卫侯父子双双亡于阵中,残存的宗室复国後从远支旁系中选立了新君。若是公子开方归国,这君位该谁来继承就难说了。公子开方倒是释然,“我已无意归国为君。”年纪轻轻、立国又浅的卫侯却已是坐不住了,频频与卫国大夫窃窃私语。
“曹、莱均属附庸,就不说了。”商臣懒懒道,向壶内又投了两枝长箭。
“咄!诸侯齐心合力,岂容你挑拨离间?”管仲斥道,指着壶内齐刷刷的箭矢,“诸侯联师,威猛如金!”
商臣亦正色道:“屈大夫,由中原进入楚国腹地,路途何在?”
“惟夏路一途。”
“路狭且长,两山夹峙。”商臣自言道,再问屈完,“屈大夫!请问楚国先人所司何职?”
“我祖祝融,为夏之火正。”屈完兴奋道。
商臣点点头,把手中之箭往烛火上一带,卟一声射向铜壶,挤满了箭矢羽毛的铜壶登时燃起大火,商臣高声颂道:“祝融後人,在夏路两岸的山颠,恭候诸君光临!”
铜壶火光熊熊,烧得哔剥作响,商臣黧黑的面孔上跳动着火焰的狞色,诸侯各个缄口结舌,半晌,戢搀扶起齐侯,道:“外王父,我送你回去歇息。”齐侯摇了摇头,默默与管仲一道走了,其他诸侯及大夫也依次退席。
屈完与商臣亦来与戢告辞,商臣行了两步,转身对戢道:“今日之前,至少在投壶之前,我还很讨厌你。”
戢笑道:“王子太抬举晋戢了。”
“老实说,我自己长得丑,看到你便有气,每每设想你与仲嬴、我与孟嬴同行的情形,就想毁了你的金戈,或者真的在你头上戳个洞。”商臣说话的时候仍有忿忿之色,“不过,适才你说的祝辞我听见了,嗯,你说,晋戢中此,吾妻宁止。放心,楚国不会慢怠的。”
“多谢。”戢一揖。
“该是我多谢!”商臣揖得更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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