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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第卌六章


  46【团圆】

  来到王城已经一旬有馀,暂时仍未探听到戢的所在,倒是骤然得悉晋国公子兄弟相残的大事,公子戬素来顽劣轻率,犯下此等杀弟暴行不足为奇,倒是公子戮,资质不错,又向来中规中矩,不免可惜。没两日,又传来司空士薦病逝的消息,士縠再是坚强也经不起这丧兄又丧父的打击,放声痛哭,在澂的坚持之下,终于同意先行回国奔父丧。

  这一日,众人送走了士縠,栾恕去王城东边的成周拜会其他卿大夫,戡则表示想四处瞧瞧,澂独自回到馆舍,回想这一年来的大事小情,心下惨然。

  此时适逢馆吏来报,说是太子宫尹求见。宫尹出示了加有太子玺印的书函,说是邀晋太子妇及家臣入宫城一晤。澂之前曾见过栾恕与这名宫尹交谈,玺印亦不似假,只是栾恕与戡都不在,澂便委婉相却。不多时,又有太子媵侍薛任来拜,澂无可再辞,匆忙中交待馆吏,一俟栾恕或戡回来,便即入宫城来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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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圉人敌缓缓睁开眼来,头疼得厉害,他抬手欲敲打脑壳,却见腕上仍戴着械具。圉人敌模模糊糊记起从城头摔下的一幕,“静虑……”他唤了一声,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见,再一动弹,双腿便如锉入骨般地痛。

  这是何处……圉人敌打量着自己身处的屋子,虽然室中空空,但单凭这身下所垫之精美的朱漆竹箦zé,就无论如何也不会是圉人该住的地方。他趴在地上,双手又锁着木梏,只得用两肘撑着身子,忍痛慢慢挪向户门,却是推也推不开,想是从外扣上了。

  “真是不巧,太子临时被天子召去了,婢子去宫中等候,请吾子在此稍待。”一个女声道。

  “唯。”另一个女声应道。

  圉人敌陡然血往上涌,心中一阵狂喜。静虑,那个柔柔答着“唯”的是静虑!戢爬到窗畔,忍痛倚墙坐起,手肘顶在窗台上,以双拳将窗户拱开一条缝——一个女子背向而立,站在中庭。

  静虑……圉人敌不知自己偎在窗畔看了多久,他也从来不知自己会如此长久地注视一个背影,可是,那个倩影却始终恭敬肃立,不曾回顾。夏风依依,吹拂窗前槐树,沙沙,沙沙,青青槐叶随风四落,有那么一刻,圉人敌的心也轻飘飘地跟着飞了出去,止息在她的肩头。静虑,静虑,你可知我也在这里?

  “如何不引叔母入席?”忽然一声问语打破了庭中的寂静,圉人敌回过神来,只见太子郑与一名妇人走了进来。“薛任疏忽,太子恕罪。”那妇人薛任又向澂赔了礼,将澂延引上堂。澂落了座,向太子郑和薛任还了肃拜,道:“仲嬴不敬,敢问太子何事相召。”

  “叔母见外了,郑闻听叔父有难,叔母流寓于此,敢不过问。只是郑一时不便亲自前往馆舍相迎,这才遣属吏和媵侍来请。”

  “仲嬴敬谢。”

  圉人敌暗暗心惊,这太子郑当真有心,竟然把静虑也叫入宫中,只怕是拿她做要挟。自己孤身一人,软硬不吃,可若静虑受制却如何是好?

  “不知叔母如何来到王城?”太子郑意味深长地朝圉人敌方向看了看,“难道叔父亦在此间?”

  澂摇摇头,“仲嬴与家臣初时在虢国守候,未见他踪影,便顺河而下”,她顿了顿,片刻後才道:“遂到了王畿。”

  圉人敌此时脑子清醒了些,不禁怀想,静虑不曾回秦国么,还是听说自己被废,便折返了来?她,竟然一路寻到了王都?圉人敌一时痴了。

  “原来如此。所幸叔母安然脱身,叔父亦应有天佑。”

  “叔母同行的是些什么人?倒是忠心可嘉。”

  “家臣栾恕,太子想已听闻,另一人为士縠,嗯,还有一名家臣……”

  士縠?圉人敌满腹狐疑,怎么不是士缺?一不留意手肘打滑,把头磕在了窗上,咚的一声响。

  澂闻声瞄了瞄,依旧端正坐着,太子郑也偏过头来一望厢房,“晋室此次废立之争祸乱不小啊。”

  “晋室不幸。”澂答道。

  “乱後必安,安而後定。吾姑静待叔父现身。”

  “如太子吉言。”澂再拜谢道。

  “是你!”忽然一名盛饰妆容的年青妇人从□□中转了出来,怒气冲冲地走到堂上骂道:“又是从何处来的贱妇。”

  澂微微低眉,并不答话,太子郑斥道:“燕姞jí无礼,退下。”

  一旁薛任劝解道:“元妃误会了,这位乃是太子特意请来的嘉宾,晋太子妇仲嬴。”

  燕姞怒气不减,“什么晋太子妇,晋国现今哪来的太子。是了,她没了夫婿,是要改嫁作新太子妃吧。”

  太子郑脸一沉,“燕姞,赶快退下。宫尹!寺人!”

  燕姞把手一摔,甩开寺人的搀扶,径自冲到澂的面前,啪,扇了澂一记耳光。

  座中诸人都是一惊,太子郑呆了一下厉声喝道:“快拖她下去。”薛任与宫尹、寺人七手八脚将燕姞硬是架着走了。

  “叔母……”太子郑未曾想闹到如此场面,一时无语。

  “仲嬴偶感不适,还想早些回馆舍休憩,”澂伏道,“乞太子恕。”

  “叔母……”

  “仲嬴稍後再遣家臣前来面见太子。”澂自管拜别,匆匆下得堂来。

  “叔母留步。”太子郑追下堂来。

  澂在庭中一顿足,微微低着头,右颊上坟起五个清晰的红指印,手指用力绞着玉珮上的罗缨。

  圉人敌心中刺痛,肩膀一滑,跌在地上。只听宫尹道:“太子还有吩咐,请在此稍待。”澂未曾出声,似被截住了。

  一阵脚步声逼近圉人敌所在的房门,紧接着喀喀拨动门闩之声,太子郑推门而进,甫踏入室内,圉人敌迅速用肩膀将户门顶了回去。

  “叔父,你都听见了?郑一得知叔父筑城时失足,便遣人将叔父从胥吏处移来,恰好宫尹告知叔父家臣亦在王城打探消息,便又匆忙寻了叔母前来与叔父团圆。”太子郑低声道。

  圉人敌俯卧在地,用自己的身子挡着门。

  “叔父既信不过小侄,总该信得过自己的妻子。”

  圉人敌拼命摇头,心中惶急越发语不成声,乾哑的喉咙只是重复着“不……”。要静虑进来看他衣衫褴褛,双手紧锁,满面伤痕污垢?要她进来知晓自己遭人□□,夫婿却趴在地上无能为力?圉人敌一咬牙,匍匐在太子郑脚下,向他拜了一拜。

  “好。叔父既不愿意,郑自不会勉强。”太子郑嘴角浮着笑,自行出了门,道:“叔母见谅,宫尹所备贽礼太过鄙陋,郑适才一见,实是不敢有辱尊目,容後再重新奉至馆舍。”

  (注:薛国,任姓;南燕国,姞姓)

  *********

  澂回到馆舍,对适才在太子宫内之事只字不提,换了衣裳,修饰了仪容,稍後太子宫尹果然前来奉上一些贽礼,及至黄昏栾恕与戡都回来了,栾恕还带来一人,澂一见又惊又喜,“舅父?”来人却是卫国大夫华龙滑。

  澂的母亲华子乃是宋国公室分支华氏的女儿,华龙滑正是其同族兄弟,却常年在卫国为官,昔年澂的父亲薨逝时,华龙滑曾前来吊唁。一晃十数年,澂长大成人,华龙滑的模样却是没多少改变,他此行前来王城是为通报卫戴公申以疾辞世,其弟公孙毁继立。“戴公还是晋太子一手扶立的,想不到太子亡逸,我先君弱冠之年亦不幸病逝。”华龙滑感叹一番,又慰问了澂几句,最後告辞道,“明日还要南行楚国,楚子势力强大,比周天子还得罪不起啊。”

  送走了华龙滑,众人各自歇息,戡隔着几步落在澂的後面,道:“做什么脸上抹了这许多粉?”

  “我……”

  “你哭了?”

  “没……”澂确实不曾哭过,但戡这么一问,眼中却几要流下泪来,赶快捂了捂眼睛。

  “怎么了?”戡不依不饶,快步走到澂身旁,“你一定不妥。”

  澂不敢看他咄咄的双眼,只道:“戡,你这一日去哪儿了?”

  “唔……”戡含糊道,“去甘邑随便转了转。”

  澂已走到了自己卧室的门口,戡也收了脚,两人在门槛处并立了片刻默然无语,澂终是踏了进去,掩上房门。

  许久之後,室中一声轻唤,“戡。”

  “在。不曾走。”门外很快答复着。

  “若是在王畿寻不到太子,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戡手抚着房门,月光从身後照来,在廊上丢下一个落寞的身影,“也许……也许要去齐国试试。”

  “我想随舅父去楚国。我想过了,我跟着你们东奔西走终是不大方便,路上惊险,怕是反而有所拖累。我阿姊便嫁在楚国,我前去投奔比较妥当。”

  “……”

  “戡?”

  “我……”戡喉中如鲠,良久才低低道:“我去找栾恕商量。”

  栾恕果然同意澂的提议,连夜找了华龙滑来,次日午後便送澂离开王城。车辚辚,路迢迢,从馆舍到城南不过里许,戡却走得沉重。

  “戡。”澂从窗帷中探出头来。

  戡远远跟着,闻言这才抬起头来,泪光隐隐。

  “戡……保重……我在楚国……”澂欲语凝咽。

  戡追了上来,“我一定找到阿兄,我一定去楚国找你。”戡牵着车帷,马车越驰越疾,戡踉跄几步,呲地拽下一截帷裳,望着车内的倩影,无声地做了个口形,“澂,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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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叔父好点了么?司寇处我交待过了,就说叔父伤重不治。甘邑刚刚平叛,甘公被罚闭门思过,不会来此搜查,他小孩子家两日便忘了,叔父在此大可放心。”太子郑问道。

  戢勉力睁眼,动了一动,身下巨痛。

  “幸好前日摔下城头时,有架子挡着,下方又堆有黄土,否则只怕性命堪虞。不过毕竟一处髋骨错位,一处胫骨断折,肌肉多处受创,再加之先前的一些旧创,着实需要长期静卧休养。”一位医师在旁道。

  “叔父现下可想进食?”

  “不可暴饮暴食,宜清淡。”医师叮嘱道。

  “……”戢低声道。

  “叔父说的什么?”

  “蜜水。”戢闭眼道。

  一连数日,戢卧床不起,一来行动不便,二来怕走漏了风声为甘公所知,行动起居都在太子宫尹的监视之下,养伤竟如同坐困囹圄一般。太子郑偶然前来探望,提及是否要接澂来照顾,戢都只拒绝。

  “叔父不爱名势,不畏严刑,倒似是在意这位新妇。”太子郑半开玩笑道。

  戢陡然一惊,淡淡道:“占卜得来的新妇,公室女子,生来娇气,又岂会照顾人呢,却莫要添乱才好。”

  太子郑倒也同病相怜,“叔父说的是啊,想我那元妃燕姞啊。”

  燕姞。戢藏在衾下的拳头暗暗攥紧。

  经此一事後,戢心里起了较计,每每说到澂,他都只漠然以对,也许便如这般漫不经心,才不会令太子郑将她视为把柄,以致太子郑告知澂与家臣已离王城时,戢竟只嗯了一声,却不多问。

  “叔父不想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去了何处?”戢机械地重复着。

  “呵呵,往齐国去了。”

  戢暗自松了口气,这样也好。只是为何夜深人静时,他却反而耿耿不寐呢?黑暗之中,戢僵卧床上,屈指拈动着玉笄,思绪纷纭。自己沦为圉人时,梦中呢喃着什么,那城头上的奔跑呼唤是什么,禁锢的双手又推开了怎样的风景,来了,又走了,近了,又怯了,怎会如此,怎会如此?

  戢头痛欲裂,狠狠敲击着脑袋,砰,砰,头颅却愈加疼痛。窗户一声轻响,蓦地一只手掌握住了戢的手腕,“阿兄。”一个声音急切地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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