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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卌五章


  45【版筑】

  “甘公出游。”

  “甘公所猎,要好好饲养。”

  “为甘公备马……”

  “甘公……”

  圉人敌养伤为主,涮马为辅,哪里架得住这许多差事,“甘公……”圉人敌琢磨着,似乎听过这个名头,一旁圉人市道:“就是天子的幼子王子带,封在甘邑。”

  圉人敌心里有数了,自己十岁那年,父亲即位为晋侯,同年当今天子登基,晋侯亲自前往京师朝见,天子大悦,锡赏愈礼,随後父亲还与虢公、郑伯、原公一道主持了天子的婚礼,新王后是陈国公女。一晃十六年过去了,当初同为主婚人的虢、晋打得不可开交,父亲此後也再未按礼朝觐王室,反倒是自己为天子的幼子涮起了马。不过按年数算来,甘公最多十五六,太子郑却是年长多了。圉人敌心念一动,问道:“太子郑不是王妫guī所出吧。”

  “自然不是。太子郑的母亲本是原配,死得早。”

  “天子宠幸的是王妫和王子带?”

  “这个谁都晓得啦,好在太子为人忠厚,天子寻不出他的过错。”

  圉人敌点点头,转了个身恰见太子郑立在远处。又是一个太子戢,境遇竟然相同如斯!圉人敌冷笑一声,牵过涮好的马匹,面无表情地从太子郑面前走过,倒是太子郑还向他揖了一揖,亦步亦趋地跟了上来。

  圉人敌权当不见,顺手操了根蔧huì(扫帚)清扫马厩内的遗矢,一扭头,太子郑竟然还是笑容可掬地等候一旁,圉人敌自己却先耐不住恶臭跑了出来。

  这个太子郑的忍性倒比自己还强几分,圉人敌不禁心下称许,只是,王室的废立争斗与自己有何关系!圉人敌拍了拍手,打了水自管反复冲洗双手。

  “叔父。”太子郑唤道。圉人敌只作不闻,太子郑便自言自语起来:“叔父的龙马太过招摇,一上孟津,便有人来报。”圉人敌手中的瓢蓦地停住。“其实即令叔父不协助私樵者,不打伤甲士,也一样会被王师追捕。那日畋猎时,甘公带的除了骟马便是母马。”太子郑笑了一下,“龙马被带到甘邑後无人能降,只好暂系苑囿。不过据说甘公懊恼得很,要寻叔父晦气。”

  圉人敌不禁暗笑,龙马不堪“六马”之用,只能带自己这个晦气已极之人逃命,嘿嘿,甘公若是强行乘坐,怕是摔得不轻。知道龙马尚好,圉人敌倒也宽慰,一时又想起朏朏,太子郑竟似猜到他心事,果然续道:“那只怪兽是叔父养的么,牠遇围时挂了点伤,却也跑脱了。”

  圉人敌微微点了点头,仍是不与太子郑言语。“郑别无所求,只提醒叔父保重。上次甘公用铜殳敲击叔父後脑,险些致命哪。”太子郑总也得不到应答,不免怏怏,临去时又加了一句:“叔父若有需要,但管吩咐无妨。”这话不知圉人敌听到了没有,因为他已猫腰钻进了土穴。

  甘公……圉人敌摸着後颅,都这么久了,伤口还未全愈,这个王子年纪不大,下手却狠。不过,太子郑又是什么好人了,左一言又一语,又何尝不是在伤害亲弟。圉人敌不禁觉得头脑锐痛,抓起一把垩灰往後脑勺上敷去,咝,他疼得一咬牙,好你个甘公!

  *********

  转眼半个月过去了,胥吏和徒人总算得了空,要把那些暂缓施刑的人抓回来补罚,圉人敌亦是其中一名。“甘公!”胥徒向一名少年行礼。不过是几名官吏武士,圉人敌原本想要发作,太子郑亦姗姗来迟,向他投来关注的目光,圉人敌只把脸扭向一侧,握起的拳头卸了力,任由武士将自己反绑起来。甘公识得圉人敌,冲过来用剑柄照着他额头便是一记,拍得他鲜血蜿蜒而下,从额头沿着鼻梁一直滴到下颏上,又狠狠捅了一下他大腿旧伤,圉人敌站立不稳,仆倒在地。

  “带,你失礼了!”太子郑训道,“司寇已经定了罪,一切交有司处理。”

  “阿兄心肠软”,甘公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尽是摔伤的淤痕,恨恨道:“我倒要仔细瞧瞧这个流寇是如何受黥刑的。”

  “先带去描画”,胥吏叫徒人拖了圉人敌下去,不多时又拖了回来绑在刑柱上,前额与颧骨两处都添了青黑的墨迹,只是额上伤口仍在流血,瞬间又将墨痕冲得潦乱。太子郑走了过来,俯身在圉人敌了耳畔极轻地道:“我说过,只要叔父愿意,郑定当听从。”

  圉人敌闭上眼,徒人持了刑刀,嗤,锋利的刀尖挑开了圉人敌面颊上的肌肤。

  “甘公,天子有召!速往!”一名寺人气喘吁吁地来报。“唉!”甘公正看得起劲,只得悻悻起身。

  徒人往圉人敌颧骨处又刺下一刀,太子郑疾喝了一声,“止。”徒人疑惑地停刀,太子郑笑道:“这名罪人还是暂缓行刑,留待下次甘公来的时候再补。”胥吏、徒人尚自犹豫,太子郑提醒他们:“甘公适才说过要观刑的,多延几日又有何妨?切勿惹得甘公不快啊。”胥吏、徒人不敢得罪甘公,自是答应了。

  太子郑又道:“我还有几句话问这罪人”,遣走了胥徒,叫寺人把圉人敌拖到僻静处。圉人敌这才睁开眼来,太子郑道:“叔父可曾知晓,先前全因我截住甘邑属吏,让他直接面见天子报告甘邑国人叛乱的消息,否则依甘公的性子,必先观刑已毕才行理会。”太子郑高高在上,俯视着双手反缚、伏在泥地上的圉人敌,“叔父,我知你不恋富贵权势,可你竟然连这奇耻黥刑也不在乎?”太子郑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圉人敌咳了两声,终是无语。太子郑见他面上两点细细的刀划之痕,血流如线,身上沾满泥泞草屑,眼中却仍是一副漠然的神态,太子郑修养再好也不由心头大恼,忿忿甩袖而去。胥吏追上来相问,太子郑哼了一下,“这罪人顽劣得很,甘公交待须得好好治上一治。”

  *********

  王城之南地势高立,适宜建造窨穴、储备粮食。天子性敛,这窨穴越挖越多,多得南墙之北大大小小密布着几十口深穴。今年麦收尚可,说不得,又得挖掘新窨收藏了。清灰、夯实、深淘、修壁、敷泥,工序沉重而繁琐,役者无不怨声载道。苦干了几日,窨穴基底已筑到第三层,青膏泥上搭起纵横交错的木板,接着还要往上撒一层谷糠防潮。役夫们累了,穴底又憋闷,便纷纷上到穴口歇息。他们在上头吃吃喝喝,虽然饮食疏鄙,总是解饥除渴,不管如何也都胜过一直呆在地下的那人。

  “咦,这么半晌不见动静,别是饿死了罢。”一名役夫忽然想了起来,招呼同伴回去。窨穴乃是上宽下窄,形如大斗,众人围成一圈向下望去,这一看,却也唏嘘。只见一人屈身在狭窄的穴底,手戴木梏gù,撮起木板上陈年的谷糠困难地吞咽着,糠皮粗砺,又无饮水,那人噎得难受,几次咳吐,却仍是不停地往嘴里送着。

  “得罪了甘公,下场真惨。”

  “不给吃不给喝,还得强着干活。”

  “还有伤……”

  打头的役夫掰了半块麦饼扔了下去,告诉同伴:“这饼是我给的,谁爱告便告去。”一面向下喊道:“圉人敌,莫吃糠了,小心磨穿了肚皮!”

  修好了窨穴,还要补南墙。王城东南段濒临洛水,一遇水患,常有溃决之虞,适时加固补缺乃是常事。筑墙亦是苦辛,要在生土层上挖槽、立基,于浅槽两面立起木版,然後往夹版间填土,逐层向上夯hāng实。南墙新修的部分已夯起一丈多高,圉人敌吃力地顺着架子爬到城墙旁,接过木杵捶打黄土。他起先不过咽了一点谷糠,後来得役夫帮助,灌了几口凉水,只是双腿依然發软,两手又有拘束,这样的身子如何夯得实多少黄土,不过是锁起来折磨罢了。

  夏日炎炎,圉人敌五脏焦渴,却仍是汗出如浆,空气中飞舞着细细的黄土粉尘,汗水混着细尘顺眼眉而下,他频频举手抹汗,只是手上肮脏,越擦越是迷了眼睛,黄土没夯着,自己倒把自己的手掌砸了几下。捶捶打打,圉人敌渐渐沿着新墙靠近了王城的南门,彼处车水马龙,人流如织。一些入城车辆在城门口驻留待查,其中停着一辆帷车,夏风将那帷裳吹起,车中人微微侧过脸来。

  汗水咬得眼睛生疼,圉人敌又揉了揉眼,脑中回闪过一个模糊影像,他呆了一瞬,“静虑?”

  圉人敌大吃一惊,再一睁眼只见那辆车子已经起步,飞快地越过南墙,圉人敌不由大急,喊道:“静虑!”可他力竭声弱,几不可闻,车子继续向北驶入城内。圉人敌不顾一切地攀上城头,“静虑!”他哑着嗓子拼尽力气又唤了一声,忽然眼前一黑,从城头之上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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