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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卌四章


  44【王畿】

  栾恕果然在下游带人寻找接应,天幸万幸,总算找到澂与戡二人,只是他俩大概受惊过度,抑或太过疲累,神情都有些痴傻。栾恕询问路上情形,戡只答了句“安好”,便与澂各自入温车更换衣裳。远处传来鼓噪之声,众人无心理会,只新换的两名御人还在河畔看热闹,听到栾恕催促这才上岸,一边驾马一边闲聊。

  “好马好马……”

  “……你说是不是蛮夷?”

  “形貌凶恶,赤身露体,一定是的啦……”

  “我倒不知豹子也会凫水……”

  *********

  孟津一带山林众多,水草丰美,戢带着龙马与朏朏周游了两日,渐觉异样。戢的衣裳烂得差不多了,天气热了,总不能再披毛皮,初时他还怕自己衣不蔽体,万一被王畿之人瞧见可就尴尬了。但奇怪的是,除了刚上岸时远远看到几个船人,之後自己一路行来,竟是一个人也没碰上。戢问龙马,“母马呢?”龙马也灰心地垂着头。

  没有人,没有马,戢怀疑自己估错了方位,否则以此地林木禽兽之众,又地近王畿,为何竟无人伐木打猎。天向晚,戢来到一处庙宇,看铭记乃为祭祀伏羲所立。上古之时伏羲于此得河图洛书,仰观象于天,俯察法于地,化育人文,为华夏之祖。既然有伏羲庙,可见戢原先所断地理不错,此地当处河洛之间,可是……罢了,戢好久没有睡过屋檐下了,此间虽然破鄙,却总胜过露宿荒野。戢将龙马留在庙外,朏朏长大了野性渐增,越来越喜欢黑夜里单独游荡,天亮了再循着戢的气味回来,也随牠呆在外头吧。戢掸了掸衣裳,呃,其实已经没多少布缕可掸,那就除下丝屦,这个,丝屦不是早磨破扔了,戢嘿然一声走入庙中,卧在伏羲木主之下。

  睡不上多久,庙中又进来数人,俱是一身短打,见了戢也不过问,只管挨着睡下。戢被一胖大男子挤得不行,再避就只好抱着木主睡了,遂忍痛吸着对方身体散发出来的汗臭,问道:“吾子夜半来此何为?”那人愣了一下,显然没听懂。身旁一位老者道:“行啦,天子脚下也不用这般讲话。我们是来樵薪的。知道你不明白,这里是天子之囿yòu,一草一木一禽一兽都动不得。可附近人民总要炊饮,只得趁天明那阵子偷偷砍伐,运气好再逮上几只兔子。”

  “天子之囿竟然如此之广?”

  “原先也没这么大的,也就是这位天子,前几年吧,把洛邑周围的山林都纳为王田。”

  戢暗想,当今天子倒真是……“贪啊!”那胖大男子替戢说出了心里话,“见过贪的,没见过这么贪的。”老者点点头,对戢道:“看你是外地来的,可得小心别触犯了王禁。”

  天微明,众人离庙去砍柴草,戢又眯了一会儿才起身,骑着龙马才行不远,便见一辆兵车追着先前的老者而来。那老者眼见就要被俘,吓得腿软跌在地上,戢驱驰而来,挥戈一击,将车上的乘长与御戎都击倒,复屈身一探,将老者倒提上马,扬长而去。

  戢放老者逃生,心道这王畿也乱得很,便也有了去意。甫行多远,身後传来车马追逐之声,戢心知不妙,正欲催马快跑,偏龙马此时长声嘶鸣,掉头回奔,戢把持不住,龙马越发暴躁,险些将他颠下马背。戢不知龙马何以此时疑似发情,回见身後追来的数十辆车马渐渐合围,唯有弃马而行。疾奔数步,忽然右肩一紧,已吃了一箭,忍痛再跑,左腿上又挨了一箭。戢屈膝点地,待一辆兵车行近,猛地回戈一击,将车上的戎右钩了下来。

  呜,一声悲鸣,戢一惊,那是朏朏的声音,大约是牠寻来了,这么多车马甲士,怕是牠也难逃毒手。戢本已踏足上车,一分神,嗤,左腿复中一箭,摔了下来。一名甲士近前用铜殳在他头上重重敲了一记。

  “呵呵,阿兄,这可比畋猎有趣得多啦。”戢隐约听到这么一句话,随即晕了过去。

  *********

  “戎人?”

  “白狄?”

  “赤狄?”

  戢头痛得厉害,颈窝里全是後脑勺流下的积血,眼前晃来晃去的一张脸不断问着,他却说不上话,手足沉重,一看却是上了桎梏。“啊,不成是个哑巴?”对方嘟囔着走了。戢额上烧得发烫,眼前一黑,又昏死过去。

  之後几天,间或有司寇属员前来拷打质问,戢只坚称自己是卫国士人,因戎狄来寇,国家败亡,失了禄田,遂流陡至此。大概问得烦了,也翻不出什么新意,司寇很快定了罪,黥颜頯kuí(额与颧)为隶。最近违犯王禁的罪人太多,司刑手下的胥吏、徒人简直顾不过来,戢便先被拉了去作圉人,至于黥刑便以後再补施了。

  戢醒转过来,模模糊糊见着一个中年人过来给自己喂了点水,又不知把什么东西和着往他肩上一按,戢颤了一下,那人道:“别怕,是垩灰啊,敷外伤不错的。”

  那人用力按压戢的伤口,戢痛得挣扎,却是械具在身,动弹不得。

  “违犯了王禁,还伤了甲士,没有拉去砍头已经撞大运啦。”那人继续治着戢的其它伤处,“唉,你该不会真是哑巴吧。”

  戢摇摇头。

  “夏人?戎人?”

  “夏人。”戢终于哑着嗓子答了一句。

  “好极。算了,我也不多问了,你还是先歇着吧。”那人给戢丢下一块麦饼。

  一些经年的垩灰,几块粗砺的麦饼,戢仗着年轻体壮,毕竟硬挺了过来,身上的伤还未大好就被圉师派了活计。

  “叫什么名?”

  “……子敌。”

  “一个圉人,还叫什么子啊子的”,圉师不满地说:“圉人敌,去铡草喂马。”

  圉人敌有伤在身,笨手笨脚,铡草险些没了手指,那个救过他的中年人也就是圉人市心地甚好,便照顾他只去涮马。

  这一日,圉人敌正立在清溪之中涮洗马匹,忽听身後一声:“叔父。”

  圉人敌愣了一下,低头见水中映着一个人影,面容清秀,衣饰华贵。圉人敌没吱声,继续慢慢刷着马毛。

  “叔父不识得我,我是太子郑。”那青年走近一步。

  圉人敌把刷子一掷,牵马便走。

  “那日我与幼弟畋猎,恰见叔父受围,郑拾了叔父的铜戈,不想偏偏识得戈上的铭文。”

  圉人敌不耐烦道:“那戈是我从死人身上捡来的。”

  “叔父的玉笄。”太子郑把手一拦,摊掌伸在圉人敌面前,一枚断了尖的笄子,笄首饰以勾雲,一只玉龙穿雲狞厉,“我问过宗伯,确实是晋地的垂棘之璧。”

  圉人敌抓过玉笄,往短衣中一丢,瘸着腿蹒跚而去。

  “叔父好走。”太子郑在他身後恭敬道。

  *********

  “阪有桑,隰有杨……”

  戢翻了个身,低矮的土穴里又湿又潮,虱子跳蚤也多,睡也睡不稳,移到穴外吧,偏总有些年青的圉人夜里还唱个不停。

  “阪有漆,隰有栗……”真是歌声不辍,岁月不宁。

  “伤口还痛吧?明日我再去讨一点垩灰。”圉人市拍拍圉人敌,“当圉人的,又贫又贱,便是有了钟意的女子,也难成上亲啊。让他们唱吧,不唱只怕更难过呢。”

  圉人敌呼了一口气,圉人市喃喃道:“我也曾有妻有子,都没了,没了……你呢?他们说你原本是士人,可曾娶妻?”

  妻室么?说出来怕是要被当作疯子了,自己不但娶了妻还是一妻五妾,不过死的死逃的逃休的休,而今只有静虑一人孤身留在秦国。圉人敌喟叹一声。

  圉人市安慰道:“算了,我随口问问的,来做圉人的能吃口饭就不错啦,娶妻就只好做梦了。”

  “不,我有一妻”,黑暗中圉人敌摩挲着笄子的断茬,耳边响起圉人市的鼾声。

  夏风习习,歌声渐渐远了,空气中散發着淡淡的香,圉人敌知道,那是白日里见过的木槿,于夏初开,葳蕤可喜。这香气清新而又安谧,熟悉而又亲昵,一身的伤痛都似散去,圉人敌喃喃道:“我还有一妻。”面上浮现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手持玉笄,握着这淡薄的希望,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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