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卅五章
35【尝新】
春光易逝，转眼便已入夏。趁着这青黄不接的时节，久事掳掠、屡尝甜头的狄人再度入侵邢国，这一回齐、宋终於不再袖手旁观，联合曹国出兵救济；而郑国长年在齐楚之间摇摆不定，楚国怒而攻之。中原纷扰，无暇他顾，晋侯遂放心地将目光再度投向虢国。这个横亘心头八年的大患，本应在去年就相伐灭，戢以讨东山皋落氏为由使得伐虢大计暂缓下来，如今东山已平，南征再无後顾之忧矣。
“伐虢必先向虞国借道，只是虢虞一向亲昵，虞公岂有必借之理？”毕万虑道。晋侯一笑，“虞公何爱？”士蒍道：“国土子女，谁人不爱？许之以重赂，分之以沃野，虞其必许。”“臣闻虞公最爱者二：宝马美玉。”荀黯接口道。晋侯随即应声“那倒容易。”荀黯微微摇首，“虞公身为国君，寻常的白玉良马如何入得了眼。”晋侯哈哈一笑，唤着荀黯的表字：“息，寡人宫中何等宝物又被吾子相中？”
荀黯亦笑道：“二者皆不在都城。”向晋侯一屈食指，晋侯顿时心痛：“屈邑的良马。”连连叹气道，“寡人不察，当初该将龙马送给虞君，也省得今日将晋之良骏拱手让人。”士蒍、郤豹等尽皆失笑，毕万问：“然则美玉何产？”
“垂棘。”
“垂棘？”
“二三子忘了黯的故里么？”荀黯正色道：“臣世居曲沃。曲沃。曲沃之垂棘。垂棘之白璧。”
坐中一片寂静，晋侯亦敛眉，半晌道：“荀大夫是来作说客的么？”荀黯笑笑：“臣不介入国君与太子间的争执，臣只知屈产之乘与垂棘之璧，倾世无双，定能夺虞公之心，助君成大事。”晋侯沉吟，荀黯道：“太子颇识大体，国君有召，太子岂有不可。”士蒍对荀黯低语：“国君前些时日才责打了太子，眼下怕是放不下脸面。”转而对晋侯朗声道：““孟夏已至，当尝新麦以荐寢庙，请召太子往会行礼。”
***
散了内朝，晋侯来到大骊姬处，一面享受她的侍奉，一面饮酒唏嘘。大骊姬为晋侯按摩面额，说道：“屈产之乘倒是宫中所有，那垂棘之璧却是不曾听说。”
晋侯含着一口酒，“嗯，垂棘所产之玉极其稀少，是以不常见。”
“垂棘之璧既是晋国之宝，国君自亦曾佩戴。”大骊姬摩挲着晋侯的肩颈，“婢子记得国君有一对珍爱的玉璜，该不会就是垂棘美玉？”
“哈哈。”晋侯一把握住大骊姬的手香了香：“正是洁如美人柔荑。”
大骊姬就势倒卧晋侯怀中，晋侯抱住她的纤腰俯身来吻。
“国君！”大骊姬嗔道，“国君还未宽衣。”勾着晋侯的头顶往下滑，“哦，哦，”她娇喘着，“国君的髪髻倒先散了。”
晋侯的玉笄滑落到大骊姬面上，她咯咯笑着，“这也是垂棘美玉？”拈起笄子一看，“咦，这枚笄子倒是新见。”她搂住晋侯，咬着他的耳朵，“哦对，好似上回国君到曲沃新城歇息後便失了枚笄子，後来司服还询问过奴婢呢。”
咚，大骊姬摔在席上，晋侯撒了手，面色铁青。
***
“不见。”戢卧在室中的席上用一成不变的语气道。
寺人吹很快到外堂去了一圈又回来道：“祭史说太子不见他无妨，但孟夏尝新麦後要荐寢庙、祭祖先，太子身为冢子必须参与其中，更何况祭祀夫人齐姜时太子难道竟不露面么？”
戢垂着眼，受晋侯责打之後的这半个多月，他不仅不去上朝，更闭门谢客，无论是罕夷、叔坚还是羊舌突、贾华来相探望，他都一概回绝。夏日到来，戢背上的刑伤愈加發炎恶化，久久未愈。伤痛难耐，戢便一直这么卧趴着不动，幾乎是一天无语，只在夜半问一句：“士缺来了么？”寺人吹照例回答没有，戢便又陷入沉默。
母亲？戢不觉低语，母亲若见了我这样模样该会作何想呢？母亲，戢教母亲失望了。
***
戢提早来到曲沃旧宫，自从迁都绛城，这些旧宫半是荒废半是改作宗庙，戢转了一遭，竟是没找到齐姜旧居，连自己降生之所、嬉戏之地都不知尚在何处。背上煎熬，脚下踟踌，戢愈行愈偏，猛然驻足，打量了眼前的宫室，却不由一惊。这里是晋侯作太子时的一处偏殿，最是隐秘不过，戢苦笑，自然也成了父亲背着王父与母亲幽会的妙地，珠胎便也是暗结于此的吧。戢叹了一口气，推门而入，尘土扑面而来。
“这么久都不来找我，要不是今日尝新，你还要躲我到几时？”
“我？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新欢？”
门一开，光明推着两个人影撞进房中。室中黑暗处，戢抬了抬眼。
“迷得老的三荤五素不说，还想缠上小的。你且莫忘了大事！”男声恶语，女声啐了一口，两人扭作一团，热浪喘息。
“快走吧。”女人挣脱了，男人恨恨一声，先行离开。女人整了整衣衫，在门前又弯腰纳了纳履舃。
“啊！”她忽然回头，骇得尖叫一声，“太子！”她跪下了。
戢立着不动，“庶母安好？”他淡淡道。
女人匍匐戢的脚下，“太子救命。那优人整日纠缠于我。”她哭道。
“此处於我母亲有些特别的纪念，以後还请换个地方。”戢不再看骊姬，自行走了出去。“这么久都不来找我，要不是今日尝新，你还要躲我到几时？”“我？你怎么不说说你的新欢？”刚才的对话似仍在戢的耳边萦绕。是谁在说话呢？为何好似看到父母当年，亦是这般苟合周容呢？
母亲。你当年不顾一切，将性命置诸锋刃的选择究是对呢错呢？
***
戢转至宗庙，晋侯与一干大夫、公族业已到达，後宫诸妇、众公子公女亦至。戢扫了一眼，独独不见大骊姬身影。
祭祀开始了，晋国这大半年虽然少雨，但麦子性能抗旱，所以收成亦尚勉强。晋侯向祖宗奉上新获的麦子，事毕与众人分享新麦所制的汤饼，席间很自然地谈到了虞虢之事。
“臣受采曲沃时日尚浅，所获之垂棘白璧并不多。日前秦君以疾辞世，臣正处伤病之中，无力细察弔祭之事，便派家臣猛足携新城所藏的全部白璧赴秦致赠，以作赙赗fùfèng之用。猛足半月前刚走，约莫已经渡过河水。不过臣大概可以修书告知秦国新君退回赙赗。”戢静静听完毕万关于重赂虞君以借道虢的计画後，面色平淡地说着。
晋侯面色大恚，嬖臣东关五立时出声质问：“就算并无遗货，难道便没有新产了吗？”戢瞟了瞟东关五，转而看向荀黯，“垂棘矿脉深远，分佈又散，采玉人發掘不易，美玉更是万中选一，若真是手到擒来，又怎称得上稀世之宝呢？荀大夫？”荀黯点了点头。
“这白璧既是关乎国之大事，臣定教邑中加力开采，一有所获，定当奉与公室。臣估计一年半载地总能找到一些的。”戢轻描淡写道，“臣身上尚佩有一枚玉牙乃是垂棘所产”，他当即解下，向小臣移招招手，“呈给国君。”
小臣移走近戢，接过那枚小小的玉牙，低声埋怨道：“太子啊！”
“罢了。”晋侯怒气冲冲道：“寡人将自谋。”带着近臣去了。里克经过戢的身边，踱了两步，也无言离去。
戢懒懒起身，他还要去祭祀齐姜，便拉在了众人身後。晨间的行走劳动，已过度牵扯到伤口，戢强自忍痛徐行，一旁有人跟从唤道，“太子身体不豫么？”却是大夫赵响。
“赵大夫？”戢点点头。
“太子保重……”赵响犹豫了一下，“臣不久前在河津遇到太子妇。”
“哦？”
“她，正要回国奔丧，似乎，似乎伤心过度。”
戢眼微低，“我……我已遣猛足赴秦，到时将她接回罢。”
赵响欲言又止，终是叹道：“甚好甚好。”
戢很久未见过翠了，去冬出征归国，戢是伤重在身，翠听说染了风寒，直到今日才露面。祭祀齐姜时，翠姗姗来迟，助戢行礼时也心不在焉的。
“将胙zuò肉分了。”戢道。
“……啊？”翠不知想什么想得嘴角抿笑。
戢皱眉，一旁家臣提醒翠道：“嫡妇不在，子今为媵侍之长，当助太子分祭肉以馈国君。”
“……诺。”
一日之间在绛城、曲沃间两度往返，当戢回到国都时已经劳顿不堪，入得公宫，寺人相告国君正在苑囿。翠一路捧着胙肉，说是污了衣裳要先去净手更衣，戢便独自穿过前堂，沿着回廊走出□□。
夏日花正红，午後的阳光热烈温暖，蜂儿蝶儿舞绕花间，戣脱了外衣露着肥肥的小膀子在绿茵上跑来跑去，晋侯斜倚凭几，一边饮酒一边眯着眼睛看戣嬉戏，骊姬坐在他脚边为他捶着腰肢，一下又一下，一下又一下。
“戢！戢！”一个遥远的声音呼唤着。
眼前景像模糊，戢疑惑地寻找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说话人。
“戢！戢！”
戢霎了霎眼睛，是了，他看见一个稚童兴奋地举着弓箭，一个面带英气的男子正俯身捉着孩童的手，耐心地教他张弓搭矢，“戢，该是这般！”
“父亲。”戢喃喃道。
“吃桃子。”一个女子不由分说将稚童抱开，往他嘴里塞了瓣多汁的桃肉，一面回头对那男子嗔道：“戢才多大，看把手勒的。”
戢一握拳，再抬眼时，草地上仍是戣的欢笑，晋侯似乎睡着了，幾缕白髪遮住了他的倦容。大骊姬望见了戢，连忙便上前来跪下了，“太子！”她声音打颤，额头触地不敢抬起。
“对君侯好一些……”戢头也不回地走开了。
晋侯肩头一抖，惊醒过来，见是大骊姬在为自己披盖衣物，她低垂着头，双手哆嗦。“怎么了？”晋侯问道。
“国……国君。”骊姬仍是把头埋得深深的。
“怎么了！”晋侯怒道，“看着寡人！”
大骊姬慢慢抬起头，双眼含泪，面上还有抓破的血痕，“国君！”她突然扑在晋侯膝上，哭道：“婢子一向不敢干政，不过，还是求国君改立太子！婢子不想死！”
“胡说什么！”晋侯厉声道。
“适才国君小憩，太子来送胙肉……發生什么国君该都知道了。”大骊姬哭得喘不过来。
晋侯肃着一张脸不言语，大骊姬续道：“婢子也不敢相信太子竟会粗鲁至此，不过，他说什么上回新城什么的，婢子也不明白是何意……”
晋侯大怒，照着大骊姬便是一踹，“今後再有言新城之事者，斩！”
“国君，国君！”大骊姬哭哭啼啼追着晋侯，晋侯把手一甩，“滚。寡人不想见到你！”
晋侯自行回宫，怒气未消，伺候他享用夕食的宰夫和小臣韦亦是惴惴。“寡人不食！”晋侯挥了挥手。宰夫小心道：“然则太子送来的胙肉，国君是否略尝？”晋侯索性离席，对小臣韦道：“拿了喂田犬。叫赞仆准备，寡人要出去畋猎。”小臣韦唯唯而去。
晋侯回内室更换了戎衣，刚踏出室门，小臣韦慌慌张张跑来报道：“国君！田犬暴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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