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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卅六章


  36【深室】

  戢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跪坐的双腿,这倒并非完全是因他伤痛在身,实在是这深室之内太过逼仄狭小,辗转不便。深室,并非幽深的宫室,而是用於关押重犯、半埋地下的坎穴。虽只是孟夏,可久旱少雨的晋国大地已是暑气难耐,更不用说困於深室之中了。戢如坐热釜,上衣已经完全让汗溻湿了,汗水不停啃蚀着伤口,他紧了紧双肩仍是退缩不开这份咬啮之痛。烈日无情,头顶上方的天牖总是阳光直射,戢一直闭目躲避,是以每当有人经过下探时,戢总是有片刻的感激。可这回那个人看得太久了,戢在阴影下不耐烦道:“走开!”

  “太子……”一个苍老的声音泣道。

  戢抬头相望,却又赶快捂上了眼睛,“家老?”

  家老纷哭道,“太子竟然如此境遇,都……都是这个媵侍害的。”紧接着是什么扑倒天牖旁的响动,只听家老纷咬牙切齿道:“你说啊!为什么害太子!”

  “婢子,婢子无心的。”是翠,她呜咽道。

  “嗯,为什么?”戢低头看着膝前的黄土淡漠道。

  “婢子确实是去更衣了,不巧与……与……多说了幾句话。”

  “是优施!”家老纷痛斥道。

  “是他,是他帮婢子拿胙肉,谁知後来太子就出事了……婢子并无歹意啊。”翠抽泣道。

  戢嗤了一声,“家老,先让她回去,我有事吩咐你。”翠哭着离开,戢道:“赶快拿我的玺印,写休书给翠,还有絮。”

  “难道不要她到国君面前出首优施?”家老忿忿道。

  “这更说不清,就别把她扯进来了。另派人去截住猛足与仲嬴,若是他们回来的话。”

  “是是,请秦君来救!”家老激动道。

  戢沉默了一瞬,“不,是教他们别回来了。还有,你一定要看住戡,”戢语带焦虑,“最好把他送走,越远越好。”

  “……”家老哆嗦着,“太子,国君一时生气,哪里就会辨不清是非……”

  “还有许多关节你不明白,你只须照我说的去做。徒留无益,去罢。”

  家老哭着拜别,忽然又有一人奔来道:“太子太子!”却是寺人吹。

  戢精神一振,“他回来了?”

  “回来了。”寺人吹答道,“说不便来见太子,但事已谐矣。”

  戢长吁了一口气,“余愿足矣。”往深室的土墙上一靠,闭上眼睛再不说话了。

  ***

  “国君,太子宅心仁厚,正直不阿,怎么会害国君,又岂屑于使毒这么下作的勾当。”小臣移一面为晋侯斟酒,一面道。总算楚羋、骊姬和一班幸臣不在,他才能对晋侯说上一两句劝解的话。

  晋侯哼了一声,“那他为何不申辩求饶?他道寡人真的就不忍杀他么?”捲起臣下送呈的简牍哗哗拍着书案,“暂且吃点苦,好教他知道反省。另外,去告诉夫人,收敛一点,寡人的儿子只有寡人才动得。”晋侯翻了翻案上堆的竹简,心烦意乱:“召士蒍、荀黯、郤豹来。”

  “什么!逃亡虢都上阳的群公子全都不见了!”

  这些时日士蒍、荀黯、郤豹等一直在与晋侯商议伐虢之事,听到召集便赶赴宫城,刚到内朝,便听得晋侯一声吼,幾乎将房梁震垮,三位大夫同时噤声止步。“二十幾个公子,连同家眷,这么多人逃走,为何之前竟然一无所知?”晋侯骂道。梁五禀道:“虢国乃是敌国,群公子又居住分散,斥候监视不易。并且此次逃亡,是家眷陆续离开,待得斥候有所察觉,一夕之间所有的公子全都消失了。”士蒍等人相顾惊讶,晋侯又问:“虢君这是何意?他多年来不是一直煽动群公子回晋国与我争位吗?平白放走这么多大好棋子是何道理?”梁五叹道:“虢君原不知情,事後据说是有我晋异士暗中相助,”梁五吞吞吐吐,目光在士蒍面上停了一下,“从去冬便起谋划……”

  士蒍凝神听着,忽然面色大变,抢先出声道:“难道是太子!”梁五笑了一下,荀黯、郤豹默然相视,各自摇头。梁五叹道:“讨伐东山,率晋师精锐尽出,又道是垂棘之璧都送去了秦国。唉,原来太子一再延宕伐虢之计是另有隐情啊。”

  晋侯铁青着脸,良久唤道:“子舆。”

  士蒍立时进前一步。

  “……拟诏。”

  ***

  戡从箧中取出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在缝补过的领口衣缘处抚了抚,郑重穿上,来到室外,对家老纷道:“室中有阿兄阿嫂赠我的组珮和铁剑,将来请代为归还。”

  “你……真的决定了?”家老纷颤声道。

  “戡愧对阿兄,兄长赴卫之际弃他而去,至於阿嫂,戡之所欠更是无法报答。”戡朝外走去,朏朏蹲在门畔对他呜呜唤着。

  “公子……”家老纷跟上幾步牵住了戡的衣衫。

  戡笑了一下,“你还记得我是公子么?”

  公子?戡抬头痴痴望天,是谁在自己二十岁那年的秋天当自己是公子?是谁一来就径直唤自己季子?他思绪神游了片刻,轻声道:“告诉阿兄,请他珍视阿嫂罢。”大步出门而去。

  绛城公宫之前,一名男子立在高大的魏阙之下,“我要见司寇。”那男子眼中映着夕阳西下的光芒,平静地对阍人说道,“我是太子的三弟,戡。是我在胙肉中下毒谋害国君。因为,国君杀了我母亲。”

  ***

  老了,真的老了。

  杜原款拄着杖在内廷伫立,不过致仕在家几个月,而今重新回朝竟然有些走不动了。老了,不光是这双腿脚,就连弟子的行为都不再能为自己所左右了。臣已服老,可是国君,你我同龄,却仍不愿言老并要永远把持晋国么。

  杜原款笃笃敲了敲地面,敲得路经此地的一个身影也震了震。“里少傅,”杜原款呼道。那身影沉默着擦肩而过向外走去,行得远了方才抛下一句:“克早已辞去少傅之职了。”杜原款愕然,叹息一声走上堂。

  “国君偶感不适,杜大夫请回。”小臣移见晋侯没搭理杜原款便出声相告,国君正恨着太子,更不喜欢太傅,师徒一般的拗脾气,这是所有小臣、寺人都知晓的。国君方在气头上,太傅来了又能劝得了什么呢?

  杜原款果然固执,国君不开腔他便自己说道:“臣来向国君道别。”

  晋侯睨了他一眼。

  “臣辅弼太子二十年,真心欣赏这个弟子。臣爱他才智,更爱他敢于坚持己见。强公室,聚公族,太子为此理念泯不畏死,臣甚感欣慰。”

  “坚持己见?他明知寡人最恨的是什么,偏偏要与寡人作对,要寡人尝这噬骨蚀心、昼夜不安之痛,根本是要寡人死!”晋侯怒不可遏,“这与在胙肉中下毒又有何异!”

  “国君,其他公子眼中只艳羡太子所享受的优渥尊荣,”杜原款笑道,“唯戢识得身当此位所要承担的艰险万难,国君日後当知其中真意。”

  “你竟然發笑!你笑寡人愚蠢!寡人什么都知道,有谁还敢再行欺瞒!”晋侯指其骂道。

  杜原款将杖往堂下一抛,颤微微走了两步,更大笑三声,猛地向楹柱上一撞,额血覆面,气绝身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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