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第卅四章
34【参商】
宋君于河水南岸接应卫人後不久，齐公子无亏亦帅车三百乘、甲士三千人而至，狄人畏惧宋齐势力，不敢再行追击，在卫境内烧杀抢掠一空後北去。宋齐安抚卫国难民，收敛君臣尸骸，谥亡君曰懿，又拥立懿公堂弟公孙申为新君。卫境残破，共邑、滕邑幸存的五千人也来投奔新君，加上朝歌的七百三十人，全都暂且安顿在曹邑，时间仓促，就连新君都只得借居草庐，唯待宋齐共同出力协助卫人在楚丘另建新都。
暮色四合，戢仰躺在潮湿的草地上，天上此闪彼烁满是热闹的星星，灼痛了他的眼睛。戢闭上双眼，可远方河水潮来潮涨的声响却又无穷无尽地冲击着他的耳朵。
“故太子的骨殖也没找着，卫君为他和我阿姊起了座空冢。”有个声音在戢耳畔道。
戢恍若未闻，伸手在身旁摸摸点点，拖过一只铜尊，哗一声尽数倾入喉中。
“谢你来救阿姊，我知道她一定好欢喜。”
戢将酒尊一甩，自行爬起摇摇晃晃走了开去，公孙辛紧追其後，“明日我随父亲归齐，晋师亦将北返，再会不知其期，请君子珍重。”
戢漠然瞟了公孙辛一眼仰首望天，夜已深，西方天空遥挂着的参宿三星渐渐横斜，戢与公孙辛一前一後默默肃立，始终无语。黑暗中一声鸡啼，参星终於带着银白的光芒向西北晋地方向坠落下去，戢回眸东望，赤红的商星甫从东方冉冉升起。
“阿姊与你，正如这天上的参商，原不该相见。”公孙辛黯然道。
戢猛地一呕，酒水吐了一地，公孙辛见状忙来搀扶拍打，戢不停咳吐，最後连腹中酸水都吐了出来仍然口唇翕张、喉间滚动，直欲将心肝也呕出。
“嗬啊……”戢佝偻着跪在草尖上，醒眼朦胧，满脸是泪。花开一季，却如何离情八年，从今後竟譬如参商之阔，幽明永隔，相思无俦，相思无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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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戢，你当先面见国君，怎么到我这儿了。”杜原款惊道。
“戢只怕见了君父，便没力气来探望夫子了。”戢长跪道，“弟子不听教诲，有负师恩，更连累师傅致仕。”
“在朝在野又有何异，倒是你啊，却要如何挽回君心？你可知自己岌岌可危了么？”杜原款连连摇头，痛惜不已，“然则你後悔了么？”
“……不後悔。”
杜原款缓缓一笑，“无愧于心，丈夫所为。去吧。师傅没教错你。”
晋侯只顾与士蒍对弈，看都不看戢一眼，只道：“自己下去领罚。”
“唯。”戢拜了一拜，起身下堂，自行摘了冠，褫衣解佩，卧在庭中。
“敢问国君要罚多少？”小臣移问道。
“笞了再说。”
小臣移手持细长的竹片向戢□□的肩背抽去，抽了大约五十记，小臣移歇手，又道：“国君，是否可以停止了？太子身上有旧疾，再责打下去，恐怕太子性命有虞。”
晋侯叱道：“他罔顾君命之时就当想到会有今日。”
戢面色青白，冷汗淋漓，肩背上血肉翻捲，小臣移磨磨蹭蹭又笞了十来记，偷眼向堂上看去，晋侯与士蒍笑着打散棋子，竟是重新码棋再推一局。小臣移不忍，轻道：“太子求饶罢。”戢低低□□了一声，却不言语。小臣移暗暗着急，却见一名司正趋入庭中报称“卫大夫礼孔前来聘问。”晋侯这才示意小臣停止。
戢来不及医治刑伤，匆匆换了玄端随晋侯会见来使。礼孔代表卫国新君来向晋君致谢，道称“君侯不忘同姓之谊，存亡续绝，拯卫於危急，晋之仁义，世其知矣。”晋侯听了倒也有幾分称意，礼孔又赞晋太子勇武巧战，冲决险阻，卫人俱感恩怀德，晋侯顿时面露不快，“戢，礼大夫的话你可曾听见？何以如此行酒不惭？”
戢根本不知礼孔在说什么，脊背上的伤已容不得他保持坐姿严敬，他趁礼孔说话之际向司正要了酒，一爵一爵不断饮下。礼孔看出戢面色不对，“晋太子是否身感不豫？”戢再撑不下去了，顺着礼孔的话道：“臣抱恙在身，请国君容臣告退。”
戢快步下堂疾趋出庭，勉强行得数步，身子打颤，一旁有人伸手扶住，“太子！”一个娇媚的语声唤道。
“骊姬？”戢肩头一扳，闪躲开去。
“国君真是狠心。”大骊姬幽幽道。戢伤处的血已溻湿了玄色外衣，适才骊姬在他肩头一搭便印了一手的血，“婢子口拙，眼见太子受罚，却不敢出言相救。若是太子妇在场，定要说太子已经尽敌覆了君命……”
戢眼前發黑，听着只是左耳进右耳出，努力提了口气道：“劳烦庶母叫寺人找御人来，送我回……”胸间郁滞再说不下去了。
“婢子这就去，太子千万坚持。”
不知怎么，戢只觉大骊姬的声音甜浓得叫人起腻，心头一恶，强忍在喉间的血便涌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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疼，疼，戢昏昏沉沉地只想到这个字，“疼！”戢背上受力更加吃痛，不禁呼出声来，睁眼一看是个女子正捧着衣被侍坐，刚才便是她不知手下轻重了。“怎么是你？”戢皱眉想了一想，总算记起她是来自黄国的媵侍絮。
“我阿姑病了。”絮惊慌道，戢一脸病容却又怒形于色的模样着实骇人。
戢掀掉压住他伤处的厚重被子，这一动弹疼得他重又趴在席上，“不是说她。静虑呢？”
“太子妇奔丧去了”，絮看着戢怯怯道，“秦君薨了。”
戢愣了一下，冲絮挥了挥手，“这里不用你，叫寺人吹来。”絮早巴不得他这样说连忙便去了。
戢打量了一下居室，这儿是绛城旧宫，他在此住了七年，原本以为此生再不会入踏半步、终老曲沃了，谁料想又捱了重责，挺不过回采邑的车马颠簸，让御人直接送回旧宫来了。室内的陈设一如从前，连戢从前穿的朝服都乾浄齐整地挂在椸yí上（衣架），仿佛随时等候戢的归来。可是，好似少了什么？少了什么？
寺人吹推门进来，见戢瞅着椸一脸茫茫然，解释道：“太子虽然不住此处，但太子妇交待过如常整理，今日倒也应得不时之需。”
“嗯”戢搭着寺人吹慢慢坐起，“天快明了罢，为我更衣。”
“太子伤得这么重，还要入朝么？”寺人吹一面为戢小心穿戴，一面劝道。
戢缓缓走出内室，立在黑暗空旷的堂上，抬眼眺望，远处隐约灯火点点，该是臣子陆续进入中朝了。上朝？戢不禁蔑笑，竟又原地坐下，掸了掸衣冠，不，再也不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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