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廿九章
29【天保】
太子救卫之事令晋侯十分震怒，所幸东山大捷所获颇丰，肥美的土地、增添的人口以及富饶的铜料、玉石都让晋侯称心，在赵夙等人的劝说下，晋侯对外宣称遣太子先行赴卫，并增派晋师随後往援。
朝廷之中起了些微变化，罕夷、山祁等大夫受封了距离国都较远的采邑，狐突抱病在家，杜原款年老致仕（退休），至于太子，晋侯绝口不提，诸臣多半也都知趣地响应，戢似乎从人们口中消失了。不变的则是晋国延续了上一年的乾旱，晋侯一日一卜，仍未得吉兆，无奈之下，不得不又往曲沃宗庙数度祭告。
“卜辞为何？”晋侯问道。
“一旱再旱，祟在太岳。”去年刚刚新任掌卜大夫的梁音答道。晋侯锁眉，梁音紧接着说道：“臣窃以为这是去冬伐霍时惊扰了太岳山神，故有此灾。”
晋侯听罢冷笑着哼了一声，梁音大为尴尬。“不过，这个理由倒也不算太坏。”晋侯淡淡道，“去教人准备祭事罢。”
梁音领命欲行，晋侯叫住了他：“告诉次妃，别以为附合元妃便能从旁觊觎。”梁音吃了一惊，唯唯而去。
***
“祟在太岳？”澂问道。
“卜辞是这么说的，难怪天旱无雨，我阿姑也病了。”絮很认真地答道。絮是翠的同族侄女，虽然陪嫁了却嫌年稚，未曾为太子侍寢。
澂心念一番，道：“事关太子声名，此话你以後再莫提起。记得了么？”澂一脸严肃。
絮连忙点头。
“既然你阿姑身子不适，便静心修养，也不必急着来新城，你自然也先陪着她。”
“妙极！”絮大喜，“这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果然还是绛城好。”
送走了絮，澂吩咐备车，寺人牙嘀咕道：“她是媵侍，拖拖拉拉地倒要正妻去请，一会儿累了一会儿病了，一会儿鬼上身了……”
“不是去绛城”，澂倒也不呵斥寺人牙的讥讽，“去旧宫。”
不出澂所料，晋侯刚刚议定了亲赴霍邑祭拜太岳的事宜便至宗庙祝告先君，澂来的时候，晋侯正同妃妾饮宴。
“仲嬴！”晋侯兴致不错。
“婢子代太子前来探视舅姑。”澂盈盈一拜。
晋侯罕见地不因有人提及太子而发怒，还嘉许了一声：“善。”
楚芈在侍，笑眯眯安排澂落了座。席上或有低语私议，什么“卫国、齐国”的，澂面色如常，只作未闻。宴尽舞毕，晋侯有些倦了，遣散了诸人。澂尾随在晋侯与大骊姬身後，终於鼓足勇气道：“国君，婢子路过乡学时，听得一首古谣，愿歌与国君解乏。”
“哦？”晋侯并未为澂的突兀而不快，顺便就坐回了席。
澂取过一张琴，唱道：“
今天大旱，
既当朕身履，
未知得罪于上下，
有善不敢敝，
有罪不敢赦，
简在帝心。
万方有罪，
即当朕身，
朕身有罪，
无及万方。”
澂唱的是《玄牡告天》，乃商汤求雨罪己的旧事，晋侯登时眉一抖，“你说寡人有罪？”
澂舍琴而作，直身长跪道：“商汤逢旱，自承有罪，世间无不誉之圣人。国君逢旱，归诸得罪太岳灵祇，祟在太岳，国君无罪。”
晋侯眉间隐隐聚敛起一股怒气，澂顿感心惊，但开弓无回，只得继续道：“婢子只知伐霍是国君的意旨，取道太岳亦是国君的建议。太子尽忠竭智，其躬何辜？今日二三小人以天旱附会，谗害太子，焉知他日无人因此讥谗国君？”
“仲嬴巧辞。你的心思寡人明白，然则寡人的心思你可知晓？”
“国君可还记得日前提及的龙马？”
晋侯叹息一声，口气略鬆了下来：“太子失检了，寡人很失望。”他接过大骊姬斟上的酒爵，慢慢地摇晃爵身，看那爵中波纹涟涟，“可是，仲嬴，你当知道寡人与太子的嫌隙非一日之所积，即便是这次的事情，单凭你弹弹琴，藉古讽今，也未必就能改变寡人的心意。”
澂心下一沉，“诽谤朝政非婢子所愿，但太子出征在外，”她和声道，“为自己的夫婿辩白一声，这是婢子唯一能为他所做的。”澂说这话时神情明净，面容也显得愈加清丽。
晋侯注视着澂，眼神中带着一丝惊异与惋惜，“戢这孩子……算了，你大约也不知道的。好好，当年为他求昏时的卜辞倒是说得不错。”他言辞模糊，澂拿不定晋侯是否改了主意，自己已言尽所言，便携琴拜别。
***
晋侯终究取消了祭祀太岳的计画，虽然未法先王颁下罪己诏，却也督促司空整修水利，只是工程所费艰巨，一时半会也不能解除旱情，晋侯心中不顺，对着众妃妾也郁郁不乐。
“下来罢。骊姬，你年纪不轻了！”晋侯没好气道，比戢还年少的小骊姬慌忙从马上翻下。“这是什么驽马！”晋侯骂道。小骊姬不明白国君缘何發怒，望向姊姊，大骊姬柔声说：“那还是婢子献上一舞。”
“不必。”
“婢子，婢子为国君歌诗一曲。”大骊姬忽然心念一动，试探道。
“你识得幾个字？还是先学学周礼罢！”晋侯愈發生气，拂袖而去。
“夫人宽恕，今日我姊妹二人开罪於国君，怕要见弃了。”大骊姬向楚芈哀哀哭诉。
楚芈一听，又是欢喜又是好奇，“怎会如此？”
“只怪婢子教子无方，那日在鹄hú邑误射了……”大骊姬附在楚芈耳旁越说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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澂匆匆整肃了一下衣容，穿过後庭，边走对寺人牙道“去找着戡，就说国君来新城了。他若不愿相见的话，可以回避一下。”
“直接将他打發走不是更好。”寺人牙怨道。
“教他陪家老纷去察看凌阴（冰窖）……”澂简直来不及把话说完便疾趋上了前堂，“拜见国君，夫人。”
晋侯略一颔首，楚芈亦微笑致意。
“未知国君……”，澂的心里揣着紧张与忧惧，终於还是忍不住问道：“是有太子的消息了？”话一出口却又後悔，生怕从晋侯口中听到些什么。
“国君在鹄邑畋猎，原想顺道看看荀大夫，偏巧他不在，便来新城歇歇。”楚芈答道。
荀大夫，就是荀黯，也是朝中重臣，与其他幾位大夫如里克一样，其族人都在曲沃聚居。澂有时心想，把戢封在这样一个废弃的旧都却又重臣多多的地方，也不知算不算是监视呢。
国君只是来落脚的，澂宽了心，教人奉上酒食。
“太子这里没有伎乐么？”楚芈问道。鐘鸣鼎食，本是贵族之仪，可澂面现难色，“一时拮据，敢请国君与夫人原见谅。”此次出征皋落，曲沃所费颇巨，甲仗、车马，糗粮，没有一样能凭空变出来，新城的修葺都还赊着一笔账，总算伐狄大胜有所收获，一直拖着没修的凌阴才得以在开春动工。可是，这些难处怎好说出口？
“婢子侍奉不周，敢辱尊听。”澂也变不出乐人来，便援琴而坐，一脸严敬地弹了一首《天保》：
“天保定尔，亦孔之固。
俾尔单厚，何福不除。
俾尔多益，以莫不庶。
天保定尔，俾尔戬榖gǔ。
罄无不宜，受天百禄。
降尔遐福，维日不足……”
诗歌很长，全是席上常见的祝福君王的陈词旧句，听者昏昏，歌者沉沉，澂从前在堂上端坐听乐师弹奏时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要来表演这冗长的雅歌，总算硬着头皮弹完了，却听晋侯哈哈大笑，好不快活，“仲嬴，《玄牡告天》、《天保》都不是你该弹的。”
“唯！”澂惶恐道。
***
安顿国君与夫人就寝了，澂顿感轻快。几名寺人和傅姆被夫人身旁的寺人羽邀去玩博戏，澂自行回到内室，褪了深衣、卸下副笄，梳了梳长髪，正欲将息，仰见北向（朝北的窗户）上悬着的桃弧被暮风吹得歪了，便伸手高高推了一下。桃弧绷一声挟着月光弹落下来，澂就势接住，抱得明月满怀。
“如月之恒，如日之升。”这是她日间所歌《天保》中的一句，澂想起自己演奏时战战兢兢的模样不觉莞尔。“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她换了一个腔调，还是不太对，是呵，这样的歌本就不是自己所长。
“嘿。”
窗外幽幽一个男声，澂惊呼一声，桃弧在手中一扭，锋利的弓弦飞快地割破了她的指尖。砰砰，澂惊恐地闭上北向，屏息聆听，黑暗中却再无任何动静。她终於说服自己不过是幻听了，卧下睡去。
“今夕何夕，见此粲者。”朦朦胧胧中，澂又听到那个声音，“你这样的青春优美……”
澂拼命尖叫，推挡那个欺到自己面前的身子，那粗重的身躯仍是压了过来，“你这样的青春优美，该去纵马驰骋，该唱阪有桑，隰xí有杨！”
澂死命一蹬，挣开来抢到户门边，随即又被拦腰抱住，澂扳不脱，扯下对方的髪笄便是狠狠一扎。
一下，两下，三下。
她喘息着停了一停，继续往下扎。
澂满手都是血，她肩颈上到处都是玉笄刺出的伤，可她还在往自己身上用力刺着，咔，玉笄折断，对方撒了手，澂便没命地逃了出去。
澂披髪赤足，直冲下堂，拨开大门，在黑暗草莽中奔跑，脚上不知被什么割得生疼，颈窝下全是粘腻的血团。她再跑不动了，跌在旷野冻土上放声恸啕。
***
都已经开春了，现在才兴建凌阴！还有什么用，冰都快化光了。
戡又在腹诽了，他跟着家老纷监督施工，忙活了半日，家老纷太过着急，竟然要那些民夫夜里赶工，说是趁着天气尚好便多做一点，免得春雨来时误了工期。戡倒是不介意跟着在茅寮里过一宿，可是要说防备雨患，家老纷显然是多虑了，“今年春天肯定还是无雨！”戡铁定道。
一踏进太子宫室的大门，戡便见寺人牙引着一名医师行色匆匆地走出来，寺人牙面色怪异地瞪了一眼戡，戡受他白眼多了，也懒得理会，与他们错肩而过。那医师却只顾低头走路，一边整理医囊，自言道：“衣裳上全是血，我还道是又小产了。”
“咄！”寺人牙连忙喝止。
来不及了，戡已跳了起来，“小产！”一把揪住医师。
“呃……说是跌跤了，皮肉伤……这回不是小产呀。”医师越描越黑。
“还有上回？太子妇小产过？”
寺人牙大怒之下跳得更高，“畜产圉人戡，还不是你上回被公子戬鞭笞之事，惊扰了太子妇的胎气，你还骂她嫁了太子也不会久长！”
戡五雷轰顶，跌坐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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戡长跪堂下，双手举着注满了水的匜。
“子靖回去罢，不关你的事。”寺人牙模拟澂的语气，戡不为所动，谢罪依旧。过了一会儿，寺人牙回来又道：“太子妇说早已原谅了你，教你起身。”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戡手一倾，冰水浇了一头。
堂上堂下人来人往，无人理会戡，戡也闷声不吭。日影西斜，他跪了将近一整个白日，全身冷湿，面唇青紫，他愿这透体的冰凉能冻住自己的心，也许这样便感受不到那心内撕裂的痛楚，“阿嫂，你教我如何才能报偿这欠你的一切？”
戡的身後一声沉闷的重响，大门转动开启，又有一人匆匆直奔入庭，阶下的傅姆见了脸色骤变，急忙将他引入室中，室内马上传出哭号之声。不妨，戡倾耳听着，不是阿嫂的声音。
过了许久，澂缓缓从内室走下堂来，夕阳最後的余晖在她侧脸上静静停留了一瞬，终是寂灭了下去。澂在戡面前驻足，戡抬首仰望，她却并不看他，只轻轻抚摸那隻乾涸的匜，伤痕犹存的指尖点在匜内的错金铭文上。
“这媵器上的每一字一句，都是我阿兄最真挚的祝福，每一笔刻画，都值得最永恒的思念。”澂的声音从未如此暗哑枯涩，“它所承载的，只应是最深切的情意，不是，”澂哽咽道，语中带着无尽的绝望，“不是供你们晋人任意亵玩。”
戡放下了匜，澂头一次在他跟前毫不掩饰地泪流满面。
“我阿兄薨了。”她泣不成声。
“我要回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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