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二两三十一贯·闻风而动
居永安将启程的日子定在十月末。次日红阳刚上,秦、居二列车马便出永宁南门下行,经官道向祁中进发。
刚出城门不一会儿,秦氏家仆便骑快马追出,将一份信函交到花豆手里。花豆也不知道何事如此突然,便停了马车来查阅,以免要回信。这样一来不免惊动了走在前面得居永安。
居永安听说突然来信,总觉情况有异。毕竟商人看来,出门行商却突然被急信绊住脚实在是不太吉利的。于是他专程让玉沥把马车调回去并在花豆马车旁边,打起帘问:“何事紧急?”
“哦……”花豆听见这声音才回神,抬起帘角冲居永安摇了摇头,白脸鬼面具上看不到任何真实的神情,而老年人一般的声音十分轻松:“是私事,家里的信一般都送的这么急的。”她招手示意家仆回城。
居永安略略一想,觉得不可尽信,于是在花豆的目光下点点头,放下帘子命人起步,而稍后,他掀开门帘同外面的玉沥吩咐:“遣人去查清此事。”
玉沥应下,随即命人启程。
而行在他们近旁的马车里,花豆捏着信纸的手早已关节发白,而面具下的神情,是难得的错愕。
被她抓成褶皱的信纸上,有人用仓促的笔迹写道:“……北地米粮近日大笔被征,不知所属,依其形势,恐为我秦氏之敌……”
梅相玉坐在花豆对面察觉她不对劲,自然也被这机会激得紧张起来:“究竟何事?”
花豆慢慢将信纸递到他面前,压低了声音:“是永宁线人传的消息。”
梅相玉看完也感觉不妙:“怎么偏偏是现在?而且还非要选米粮。”
“是冲着我来的。”花豆慢慢摘下面具,神色凝重,“毕竟刘昱全一倒,太多人担心我愈加做大,特别战事在即,粮草更是重中之重。此时突然有人敛粮,摆明想和我各执半面天。”
梅相玉将信纸放回桌上,眉头深深皱起,奇怪:“谁有那么大财力在这个关头收购粮食和秦氏作对,真是——”一个念头冲入他脑中,让他一下子顿住了话头。他突然想起了那日奇开轩里父亲梅石开说的那句话——“你这般,是想叫为父动点力气‘诓’你回来了?”
这一切神情自然被花豆看在眼里,梅相玉抬起头时,感受到的正是花豆挑起眉头的探寻目光,和她思考问题时不自觉地敲击面具的动作。梅相玉感觉自己的心脏正在承受益发沉重的力量,所想所做在这样的目光下都无所遁形。因为他知道,这个拿着面具的少女,只需要用一句话就可以问出他此刻无措的缘由。
花豆慢慢出声:“恶少,你六日前晚膳在何处用的?”
果然。梅相玉无力地笑了笑,“在奇开轩。”
花豆低眉想了想便明白了缘由,毕竟奇开轩这种地方太过正统,梅相玉不会喜欢,那就只可能是赴约。花豆又抬眼看他:“梅伯父身体可还安康?”
梅相玉抿了抿干涩的唇,“……老样子,偶或咳一咳。”
“喔。”花豆低头细看面具边缘的纹路,“按你的性格,一定说不回去了……”
“花豆你听我解释。”梅相玉连忙打断她,语气有些急躁,“我相信——我相信我父亲不会那么做的,我保证。”
花豆笑了笑,“我当然信你,开个玩笑还当真了。”
梅相玉大大松了一口气,咬牙切齿:“吓死我要你偿命!”
花豆回以一笑,便又抬手慢慢带上了面具。面具外梅相玉是放下心来,殊不知花豆的神情自面具覆上的那一刻就完全沉静下来。
——虽然梅相玉是真心待她,她绝对相信,可是此时此刻的形势却容不得她感情用事。祁国四大商君除去她自己,是居永安、刘昱全、梅石开,如今刘昱全死了,居永安又是朝廷的人,她没有理由不怀疑唯独剩下的一个梅家将在这个时候发难,除掉秦氏,成为一家独大的私商。
梅相玉不会害她,不代表他父亲不会;梅相玉不想害她,不代表他父亲不会利用梅相玉害她,也不代表梅相玉不会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为他父亲所用。
花豆敛眉,虽然她完全不想怀疑梅相玉,觉得这样的怀疑是可耻的,但形势不许她讲道德。她必须把所有情况都考虑到,这样才能避免所有最坏情况。毕竟粮草一事牵扯得实在太重,一人损,满门俱损,若是此事有异,不仅是她自己,还有陶良操,居永安,都会受到极大牵连。
看来,她要赶快想个办法来化解此事才行。
到闵川的时候已十一月初六了,渐进冬日,天气便寒冷下来。梅相玉匆忙为置办了衣物,不仅为自己穿得体面些,也为花豆这身板莫要受了寒气。纵是如此,花豆也还是不争气地染了咳嗽。花豆自己不爱就医,本以为缓个一两日便又可以生龙活虎起来,哪知置之不理却是让病症日渐沉疴。
居永安忙着清算要录入国库的物件财产,成日手都离不得笔杆子,却仍旧记得常请大夫来看看花豆的病,偶或在议事时听见花豆咳嗽,也是立即停下来命她服药。花豆本来自己的事务处理起来还刚好,见居永安已经忙得转不过身子,便也帮着处理了些细软事项,如此一来便忙了不少,总归是服药的时候未能多过不服药的时候,所以连日下来也不见任何好转。好在病也不重,只是这么不轻不重地吊着委实愁人。
恰如了花豆自那急信一事后的坏心情,阴魂不散地绕着她。
几天前陶良操才知晓北地有人大肆收粮一事,初四一早风兴便带着他的信给花豆,说陶良操会即日赶往禾陵稳住秦氏的西南阵脚,待形势再清楚些便决定是否也开始扩充粮仓。但花豆总觉得此事并非那么简单,因为无论是否扩充秦氏粮仓,都是极为危险的。
若是扩充粮仓,那么便有可能被人诬陷成趁着战事囤积居奇,说轻了是触犯商法,说重了还是叛国。可如果不扩充粮仓,便会任由那收粮的人做大,慢慢便会失去和居永安合作的依凭,朝廷会选择更大更有利的商家。
前有狼,后有虎,莫过如是。
花豆几乎前后考虑了两日,才定好一干计划。她留下了风兴,私下遣另外的手下去给陶良操送信,说让陶良操不用等了,一边稳住阵脚一边将秦氏所有的货源全部买断,订下所有的粮草,但务必将提货日期压到明年初,越晚越好。接着她命风兴即刻去永宁打探那个收粮的人究竟是谁,到此为止便徒剩一个等字。
无论这个收粮的人是谁,手段都太全面了。既能压下所有消息隐藏自己的身份,又能在短期内拿出这么大资金,让花豆连先发制人都不行。
这个人的图谋究竟是什么?花豆坐在湘兰城东的临时租院里,想得头疼。
“花豆,”梅相玉站在旁边看了她好久,终于疑惑地出声:“想什么呢这般入神?”
花豆转眼见是梅相玉,心里还是有点紧张,只是面上松散得很,“倒也没什么,就是和居永安找制器商家的事宜。”
“前日见着风兴来了,有何要事么?”梅相玉随意地坐下了,自己拣出杯子倒了杯茶来喝,也给花豆斟了一杯。
花豆微微直起身,端茶,“风兴送了大力的信来,说爹娘都好,叫我别担心。”
梅相玉点了点头,“那就好。北地收粮的事最近如何了?可查到是何人?”
花豆手顿了顿,向他笑:“那消息大力也会得一份,自然会好好处理,我们就不要操心了,先把这边顾好。”
梅相玉觉得她说得很对,呷一口茶,“我还怕你耿耿于怀,今日特地来劝你,哪知道你也不作考虑。那便好,总之你还有我和大力、有颜,那个人再怎么样也翻不了天的。”
花豆掩下眼底的疑惑,若有所思地点头,“可不是么……”
初八这日夜里,玉沥风尘仆仆赶到湘兰城东,走进了花豆所住的租院隔壁,站在书房外恭敬地禀报:“老爷,查到了。”
不一会儿木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居永安走出来,“是何人征粮?”
玉沥神情有些焦虑,从袖口掏出一封信交给居永安。居永安接过来,展开不过是两句话,却看得他嘴角渐渐抿紧。他合上信纸,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仿佛是遇见了棘手的事情。
因为信纸上所写的名字,正是端端正正的——“秦无端”。
“老爷,这可是花小姐被人诬陷了?”玉沥站在他身边,只觉得自己在这入冬的时节也能出汗,心里一面担心这消息是真的自家老爷该如何失落,这消息是假的花家小姐又会如何遭难,一时快要操碎心肝。就在他忍不住要叹气时,他听见自家老爷的声音冷冰冰地传来:
“玉沥,你即刻进宫求见皇后娘娘。”
这乌云遮月的夜色下,仿佛有太多事在悄然酝酿。就在玉沥受了居永安的命令再次出门时,花豆正写好一封告诫各地粮铺预备调价的文书;永宁城中,邯婴扮作男装乘马车出了皇城,姜砚刚刚批阅完居永安快马寄来的制器明细和所需用度,并命人把刘昱全抄家所得录入国库;金鲤大道上,沈诺正坐在驶向公主府的马车内掀帘观月。
必然会有一根细小的头发,将命运巨人整个拉动,让他睁眼,站立,疾奔起来……
而此刻坐在这根头发上的钟碧落,只是在钟府书房中,将从淮原带来的一本账册翻开,找出花豆的笔记摹写在一纸空卷上:“今告秦氏众供源商,即日起,将米价自每石三百七十五文调至五百三十五文,……”
写完后,她吩咐身边的吕瑞:“将这个文书放到秦府别院的书房去,从明日起我们便能看场好戏了。”
“是。”
寒冷朔风吹开了天边黑云,露出一轮皎洁的月亮,正如一只清明的眼睛,冷冷俯察这苍茫人世。
“老爷!老爷不好了!”
三天后的清早,居永安是被玉沥焦急的呼喊唤醒的。他还未睁眼,手里已被塞不知多少个信封,而还不用他翻开,玉沥已将一个即将天下皆知的消息说了出来:
“秦氏日前在北地大笔收粮败露,今朝已将那批米粮抬高了三成价格!”
听了此言,居永安顿了一顿,似乎本想说什么,却最终因想到了什么,无比痛苦地闭上了眼。
他厌恶地扔开所有信封,掀开被子,“马上动身回永宁。”
“……不等花小姐?”
居永安无力睁开眼,在这个清晨残忍的光线中轻轻开口:“不能等……”
隔壁院落里,梅相玉急躁地在花豆面前来回踱步:“这可怎么办!这是绝对是污蔑我们!要是洗不清罪名是要杀头的!花豆,你真的一点都没有准备?!”
而花豆虽紧紧地锁起眉头,却没有着急的神色,淡淡吐出一个名字:“还真的是钟碧落……”
梅相玉一顿,“你如何知道是她陷害与你?”
“想必不仅有她,还有另外的人……有人援助她,也有人纵容她,更有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花豆慢慢从台前石阶上走下来,神情凝重,“如果陷害我的人是钟碧落,那么就证明居永安是……”
“居永安?”梅相玉不得解,“和居永安有甚关系?”
而花豆却避而不答,只是慢慢抬起头来看他:“恶少,或许你该见见你的父亲,劝他收手了。”
“……什么?”梅相玉一愣,不懂她在说什么,“怎么又和我父亲——”
霎时,他脸色一白。
花豆面色不善地看他,知道他想到了什么,“早年我就知道梅家同朝廷关系匪浅,一度好奇所依凭最多的究竟是哪个官员,却也不好直接问你。如今经此事,便也有了眉目……我之前还有些奇怪你上回见着钟碧落时那语气也不像是初见,反倒像是有些怨怼的冤家,如今想来……你或许年幼时尚需唤钟相一声‘丞相……叔叔’罢?”
梅相玉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什么来解释。因为她所推论的,没有一点错误,而他自己,本来就是因为与梅家世代交好的钟家常常借由朝廷势力帮梅家打通渠道、作威作福对梅家发号施令要求财力支持,故而不堪忍受导致离家出走。他是因为厌恶极了钟家人的阴森嘴脸,才决定要从自己这一代起同他们决裂的。
所以,在暗中协助钟碧落打击秦无端的那个有财力的商家,无疑正是自己也有需求踩倒秦氏一家独大的——歧临梅家。
梅相玉觉得脚下生寒,不禁倒退一步。他早该想到的,早该想到父亲那日是早已有所决定才来找他吃那一顿饭,说那样一番话的。而他认为花豆原本疑心就重便没有把这一件他感觉无足轻重的小事告诉她,终究还是酿成了这个祸患。要是他可以早一些告诉花豆,料到有事会发生,那至少不必像此刻这样紧急,至少可以有所准备,但是——
“放心,我是有准备的。”花豆淡淡出言打断他的思绪,长长地叹了口气,“考虑到许多情况,我从前并无冤家,此时想扳倒我的,也就剩钟家和梅家,所以我早早做了打算,你不必太担心。”
梅相玉却还是于心有愧的神情:“对不住,是我……”
“你没有什么对不住我,恶少。”花豆无奈地笑了笑,“说实话,你能在你父亲面前说你不回去,想必是肯定了我的能力,那就是不会做那些背叛我的事。在你们这样的年代,忠孝礼义摆在头上,你却还是没有帮你父亲算计我,我已经很感激了。”
“可是恶少……不,相玉啊,”花豆有些抱歉地看着他,“这样,就够了。”
梅相玉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她,“花豆……我没有做过任何对秦氏不利的事情,更没有做过对你不利的事情,今后也绝不会与你们为敌!为何你非要在这个时候把我推走?”
“相玉……就到这里吧。”花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再跟我走下去,你的处境怕是会很为难的。我也不想每一次出这样的事情就要怀疑你,一想到要怀疑你我就觉得自己真不是人……这两年跑南跑北,你帮了我那么多,说真的我似乎没有教给你太多有用的东西……可是你却让我少了很多烦心事……谢谢你……”
“花豆,”梅相玉几乎有些绝望,“这些不是你逼我做的,是我愿意做的。两年来我学到了很多,你是最好的先生,可如今你明明身陷险境,要我如何放心撇下你就走?”
“难不成你要跟着我和你父亲作对?”花豆叹出口气,“你听我说,我不是因为逞能才下这个决定,实在是我自己觉得太对不起你们。一条路走到现在,早就不是大力当初想做到的,都只是我私自的执念而已……任凭你们谁再陪着我,我都会觉得愧疚。所以,接下来的路,我想一个人去走……”
“你一个人怎么能——”梅相玉一双漂亮的眼睛在听见这句话时突然就发红了,“为何你非要如此要强!为何你就不能少做一点!能为你出头、能帮助你的人不是都在你身边么!你就是说你累了说你害怕又会怎么样!天会塌下来吗!哪怕不是我们,不是还有居永安?你认为他不会帮你?”
花豆摇了摇头,“这次,我倒是坐准了他决计不会帮我……不说他了。相玉,不是因为不信任你才不要你留下来,而是你留下来会碍着我,也会碍着你自己。至于大力……这些年来我已觉麻烦他的事情足够多,怎么还能让他牵扯进如此严重的事来?”
梅相玉还想再说什么,可花豆却抬起手里的面具让他别说下去了。花豆弯起眉来,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笑得好看,“也许是我太要强,也许是我太自负,也许是我太蠢了……可这一次我想自己负责任,不要你们帮我承担风险。”
“——恶少,你就当这个是,秦无端教给你的骨气罢。”
(https://www.tyvxw.cc/ty132864/5568336.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