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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二两廿四贯·往昔之时 上


  花豆十二岁的时候,确凿是参加过那么一场商试的。只不过,用的是“陶大力”这个名字。

  这还要从更早说起。

  花豆出生的地方,是距五丰县三里远的小茶村。父亲花明泉袭祖业是个稍有薄产的小地主,母亲则是北方来的美人,村里都叫她“巧娘”。这些也并没有什么不寻常,不寻常之处只在于,这对看似寻常的夫妻所生下的孩子,却是没有失去上一世记忆的女婴。

  女婴名叫花豆。似乎不是个很打眼的名字。花老爷说,只是愿孩子“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哪怕平凡一世也好,只要踏实过活,只要劳有所得。他看着这个眸色精亮的女儿,欣慰地想:夫人身体一向不太好,只生这么一个女儿也没关系了,女儿看起来机灵,可以继承些家产,嫁个好人家,也就平平稳稳过日子。于是,曾读过书的花老爷自花豆三岁起便亲自教授花豆读文习字,而同样念过书的花夫人,便负责和女儿讲如何行为处事,闲来想授琴棋书画,无奈花豆根本不想学,成天只关心怎样将捉来的鱼儿分批分支买入城里换钱。

  花夫人也并无不快,偶有夜里秉烛而游时还常同花老爷说:“少些技艺也好,免得像……免得被不得已推向风口,那才叫不得安宁。”花老爷高瘦的身影沾染月色,灰白的衫子被风吹得鼓囊囊的,显得有些落魄,“随她去吧,也没什么是能都想好的。”

  花老爷留给花豆的作业,一般都是由西村陶猎户家的老三陶三宝帮着做的。

  陶三宝……姑且先这么叫着罢。其实陶家这第三个孩子,是个男童。然而三宝出生的那年,正是烽烟弥散之际,官吏四处抓男丁充军,这决定了他的出生必然是不合理的。陶大宝、陶二宝都是女童,加上陶猎户陶夫人,其实就很好了,但是陶三宝一出生,家里就有了两个男丁,按制是要让陶猎户去充军的。可陶夫人身体又实在不怎么好,家里离不开女人,所以好心的村民们出谋划策,帮他们想了一个好法子。

  将三宝说成是女娃不就行了嘛。

  本就是自尊大不过生存的年代,更何况一个命比纸薄、不知何时就会夭折的孩子,何必为了这个孩子就给家里带来灾难呢?

  三宝被佯作女娃养到了七岁,烽烟略熄,终于可以恢复男儿身。他的名字变成了陶大力,因为他天生就是大力气,五岁可以抱起一台小石磨,再后来可以一拳砸死一头疯马。无奈,陶大力却长了一张秀气的脸,看起来文弱无比。

  村里讨人厌的孩子们常常做着鬼脸跟在陶大力身后跳,“羞羞的女娃,羞羞的家,没出息的爹爹,没出息的娘!”然后笑闹着跑开,撒欢大叫着:“陶大力不男不女!——”

  陶大力气愤地转过身去,却迎面飞来一块小石头砸在他脑袋上,孩童们爆发出更大声的嘲笑,呼啦散了。

  没能及时赶到的花豆只能用小小的手抓起一把泥沙扔向那些肇事者,怒吼:“没教养的狗孩子!你们爹娘一样没出息!——”

  而大力只是失落地立在原地,低下头去。

  花豆拍干净手上的泥沙,掏出绵帕把陶大力额头上的一块灰擦掉,“别理他们,读好书考状元,嫉妒死他们!”

  陶良操无力地笑了笑,“我家……是不会供我读书的。”

  于是花豆就十分自然地将自己的书本往他怀里一塞,“现在不就可以读了么,用谁供呢。我爹说你可聪明了,是个小神童,自然是愿意教你的,你拿着这个,我的就是你的。”

  在陶大力面前,她必须极力掩饰起自己的同情。陶大力从小事个自尊心很强的孩子,头脑又实在机灵,只可惜想读书却没钱读。当花豆把书本给他看,甚至堂而皇之地将陶大力推到花老爷跟前,陶大力表现出的学习天赋和记忆能力,应变其佳对答如流,都让花老爷惊讶,直叹“天弃可塑之才”,于是教习他愈加认真,严厉,几乎是将陶大力养成自家儿子。

  村里人谈起陶大力这孩子,都说:“陶家这儿子,今后是要当大官的!”

  而人算,实在不如天算。就在陶大力十二岁这年,发生了一件足以改变它人生轨迹的大事。

  陶家,真的很穷。早年时大宝、二宝相继夭折,虽只养一个儿子,依然十分拮据。正逢这一年田间收成普遍不济,连带猎运稍差,即使小地主如花家者也勒紧了裤腰,陶家三口更是一顿吃得少过一顿。

  男生女相的陶大力,首次担起大梁来,常和花豆自后山大溪里网来肥鱼往城里贩售。一日事毕得了数贯铜钱,两个孩子开心地分了往家走,可陶大力一回家就惊了——只见陶猎户正摊在床板上昏迷不醒,身上红肿遍布,眼角唇角皆裂开淌血,形状凄惨可怖。

  陶母哭得也凄惨,头上老旧的荆钗从散乱的头发中落在粗布麻裙上,捂着嘴的手上也淤青遍布:“儿啊,收田赋的吏使来过,咱家交不出赋银,他们就……将你爹打成这个样子……”

  陶大力红了眼眶,狂奔到村口上,用才得的一贯来钱去请大夫。

  大夫来了,却只见着陶猎户的尸体。血还在淌,人都死了。

  陶大力脱了劲,跪倒在地,双眼失了神采。

  大夫抄着双手絮叨着“晦气”离去时,约摸听见那跪在泥地上的男孩子说了这么两个字:

  “……狗官。”

  收田赋的吏使,在小茶村,打死了一个穷打猎的,这实在算不得什么大事。可是这件事,却彻底扭转了陶大力的命格。

  当他如困兽一样疯狂地叫骂着“狗官”和“狗朝廷”被花豆死死拉住不让他向县衙冲去的时候,每一个村民便知道——这个天赋异禀的少年,再也没有可能为他痛恨的朝廷做事,再不可能成为一个道貌岸然的官僚。

  花豆费尽全力,哭着抱住他,“大力别冲动!你冷静点!你相信我!我们会很有钱的……我们会再不受他们欺辱!我们总有一天会把他们踩在脚下,要他们求我们!要他们害怕!……你别做傻事,我们好好活着!才能讨回来啊!知道么?!”

  陶大力渐渐闭上充血的双眼,合起的眼帘下,涌出伤痛的泪水。

  没过上几个月,身体不佳的陶母再支不住,病倒在榻。秋天一个风啸凄厉的晚上,她把这个亏欠了一生的孩子拉到床前,流着泪说了一句“天佑我儿”,便在悲苦中撒手人寰。无依无靠的陶大力像是一棵破风的苇草,一片饱经拍打的浮萍,被花豆带到花家。

  花豆对爹娘说:“爹,娘,请你们将他当做自己的儿子。”

  其实也不消花豆如此说,心肠一向极好的花氏夫妻实在将陶大力当做儿子对待,一家四口甚是和谐。

  青澜皇帝即位了,足用了五年之久收归戥罗王幕僚的商权,要在举国上下选出一名商才让他成为新的皇商,一是使之受皇室操控,而是使之分化戥罗王的势力。御书台的老家伙们折腾了两个月才想出了一个看似公平竞选的好办法——考试啊。

  青澜五年,圣上开恩科,策商试,每县至少出一人。

  初夏的夜里,陶大力认真地问花夫人:“干娘,我……”看了看挤眉弄眼的花豆,“我想去参试。”

  花夫人挑在绣盘上的针尖一顿,睁大眼:“考皇商?……大力,想做商人?”

  陶大力五官极温和,笑得也柔煦:“是。”

  花夫人与坐对面的花老爹对视一眼,花老爹想了想,“也好,大力想去,就去。”

  花豆欢呼一声:“我和大力一起去!”

  盘缠是不多的十来两,两个孩子便就这么上路了,一个十五岁,一个十二岁。

  可是,真正坐在京都永宁的贡院考房里的,却是年仅十二岁的花豆。花豆一边拿着简单到要死的算术题和顶多用一用数列的应用题型,唰唰地写完了一早背得烂熟的商法,答辩了最后一道实策案,又规矩,又是眼光奇绝,心想对她来说简直是在考傻子啊,看来头筹是飞她莫属了。私心里,商状元那千两白银的奖赏,全要归入她囊中作为给陶大力的启动资金了。

  然而,到她手里的,只有二十两成色上算不错的碎银子。

  这是由于五丰县没有别人报名,陶大力他们的报名刚好救了急,于是狗模人样的太守爷便假惺惺地在全县公开嘉奖他们,美名其曰销了盘缠,完全就是官僚阶级的施舍。

  因为花豆落榜了。

  那时皇榜上,商状元赫然写着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居永安”。商榜眼——董文权,商探花——邓晨,……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一个“陶大力”。

  花豆脸色苍白地按住心口,“这……这不可能,这不可能!”陶大力连忙扶住她,长眉拧起:“这是怎么回事!”

  “那邓晨是邓员外的外甥吧……”

  “不错,少年英才啊,那董文权,不也是董尚书家的公子么。”

  “这都是出自名门,可那个居永安是个什么东西!”

  “我方才在录事表上见着,这居公子啊,父母早亡,自幼遍读百书,大概是穷且志坚那一类的人罢……”

  “瞎吹牛吧你,穷人孩子能知道什么做生意!”

  “嘿!不是得一文钱掰成两半花么,穷出来的商状元唷……”

  ……

  人群还在人多口杂地说着,花豆一把推开陶大力,踉踉跄跄跑入贡院的参考厅,抖着唇问:“那……那居状元,究竟是……成绩如何?”

  办事的小吏惊叹地说:“是五通甲第啊!真是奇才呢!”

  花豆重重倒退一步,“那邓公子,董公子呢……”

  办事小吏略一查册,“嗯……都是乙第从上,四通半,虽查了半分,还是极好的。”

  花豆抽了抽嘴角,“那……陶大力呢?”

  “陶大力?……”小吏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向后翻了一页,较欣慰地:“是合格,不错了已经。”

  “合格……合格?!”花豆再倒退一步,不由冷笑连连,“可不是么!合格!”她拉着身后满脸怒色的陶大力转身向贡院歪走,脚步气重,眼眶发红,神情是强忍的戾气。

  “花豆,算了……这些狗官,狗朝廷……什么都是黑的!”陶大力咬牙。

  花豆手脚冰冷,极力呼吸着这污浊的空气,只余一颗心是沸腾而滚烫的:“狗官……狗朝廷……那居永安便也算了,姓邓的,姓董的……又凭什么!”

  她在秋风萧瑟的用永宁偏街上,将手中的笔匣重重摔在地上,“万恶的制度万恶的朝廷!我总有一天要讨回来!全部讨回来!”

  似乎为了实现对陶大力的承诺而付出的这些努力,全部都白费了。

  不过不久之后,她就会实现自己此时的承诺。

  又是事出有因。

  回到小茶村,领了那二十来两不足五日,花家的六亩田地被官府无缘由强占,花家四口被赶出独宅,还带着一个之前被花氏夫妻收养的无辜枉死的李夫人的女儿——嫣红。

  那一夜花豆双眼无神地躺在五丰以北的一尊破庙的屋顶上,耳朵里飘入花夫人轻轻哼唱的北地民谣,左手在半空中无意识划动,终究还是写出了前世自己被商界奉为神童的名字——

  秦无端。

  而那一夜,陶大力失踪了,带着那赏赐的二十多两银子。

  再见到陶大力是八个月后的城郊,花豆从暂住的茅屋出来拾柴,远远见得那熟悉的身影颤颤巍巍地向自己靠近。

  薄日林中,他淤青着一张原本秀丽的脸,将一个白布包裹扔在花豆面前,动了动唇:“……五百六十两。”

  花豆全然僵硬在原地,脚底拔起冰凉,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大力?……你,你去了哪里?!”她奔上前抓住陶大力的双臂,却只换来陶大力一声忍痛的倒抽气声。

  他转开头,说:“定阳城有个黑擂台……交五两银子,可以去搏擂,要是……能坚持一场,就有三十两银子……”

  他打断了花豆相继而来的问询,看入花豆盈满泪水的双眼:“倒是你,钱我找来了……你要想法子,让爹娘不再受苦……”

  花豆无论怎么擦脸都止不住眼泪,说出来的话断不成句:“你这个傻子你怎么能做这种事……好好的身体是这么糟蹋的么,我明明已经想到了办法,你为什么要做傻事!”

  而这也是花豆第一次在陶良操脸上看见狠戾的神色,这个遍体鳞伤的少年紧抿着唇角,咬着牙大声说:“我不要你的‘慢慢来’和‘总有一天’!我只给你五年!我相信你有数不清的方法!我不用我们能把他们踩在脚下,我只要我们家摆脱这样的日子!永远!永远让这样的日子在我身边消失干净!——”

  五年呢。

  说来长,其实只是很短的时间。

  任何的白手起家都是艰辛的。当十八岁的陶大力成为西南粮运一巨改名成为陶良操,让花家三口迁入五丰成为了城里人并卖起了豆花的时候,当小茶村原属于花家的田地都有了专人耕种的时候,当花老爹和花夫人从花豆手中接过“不过用几两银子”买来的上好青光玉佩的时候,没有人知道——这是一个在“不男不女”绰号下艰难活过的少年,这是一个经历过流离失所的少女,他们曾为了一石大米被人打得头破血流,曾为了排取官府发放的铺令而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曾为了掩盖身份下跪求着面具师傅做出可以改变声音的面具,曾为了抢夺第一条盐道而险些被人暗杀。

  没有人知道这些黑暗的日子。

  他们只知道秦无端这个人有着先于市贸的长远目光,有着忽东忽西的奇绝手段,这个没有来头也不见终端的“无端”,带着神奇的力量,成为少数几个百姓们叫得出名号的依靠粮草发家致富的商人。

  然后是大商人。

  粮草生意的最大来头便是西南和东部,在这一个常有战事的年代,掌握一方粮草无疑是握住了祁国的半条腿。接下来,就该是盐了。

  “私盐很危险,你确定要走私?”陶良操一边绣着一朵芙蓉一边问着花豆,酒楼的雅间里,桌上满是珍馐佳肴。

  花豆呷一口淡酒,“你何曾见我违法妄纪?我们只当中间人就好。此次北上就是去赶东堰盐市,那里私盐甚多,我们要做的就是压价将私盐和官盐收归一起,这样我们是有合法文书的,加工提精以后,再转手抬价卖出。“

  陶良操不由地笑,“你总说得轻巧,家财快让你给赔光了。”

  “乌鸦嘴吧你。”花豆叩桌,“相信我,我只入了二千两银子,赔顶多全赔了,赚的话……可以赚四五倍!”

  “官府来查又待如何?”陶良操摇头。

  花豆狡黠地笑:“早同你说了祁国的法律体系尚不健全,第一没有专查商人转运的部门,第二没有限制转手贸易的法规,那狗朝廷要是查得到我头上……还是等下辈子吧!”

  陶良操稍微放心,点点头,“如此就——”

  “抓住她!就是她!”

  “哐——”

  窗外楼下陡然喧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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