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二两廿三贯?针锋相对
——你猜到了。一早,就猜到了罢。
——可是对于此刻以秦无端的姿态坐在你面前的我,你所猜到的来龙去脉或细枝末节,就真的是那样吗?
花豆唇角微微上扬,右臂支在扶手上,用似乎算是好整以暇的态度静静看着面前眉宇淡然的男子,意味深长地问:“居商君,别来无恙否?”
而居永安只是抬手示意玉沥上茶,口气并无波澜地答:“甚好,秦老板多礼。”
光影好似一时恍惚,明灭之下,几乎要让人觉得这又是彼时见于五丰县衙是的情景。她礼行淡雅,道见过太守,而他昭若清风的模样,随口吩咐看座。
只是数月半年罢了,怎生时光一径飞去如脱缰之马,一言,便恍若隔世。
钟碧落脸色发白,不知是想到了什么,目光在花豆和居永安之间来回,终没忍住道:“花豆,擅自假冒位高权重者可是大罪,你可担待着,莫要戏弄于我等!”
花豆移开目光,看向手里的茶:“秦某谢过钟二小姐提点,不过……二小姐实在多虑了。”
钟碧落用力沉住气,问:“你本名为花豆,却拿别名来做生意,岂非别有用心?”
花豆听罢,笑得很妙:“勾栏里卖艺卖身的女子尚可捏得‘桃儿’、‘杏儿’作名,秦某做的是大宗正经生意,又为何不可拟个有气魄些的名头?”
“那你讹传秦无端年岁,也是造谣之罪。”
“诶……”花豆奇怪了,“秦某可从未同旁人说过我是个糟老头子啊。”
“你!”钟碧落急得提气,却顿然语塞。她也是第一次知道,花豆这女子看起来娇憨,嘴却可以不示弱到这种程度。想到此处,她转眼观察居永安。
可居永安似乎充耳不闻。
玉沥端着一壶夜池浓雨入厅,各自斟好茶水交于个人手上,并行至钟碧落面前恭敬地说:“老爷同秦老板恐有要事相商,小的斗胆,请二小姐暂且回避。”
钟碧落颇为不甘地深深看了花豆一言,低下头打礼道:“恕碧落唐突,这就先行告退了,与秦老板……只好来日再好生结识了。”
花豆直觉她隐约看来的目光好生锐利,不由狭起眼,思量间挑眉应下:“秦某不胜荣幸、”心想,这个女人不是喜欢居永安的么,怎么会在居永安面前露出这样的形态?这不是会让居永安对她的印象大打折扣吗?
钟碧落轻哼一声,带着吕瑞转身离去。
花豆见她走了,便将目光转向居永安,察量着说:“大约还有两三日,居商君和我便没有时间这么慢慢说话了,相信居商君也不想再绕圈子,此番来意那我就直说了。”
居永安纹丝不乱,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玉扳指,谈笑:“愿闻其详。”
花豆饮下一口茶,条理清晰地说:“战事要起了,缘由不是我该妄议的,那么就跳过。朝廷需要粮草充备军需,军队需要铜铁锻制新的兵器,这些东西需要在尽可能短的时间内尽可能配备到充分,私以为……居商君需要一个可靠的合伙人,而放眼大祁,最合适不过的,不是只有一个人吗?”
居永安似乎好奇:“哦?何人?”
花豆弯起唇,不管他的明知故问:“正是不才在下。秦氏是最大的粮草供应商家,目前已获取关外五国的铜铁交易契约,今后会是祁国最直接的武器原材转售者,想必居商君不会不清楚。”
居永安细想着她短短几句话话中庞大的内容,品查她的气势和谈判作风,手中把玩着半水的茶杯,心里却已毫无疑问地从商人的角度,为面前的女子打出一个“上品”。
——她就是秦无端。她当得起。
而花豆稳稳地握着茶水,目光坦然,笃定地开口:“我欲与你合作,共度战事。”
居永安听到这里,倏尔抬头看她,目中有早已明了的色彩,却依旧不咸不淡地问:“你能得到什么?”
花豆正要按照预定的思路说出的话突然被这句话卡住。
不是先关心他能获取什么,而是关心我能得到什么?……她微微侧过脸,目光却不放过居永安的每一个漫不经心的神情,慢慢明白了居永安的意图。只有了解对方的底线要求,才能最大限度地从对方手中攫取最大最多的利益。她有些讶然,正兑入居永安淡漠的眼中,而后者却似乎只是一言随口,根本没过头脑。
自己是用女儿身拼命营造凌驾的气势,用快刀斩乱麻的风格让对手却步,而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人,明明本着一身无人可及的气场,自恃风骨,却是用极少的话语露出疲软的错觉,让对手在心直口快之时难免大意,一旦大意……他便有机可乘。
花豆不由地在心中那块评分板上,重重地为这个对手标起了“上上品”三个字。
差距,无可忽视地存在着。
花豆心中略有气息压下,感到闷人,“居商君既已知晓,便无须多问。”
居永安便不做纠缠,叶目回转之间却轻易又起一言:“然单凭此道,你是决计无法取代于我的。”
坐在旁边的陶良操眉间一紧,看向花豆:“……东家?”难道她已经把所有目的摊给居永安看了?
花豆向陶良操摇摇头示意无碍,并置居永安离心之计于不顾,“无法取代,我就变一成双。你可以,我没理由不行。”
居永安抬手支颐,清淡地笑,一时就像坐在青海明月匾下的那个太守白净,那么干净,却就是让人不知其所想,“那便谈谈,如何合作,如何交易,如何担保,如何分利?”
有颜将一本簿册交到花豆手中,花豆接过来娴熟地翻开,“这册清单上有我手下所有的相关业务,我已筛选出居商君可能感兴趣的做了标记,”她将簿册向前一递,“居商君请过目。”
玉沥上前接过,呈入居永安手中。居永安右手拿着,却未翻开,左手食指轻轻叩着兽头扶手,唇角笑意亦不褪去,“这么说来,你我相识五丰之后的事情便都无疑了。你实则一开始就已对我太守的身份起疑,说是被我算计才成了账房,不如说是你审时度势将计就计,促成我的算计以近我身侧谋取长远。”他点了点头,就像是赞许似的,“秦无端的第一封来信是你掐准时间送来,朝廷里有关香料的信折你确凿私自动过,你想要掌握我的反应,再掌握朝中我有如何的势力,好清楚地知道将我扳倒需要做到何种程度。我果真没有小瞧秦无端的手段。”
花豆放在袖中的手不由捏紧了拳,面上却未紧一丝一毫,“居商君抬举了,若不是我为求速而做得明显,居商君也不可能一早猜出我就是秦无端。”
居永安将簿册轻轻放下,目光下落到封皮的“秦”字上,淡淡开口:“军械,粮草,牲畜口粮,棉麻以制被服,想必便是这些,看不看也无太大分别。再有,你已通算过我手下账册,又怎会不知我所需何物。”
花豆抬手执起茶盏,“意下如何?”
居永安的神情似乎是差强人意:“于我有何益处?”
花豆饮罢两口夜池浓雨,只觉舌尖微苦,入口却是甘爽,“其一,我是最大且最直接的供货源,这意味着你所负责的西北驻军将在最短时间内得到最齐全的物资。其二,你资出国库,自可立买立付无需赊取,那我自然会给你最大的贴现折减,这样祁国可以用最少的钱财换取最好的供货,何乐而不为?其三,若你同我签订合约,我的货源必会被你取尽,与我有约的五小国自然就没有余货卖给云容,云容军姿必不如祁国,祁国行军胜算岂非更大一筹……”
居永安听着,不由想起年前见梅石开时曾说起秦无端这个人。那时,梅石开笑着说曾听儿子讲过秦无端如何做生意,并将自己的评价告诉居永安:此人商策之精熟,手段之灵活,出招之迅猛,思虑之深远,真无人可出其二,真要说缺点,上天入地也只找得出一个来。
想到这个缺点,居永安略抽了抽嘴角。他接着问:“如何合作?如何交易?”
花豆几乎想也没想就能对答如流:“你我的人手都不足以独立运作完全这一次战争,毕竟我想……仅我个人想,明年云容再度开战时便应是不死不休的程度了,这是前几次的小战争都无法比及的,否则他们也无力再支持下去。所以,我们应该内接合作,人手加起来便宽裕许多,而人员还是分从各自主命,不逾秦、居之界,除非——紧迫关头。”她顿了顿,“至于交易,便如同自家内部提取货物,这就缩短了手续时间,更为迅速。”
居永安听完她的答案,不行于色,再问:“如何分利?”
花豆笑了笑,“你指的‘利’应该是合作之中必要的兼并可能会占取的别家产业或是商道了,这些我们就各凭本事,我谈来的便是我的,你划去的便是你的,岂非清白?”
居永安点点头,问出最后一个问题:“那你如何担保以上所言?”
花豆答:“自然是依法立契,违者赔付,这想必足够公正。”
而居永安却仿佛是就等着这一时刻,笑得恍若春风,“当然不够。”
"……什么?”花豆皱起眉,没想到居永安最后犯难,凉凉地笑了一声,“何处生意不是立约而就,你如此讲,莫不是有意刁难于我?”
居永安淡淡地喝了口茶,眉间亦有细皱,声线却是平稳:“并非刁难,而是居某受秦老板之计已多,单说账房一事,即便有了契约,秦老板不是一样钻了许多空子?……我自然已经信不过秦老板的诚意,而生意中连诚意都没有,又何以立约成事?”
来了。花豆心中血液舒散,呼出一口气来,她就知道居永安不是那么好说话的对手,果不出所料。看来,他对今日,是早早就千般计算过了的。思及这里,她也只好问:“那究竟待如何,居商君才能相信我有诚意呢?”
居永安目光深沉,道:“我想知道秦无端的发家之史,仅此而已。”
“不可!”有颜闻言站起,“身为皇商,你便可如此迫言他人私事不成?”
花豆再度狭起眼来,声音沉下来向身后说:“有颜,你先坐下。”
有颜有些情急地和陶良操对视一眼,陶良操的脸色已经不善起来:“居商君,你是否逾礼了?”
而梅相玉却只是略有担心地看着花豆单薄的北影,毕竟他是加入这个团队最晚的人,从前有什么事情,他倒是很少听见这三人谈起。
居永安知道自己摸到了花豆的底线,想必很快就能知道花豆为何如此厌恶朝廷、想要出人头地的脉门,他便更不让步,“单叫秦无端摸清了居永安的底线,却要居永安和一个不清不楚的人订立商约,这岂非强人所难?我居永安,不做这样的生意。”
而花豆还在沉默。
梅相玉将有颜拉来坐下,神情严肃起来,低声问:“怎么了,这很难开口么?”据他所知,以花豆的手段,从来是不偷不抢不违法纪的,究竟有什么难言之处?
有颜却是沉下脸,本就寡言,此刻更是只吐出几个字来,却因这几个字,就将什么都划入了暗色——
“因为屈辱。”
居永安一怔,回眼看向花豆,却见华袍执盏的女子只是紧紧闭着眼,神容没有怒色戾色,只是那细细眉头,却像是玉扣结锁,久久不开。
是屈辱。
回溯入脑中的有关于“秦无端”这个名字被天下传为奇话之前的那些记忆,绝对,是屈辱的。而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个人,这个身后伫立着一座巍峨大厦的人,却要她当面说出那些黑暗的日子。
她知道,他正以冷漠和算计作为掩护,想要找出她的病源。可是他知不知道,找到了病源又怎么样?知道了过往又怎么样呢?!有些事已经发生了,已经造成了伤口,已经不可重来,不可以修补,不可以粉饰太平!
她和他,无论如何也站在相对立的阵营,她身后是莽莽黄沙,他身后是繁花似锦,永远,都无法站在一条线上。
那么,又怎么可以勾销过往,走在一起?
众人的注视下,女子似是嘲讽地笑了笑,慢慢睁开眼来,声音略有暗哑:“你们先回去。”
有颜心急:“东家——”
“我明白。”花豆打断她想说的话,“有颜,不要担心我。有些不可能的事情,我想居永安有权知道为什么不可能,这样,可能就不会放不下了。”
陶良操叹口气,沉默片刻,便对有颜和梅相玉说:“我们走。”然后当先牵着有颜走出前堂。
梅相玉起身,目光别有深意地看了花豆和居永安二人一眼,终究也绝无二话地跟着陶良操和有颜出去了。
屋内便只剩下居永安和花豆,玉沥站在一旁左右看着,终究低下头。
花豆低眉道:“请给我纸笔。”
居永安点头玉沥便拿来笔墨纸砚置于茶案之上,再将茶案放在花豆和居永安之间。
花豆抬手以磨石研墨,平缓地说:“我这两日还需往返一趟永宁,为省些时间,现下我就一边说过往……一边,将商契立下,你不反对吧?”
居永安正欲表态,却见花豆放下磨石,并——以左手执起了细毫。
玉沥惊讶脱口而出:“您不是……惯用右手……”
想必这也和那过往有关了。居永安沉吟,吩咐道:“玉沥,你先退下。”玉沥自知失礼,歉然颔首,退到帘子后面去了。
而花豆却是不紧不慢地写,左手,却比右手更为娴熟顺畅。一时间,居永安脑海中闪现过花豆平日里右手写字总无法长持的画面,想起曾不止一次地见过她因酸疼而揉右手肘,那时他以为是她的习惯而已,岂想这是她为了掩饰真实状况的缘故。
“看来我于你真有诸多不解。”居永安自嘲一笑,“无论如何,还是看轻了你。”
花豆边写边道:“是今日才发觉我是个狡诈的人么?”她笑了笑,“我是怎样的人,为何成为这样的人,待我讲完了秦无端的故事,你大概就不会不解了。”她写罢停笔,将宣纸吹干,随意地问:“你觉得那封信上秦无端的笔记怎么样?”
居永安答:“想来是陶良操所写就,比起五年前那纸试卷的字迹自然更见风骨,是极好的。”
花豆扬起唇角,笑容里好像有狡黠的味道,“世事不常如所见所想。居永安,这还是你告诉我的。”
居永安叶目微虚,不说话。
花豆将写好的商契从茶案上推到居永安面前,平静地笑,“那么,故事就从这里开始好了。”
居永安拿起商契,扫视之下脸色逐渐变得难以置信。他将那张笔迹精瘦而足见风骨的商契来回看了好几遍,刹那想通了个中环节,终是无力地将那宣纸轻轻放回案上,抬头,不经意就看入了花豆波澜不惊的眼眸中,“那个‘陶大力’……是你?“
花豆的笑容慢慢敛起来,像是黄昏云中淡薄的日光,温度微漠:“我方十二岁的时候,确凿是参加过那么一场商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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