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两廿五贯·往昔之时 下
陶良操略皱一下眉,放下绣盘。花豆起身走到窗边看热闹,“一个偷儿被抓住了。”
陶良操失笑,“你倒是爱凑趣。”正要起身,窗外传来一声响亮的耳光。
两人一愣,随即匆匆下楼。
楼外人满为患,围观的人群中有恶狠狠的男声粗吼:“哪里来的穷丫头!生下来便没父母教养不成,竟敢潜到后厨偷鸭子!”
花豆和陶良操拨开人群走到里面,见一个脸色苍白瘦出棱角的少女正被高大的伙夫抓着手臂,四周是指指点点的声音,而少女毫无惧意。
店家一见陶良操来了,满脸赔笑:“哟,打扰陶老板进膳了真是对不住,不知是哪里来的下作丫头——”
“丫头就丫头,分什么下作。”陶良操面色不太温和,看了少女一眼,却似乎看见了当年在定阳街头颤栗的自己。
纤瘦的身骨,破碎的身世,浮萍一样的过去……那种眼神,是不甘的,却无奈的。
被打量的少女揪紧自己灰扑扑的蓝色绸衣下摆,低下乱了发髻的头。
花豆也觉得有些气愤,“你见过下作丫头穿绸?你也不看看自己穿着什么料子!”
陶良操上前两步,低头问那少女:“不过十四五岁,为何一定要偷东西?”
少女没有表情,冷冷地:“偷了便偷了。”
花豆被这稚嫩的骨气引得笑了一声,掏出块碎银子交给店家,笑得圆滑:“店家,想来穿得起绸料的小姐没道理会偷一只鸭子,这事儿多有误会,便算了罢,送个人去官府多晦气。”
“姑娘说的是,还是陶老板想的周到。”店家接下碎银子揣好,对少女啐了一口,“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少女高傲地扭开头。
人群渐散,少女擦了擦被打得红肿的脸,转身向巷子里走。走了好一会儿,才拐进一条弄堂,进了一间不足十坪的小屋。
“瑕儿,去何处了?”病弱的妇人坐在木凳上折着些野菜,即使藕色的绸衣有些许磨白,也掩不住隐约的雍容之气。
少女淡淡道:“去看看何处店家需帮工。”暗黄灯影如豆,叫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红肿。
妇人咳了两声,“……瑕儿还小,咳,不用太辛苦……娘日里做些针线……”
“娘。”少女打断她,“你已病下,好生休息。”她说完,低下头往外走,眼眶发红。
走了两步便顿下了,因为她面前站着两个人,正是陶良操和花豆。
少女退后一步,“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妇人见有外人也局促地站起来,“阁下是……”
花豆看了看那少女,又打量一下那妇人,类似公事公办地笑:“方才这位小姐来咱们店里问是否招工,我不是说有消息便寻你么,这不一账房回老家去了,咱们想来问问小姐可愿代职?”
少女不答,看向花豆二人的目光略有警惕,妇人也不知如何作答。
陶良操问:“读过书没有,可识字?”
少女点点头。
花豆问:“会不会算数?”
少女又点头。
“那就够了,”花豆抬手拉着陶良操的袖子走在前面,“带上你娘,跟我们走。”
少女一怔,只想了片刻,立即回头拉起还在茫然中的妇人,什么都未拿便跟着陶良操后面走,脚下步伐不慢,像是笃定着什么力量,而变得越发坚定。
四人上了一驾马车,花豆端正地坐在一侧,问对面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依旧冷淡:“没名字。”妇人皱起眉,神色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我们尚不相熟,公子与姑娘……”
“鄙人姓陶,”陶良操礼貌地答,“这是家妹。”
少女扯了扯嘴角,“兄长竟会听妹妹的话,这倒奇怪。”妇人连忙喝止:“不得对公子无礼。”
花豆倒是觉得有意思,“不错,我不止是他妹妹。他姓陶,我既姓花,也姓秦。”
少女不解,“你们……是做生意的?”
陶良操支颐,“做粮草生意。”
联想到酒楼外店家对陶良操的态度,少女好像发现了什么,神色惊讶:“那你是——那个陶良操?”
“不错。”陶良操点头。
少女再看向花豆,更为惊讶地:“连陶良操都要听话的人——你是秦……”
“嗯,”花豆赞许地笑了笑,从这一刻起开始满意自己找到的这个少女,“我就是秦无端。”
为了讨个好彩头,秦无端以“有盐”为音,给少女安了个名字叫有颜,将她打整得干干净净,果真便有了颜色。一开始没有想到有颜母女会和自己与陶良操一样仇视朝廷,只是后来隐约感觉到了问起时,她们却绝不愿多说第二句话,有颜更会做出“无可奉告”的神情。
有颜和陶良操不是一类人。陶良操是外貌柔弱而内心坚如磐石的,几乎从不会对人发火,一直是彬彬有礼的模样。而有颜是把冷漠表现在脸上却心里有害怕的人,说话太直,花豆只好一边着手收归私盐与官盐合为一处,一边耐心教她如何待人接物。盐市告一段落,有颜也学到不少,有颜的娘对花豆二人不知道多感激。
花豆以为可以将东郾这边的总事交给有颜了,这一日正与陶良操商量着细软,风兴撞进来:“主子,外面有人说要见您,让您快迎客。”
陶良操莫名其妙:“迎谁,我今日无客。”
“诶?”风兴抓脑袋,“可他说他是梅六少爷,你一定见的……”
“哪个梅六少爷?……”陶良操和秦无端对视一眼,“梅……梅相玉?”
“……请进来。”
花豆见风兴出去,问陶良操:“听说梅家这花蝴蝶不是正同家里闹独立么,怎么找上你了?”
陶良操疑惑地摇头,换了只手执绣盘,“你且避一下,我会会他。”
花豆点点头,拉着有颜走到廊子里,正遇见个眉目如画的翩翩少年与她们打着照面走来,少年肤白唇红,生得一双桃花美目,嘴角有着恰到好处的笑,只是眼睛里的讥诮太过明显。
花豆倚在柱子边,试探了句:“见过梅少爷。”
梅家六少爷撇了她与有颜一眼,口气踞傲地:“你们陶老板在哪里?”
花豆心里好笑,“茶厅里。”
梅相玉嗤地笑了一声,径直打帘进了茶厅。
陶良操刚扎好一片叶子,手指退出线来,抬头看了梅相玉一眼,温和地笑:“什么风将梅少爷吹到寒舍?”
梅相玉顿在原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陶……陶老板?”大男人的,居然绣花!
陶良操拉出一根银线刺入花蕊,“有何指教?”
梅相玉本就对他有些看不起,一见他这副女兮兮的样子更觉得浑身不适,“久闻陶老板白手起家十分了得,今日一见——果,然,了,得。”
陶良操虽知道他这心思,却根本不予置气,“梅少爷,坐吧。”
梅相玉心里一突,觉得这农民出身的家伙段位不低。他在陶良操右手边的椅子上坐下,一边打量着茶厅一边问:“在下闻陶老板是祁国上下起家最快的商人,且从不同官府结营,十分佩服,特来请教一二。”
陶良操执针的手一顿,扭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笑:“如此……梅少爷还是请回吧。”
华衫玉面的梅少爷闻言,当即变了脸色,“……你说什么?”
——梅家,这是一个让人有太多想法的家族。他们百年来专营金珠玉器,家财雄厚,是连王室都要买账的。这个梅六少爷,更是梅家唯一的嫡子,除了他大哥是庶出,他便是家中的独男,其余只六个小姐。从小在家中金汤银匙地溺大,梅相玉性格虽爽朗,却愈发眼高于顶,因数次撞见朝廷之人费力打压梅家金玉价格而想让梅老爷梅石开多捎带赠品,言语中又多有胁迫之意,梅六少爷倔脾气一上来便和父亲大吵一架,赌气说不愿接手这样没有骨气的家业,离家出走想自己创一番事业。
他慕名来到西南陶府,却听下人说陶良操已然北上。他只能念着“不吃苦中苦不为人上人”咬牙北追,终于在这里见到了陶良操。本来以为这个出身卑微的商人一定会本着对梅家的敬畏全数奉上经验之谈,哪想见这家伙居然当着他梅家六少爷的面,一边漫不经心地绣花一边叫他请回!
梅相玉沉下脸来,“陶老板这话什么意思!”
陶良操根本就不理他,继续认真绣花。
梅相玉终于怒不可遏,拍桌而起:“绣花针!本少爷问你话!”
可陶良操却笑了出来,绯色的袖口掩住唇角,“那梅少爷你,便用你‘少爷’的身份经商便是,想必财源滚滚。陶某先一步祝贺了。”
梅相玉怒气一滞,身子僵住:“……什么?”
陶良操摇摇头,洁白的手指比照花朵的尺度是否合适,“风兴,送客。”
梅相玉执着扇子的手肘一荡广袖,冷笑一声:“你也不过是个柔懦的男人,自以为挣了几个钱便了不得了?我告诉你,要想比上我梅家,你们还差得远!”
陶良操听了此言,想了想,慢慢放下绣盘,和气地向梅相玉招了招手:“梅少爷请近前一些。”
梅相玉瞬间警惕:“……作甚?”
陶良操起身,足比梅相玉高了半个头去。然后,陶良操轻轻执起梅家六少爷的手腕——
“啊!!——”
花豆与有颜在廊中听见一声毁天灭地的惨叫,不由抬手捂住耳朵。
屋内梅相玉盯着陶良操轻轻放在他手腕上的手,花容失色地大叫:“放开我!快放开!做什么突然使劲捏我手!”
陶良操无辜地放开手,“没用力呢。”他瞥了梅相玉一眼,“不靠近些,如何传授秘诀?”
梅相玉甩开手,神情扭曲,恶狠狠地:“要说就快说!”
陶良操端起自己放在茶案上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已经说完了。”
梅家六少爷从茶厅出来的时候仿佛很有些沉默,表情些许冷寂,似乎有所深思。花豆摇摇头,倚在廊柱上对有颜说:“你看见了,不知收敛的下场。”
有颜认真地点头,“看见了。”
花豆肩膀侧过来,打量着梅相玉的背影,神色淡漠地说:“这花蝴蝶还没学乖,早晚会再来的。”
而梅相玉少爷再出现在这栋宅子里,不过隔了三个月,身上的气焰已大半折了。他些微苍白的脸色映在朔雪中,站在挂了冰棱的梅树下,对面前的陶良操说:“你教我。”
陶良操笑了,转身走进东厢里,背对梅相玉,示意他进来。
梅相玉松一口气,认命地跟进去。室内因暖炉而温存的空气代替了周身的寒冷,包裹了他。前面的陶良操对两重珠帘后的人影说了句:“东家,梅少爷来了。”然后坐回方才所坐的檀木椅子,又拿起绣盘。
珠帘里的身影既不见点头亦不见摇头,离得太远,连呼吸都听不见。
梅相玉暗自一想,奇道:“阁下可是秦无端,秦商君?”
一个明朗的女声笑了笑,“这个敬称我是万万当不起的,怎敢与皇上居商君和梅少爷的父亲梅商君比肩,这不是叫人笑话么。”
是个……女人?!梅相玉一凛,“……你们……”说话如此谦逊,圆滑,应该是在人堆里来回惯的,梅相玉很奇怪,听她的声音不过十六七岁的样子,不会……是假冒的吧?
“喂,想什么呢?”冷不防一只手扶上他右肩,梅相玉惊得跳开一步,惊魂未定地盯着眼前的少女,大口喘气。
只见少女身材略显娇气,裹在藕荷色的云袍里,皮肤白皙发质墨黑,一双眼睛大而水亮,正笑着看着他,就像会说话一样。
他直怔愣了好久,才红着脸倒退一步:“是你!”可不是那天在茶厅外的丫头!
“是我。”花豆笑他一惊一乍,“你既然今日寻的是陶老板,我便不打扰了。”她提着个装账本的箱子便往外走,陶良操只是摇头笑。
梅相玉连忙出声:“秦……”怎么称呼好,“……哎,留步留步!”
花豆好笑地回头看他:“你要请陶老板教你,我留下做什么。梅少爷本也就看不起我们这些农家出身的小商人,我留着岂非碍眼?”
梅相玉沉了沉气,负拳:“从前不敬之处多有得罪,请海涵。在下真心求教,还望成全。”
花豆看着他片刻,突然将手中的木箱子往他怀里一塞。梅相玉本能接住,下一刻便恨不得把这箱子摔碎,一把推到桌上,原形毕露地刻薄道:“什么破木头!”
花豆点了点头,“倒是听闻你鉴赏之能奇绝,眼光独到,如此一试还真不假。”她又把手往前一伸,左腕上的玉镯泛起柔和的色泽。
梅相玉略瞥一眼,“几十两的物件还入不了我的眼。”
“什么什么……几十两?!”花豆瞬间恨得牙痒痒,“我,我花了二百三十五两啊!不是……喂,不是上好的西北白玉么!”
梅相玉荒唐地笑:“下次买镯子,认准了梅、李、孙、吴四家,别的肩胛小商,最好理也别理。”
花豆不由上前拉起梅相玉左右打量,“……你还真有用啊。”
梅相玉顿时气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虎落……犬、犬欺……少爷我何止是有用!简直……简直就是有用!”
“少爷?”花豆摇摇手指放开他,“还是算了吧,我这里不留什么富少官人。”
梅相玉神情顿住。
花豆见他约摸也懂了,便问:“上回你来这里,陶良操就已给你上过三堂课,为何你还嫌不够?”
梅相玉提气正要问“什么三堂课”,却在回想起那次见面的瞬间哑口无言——其一,陶良操在他倨傲地走进来时,并没有改变绣花的姿态。其二,对他的居高临下,陶良操毫不买账。其三,当他以貌取人说陶良操是个柔懦的男人时,陶良操轻而易举击溃了他所有的睥睨之见。
“可是你当时并没有懂得收敛。”花豆语气渐渐严肃起来,“为人商者,忌放厥词,忌凭形貌取人,忌因对手气势而变其心其态,更忌仗势欺人不知收敛,你一个都做不到,你还想做什么生意!”
这是梅六少爷此生头一回被比自己小的女子训了个狗血淋头,这甚至是他第一次被人真正地训话。从前是连梅老爷也舍不得说其一句重话的,姐姐妹妹更是簇拥着无以复加地夸赞,这样用经世之理训导他的,花豆是第一人。
梅相玉几乎要非常用力,才可以稳住自己又要冒出来的怪脾气,过了很久,才对面前的花豆说:
“我会做到的。”
“——我会做到,我会做到可以改变梅家一切趋炎附势的事情,所以……”这个有着好看眼睫的男子深深吸了一口气,“你教我做什么,我会做。”
花豆的目光中渐渐有了激赏之色,慢慢说道:“那我们就来试试。小茶村大溪里常常出现一些瓷器碎片,我和陶良操小时候常用来玩,现在想起来,应该是前几朝坟里埋的陪葬被水冲出,不如运出来倒卖倒卖。你去把他们带出来,在永宁摆席拍卖,我便来当冤大头捧场高价买货让人相信这些货物是真的,引得其他富人效仿,想必能有不少收入。”
梅相玉顷刻之间如蒙重击——他自负有如此鉴宝奇才,怎么就没想到可以这样发家致富呢?真是……他当即有些想就此逃走,凭借此法出去单干。
“别急,”花豆好像看出他的心思,一边将一张字据用左手写好吹干墨迹,一边说:“现在就觉得学成了?你人生的品味不是很高么?”
梅相玉这时才真正开始对“秦无端”这个名字另眼相看起来,还不等他说出什么,花豆便将字据递过来:“来来来,先签了这合约,今后你可以慢慢瞻仰我博大的修为……”
梅相玉扫视两眼,警惕地指指陶良操:“他签过没有?”
“他没有。”
“那我也不签。”
“他是我义兄,你莫非想做我义弟?”
“……我比你大两岁!”
“那就老实签吧。”
“……”认命看合约,又怒,“明明我出力多一些,凭什么你七我三地分!”
“那就我八你二?”拿起笔就要上手。
“不不不!”
“已经改了,签吧。”
“……”梅相玉忍气吞声,生怕再说下去变成一九分,便权当交学费了,一咬牙就签了,“这生意暴利,你一定想用这些钱做更大的生意。”
“聪明。”花豆满意地收起纸张。
梅相玉好奇:“想做什么?”
花豆波澜不兴地说:“铜铁。”然后又补了一句:“要打仗了。”
梅相玉哼笑一声,“怎么可能,两年前战事方歇,云容已无再续之力,根本就打不起来。”
花豆倒是没有和他分辩,漫不经心地:“你现在只用专心去赚你那两成利钱,别的少问。”
梅相玉没好气:“为了那么两成,我——”
“就那么两成,”花豆勾唇一笑,“也足够你在梅家挣回这四个月失去的颜面了,我保证。”
梅相玉当时根本没打算相信。即使在永宁开酒会做拍卖引来宾朋满座时他也没相信,直到秦无端教他如何口若悬河编出一件古董之后的故事他也没打算信,甚至到了万两白银流入他手中的时候他也不打算相信……
他以为难上加难的白手起家,怎么对这个少女而言是如此轻而易举?
“现在可服了?”那个眉目亲和的女子在宾客散去的酒楼月下笑着问他。
梅相玉点头,“服。”
花豆狡黠地:“叫声东家来听听!”
梅相玉怒目:“少蹬鼻子上脸!”
花豆无限惋惜地撅起嘴,坐在椅上晃动小腿,“真可怜啊,我为人师表……”
梅相玉转头,看了她半晌却突然失笑。其实,跟她一起做事也不错吧……
“东家。”
花豆背脊一僵,难以置信地看他:“你还真叫啊?”
梅相玉顿时脚下有些不稳,火大:“搞了半天你耍我!”
陶良操撇嘴:“叫了便叫了罢。”
梅相玉跳脚:“绣花针!这可是男人的尊严!”
有颜奇怪地看了眼他一身淡黄的风衫,“男人?”又上下一打量,“……尊严?”
梅相玉如受凌迟,怒吼一声:“颜女!”
另三人哈哈地笑他:“你这恶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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