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二两十贯·初露苗头
花豆起了个大早,穿戴整着好便拿了算完的几本厚账,按点去饭厅和其他账房一起吃早饭。
打厢房折门出来,忽有高大的梨树桃树,此时风一吹,便如一场薄雪零散飘落,花豆行走间不觉被红白二色的花瓣沾了衣襟裙脚。她不是什么小清新小文艺的少女,此时只想把身上碍事的东西都拍掉,却依稀记得花家二老是爱极了花雨的,一时心中有些想念,出神间下手没轻重,一举拍在肋部淤青上,当即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六七株花树后,同样的花瓣落在居永安压花紫袍上,他看着花豆在树间的动作,细微地皱起眉。玉沥在他身边偷偷打眼看了看,又低下头来。
居永安问:“遣人去看了么?”
玉沥答:“昨晚上让薛妈妈拿了药膏送去,可花小姐正忙着算账,认真起来什么都只会嗯嗯啊啊地答应,薛妈妈也不好再待,便出来了。”
居永安低下眼帘,转身往书房走,“信件送了没有,董文权和邓晨在何处?”
玉沥答:“董少爷打东郾走后就在梅石开梅老板那处谈玉价,邓先生在永宁。”
居永安点点头,吩咐:“收拾个空房,沈诺该到了。”
玉沥听了吩咐去准备,居永安刚着手翻阅完户部的人员报表,却见钟碧落用盘子端着一个蜜瓷盅走进来,盈盈笑着说:“碧落不才,借厨房煨了蜂蜜甜枣羹,便给居商君盛了些来,还望居商君莫嫌弃才是。”
居永安挑起眉毛,笑了笑,“劳烦二小姐了,居某不胜惶恐。”
钟碧落将盅盘放在居永安桌上,“尝尝吧,还热着呢。”
居永安短暂地顿了顿,然后顺从地拿起勺子杳起一口,送入口中时果然有难以消受的神情——他是真的不喜甜食。可是他吃下了,还点点头:“十分美味。”
钟碧落正要谦虚,却听门口传来一声没忍住的嗤笑,回头见花豆正拿着一沓子账本倚在书房的门框上,看戏似的眯着促狭的笑意连连摆手:“对不住对不住,我回避,你们继续。”然后转身退了出去。
钟碧落的心情一下子没有方才那般轻快了,心想怎么又是这个花豆。居永安拿着勺子也是一顿,看见花豆的那瞬竟本能想放下勺子佯装正色。
可他没有动,暗暗将奇怪的心态全归结为“甜食果然不是好东西”。
倒是钟碧落忍了被打断好事的不甘,颔首:“既然居商君还有公事,碧落就先告辞了。”
居永安点头,“有劳二小姐,居某贪了口福,真心谢过了。”
钟碧落牵着裙脚走出书房,正对上坐在廊子里的花豆,打量到花豆虽面容清秀可爱却穿着素色布衣,不由目光中多了分不屑,报以一个不甚亲切的笑容便反身离去了。
花豆掸了掸后襟站起身,挑起眼睑打量钟碧落的背影,突然觉得这个女人真的很奇怪,十分耐人寻味。居永安的言行也不可谓正常,他从前连酱汤豆腐都吃不下,居然还说又是蜂蜜又是甜枣的东西好吃?
不过他们两的事情,和她有什么关系?她冷笑了一下,抬脚走进书房,直接把账本放在居永安桌上:“账我算好了,你瞅瞅。”
居永安一时没反应过来是哪门子的账,奇怪地拿过来一翻,在看见账目的时候不禁手顿在半空,神情有几分纠结:“这……”
“有问题么?”花豆冷冰冰地伸手帮他翻过去,一边翻一边公事公办地解释:“每一月度和年度我分算开了,总纸附在页后,这里,这里,还有这里。”
居永安半张开嘴,似乎很难启齿似的,“……你……算了一晚的是这个?”
花豆挑起眉毛,“那我大晚上不睡难道是幽会啊?怎么,账有错么?”
居永安摇头,“没错,只是……”
花豆没好气地点了点账面,“虽然数据这么多这么大,虽然出入很复杂,不过居永安,你可以质疑我的人品,但不能质疑我的能力。”
居永安的神色终于被忍笑的难捱取代,问:“你就不好奇这是哪处的账?”
花豆被他诡异的笑容笑得毛毛的,小白兔一样地睁大眼:“你不是不告诉我么……”
居永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目光面前,顿时就失去了语言的能力。
花豆心中浮起了不好的预感,“这是哪门子账,算的时候我就觉得有点不对……”
居永安抿了抿唇,冷静地宣告:“花豆……其实,你拿错账本了。”
拿错账本……拿错账本……
花豆反应过来,顿感晴空霹雳天打五雷轰:“你,这,杀,千,刀,的,你,说,什,么?!”
居永安抬起如玉长指合上账本,神色惋惜:“这沓账本是交趾国前年的国库开支,早就算完了,因为交趾国货币价值低下,故账目数据庞大难算,我借来正好预备用于策考商科的试题——”
“早,就,算,完,了?前——年的?”花豆眼睛越睁越大,一个个字咬牙切齿地往外蹦,终于在这一刻融会贯通,破口大骂:“我昨天问你是不是这些的时候你怎么不吭气啊,啊?!我算了三个多时辰呐,啊?!用砚台砸了我你还让我算前年的账我怎么招你了,啊?!我带伤算账还没工钱啊你居然说我拿错了,啊?!”
居永安神情中早已没有前一日的严厉,此刻被花豆狼狈反击的样子弄笑又太伤人了,于是只能正色:“我——”
“你这人渣!我恨你!别想让我再帮你算什么!”花豆气愤地把账本往桌上一拍,气汹汹地夺门而出。
居永安一句“我昨日太过冲动”梗在喉头,怔怔地看着花豆的背影,识相地把“对不住”这句下文也咽回肚子里。
他低下头看那些账本,头脑中只要一补全花豆昨晚一边骂着他一边勤勤恳恳算完这些没用的东西,居永安就很想笑。
居永安在忍,真的在忍……可是真的忍不住了……
于是布置清淡的书房里,端来茶水的玉总管正准备报说看天色大概会下雨铺面就不用去查了,此时只能满脸惊恐地缩在门边,呆呆地看着自家一贯不苟言笑的老爷正扶着桌角一个人闷笑。
玉沥紧了紧手上的茶壶,生怕被吓摔了,“老爷,怎么了?”您怎么一个人笑得跟抖筛糠似的啊?
居永安慢慢收住笑,微微咳嗽着略解释一句:“花豆拿错账本,白算了一晚上。”
玉沥恍然大悟:“噢……”
老爷,原来您的笑点是这么低的啊……
玉沥正在思索着这天大的发现,却听居永安的声音神清气爽地传来:“玉沥,给花小姐涨工钱吧。”
玉沥震惊地回过头:“为,为何?”没听说算错了账还涨工钱的存在啊!
居永安心情甚好地继续翻开月度国库结算,“天气不错。”
玉沥哀怨地透过雕花木窗框看了一眼愁云惨淡的天色,忍了,“……老爷,加多少?”
居永安想了想,“工钱都扣完了,给她二两银子买豆花吧。”
玉沥满脑黑线:“……是。”是打赏就是打赏,说什么涨工钱啊老爷……
居永安很满意,“待会就出府查铺面,你去备车吧。”
玉沥都要哭了,“老爷,小的来是想说……要下雨了今日就不要出府去查铺了吧……”
居永安手上一顿,抬眼看了眼窗外的乌云,表情想当高深莫测。
“……那工钱也别涨了。”
“……是……”
甜食,果然不是好东西。
一个时辰后,远道而来的沈诺在居府前厅的饭桌上挑高了眉毛,看着一桌辛辣的菜色摇头,“居商君最近好的是这口啊……”
居永安端着一杯茶,老神在在地喝,“我吃过了,专让厨房为你备的,不必客气。”
沈诺一口气哽住:“我喜甜食这事宗亲皇室全员皆知,你究竟为何如此对我这后辈!”
居永安撇了他一眼,不搭理这个问题,“杨太后之死,姜砚怎么说?”
沈诺倒出碗茶,满脸不快地夹了片辣黄瓜用茶水淘,“你也知道,皇舅日日都是那副什么都不在乎的神情,那日上殿面圣还见着皇舅在笑,却一面吩咐我不忘安慰我母亲别难过……我这心啊……”
“我问的是他怎么说。”居永安冷漠地打断他。
沈诺抬眼打量他神情,皱眉,“我也不是想管你二人的事才说的——你们明明能好好相处啊,为何非拉不下脸呢?一个苦心经营不敢露出野心,一个不情不愿挂着身份焦头烂额,搞得我母亲为了你二人常焦心难耐……”
居永安抽了抽嘴角,不耐烦地移开目光,“你果然只能当个耍侯。”
沈诺眼角一提,“耍……耍猴?”
居永安冷笑一声,“苦心经营?不敢露出野心?……呵,你未免太过高估你皇舅了。”
沈诺哼了一声,也带上了不善的笑意,“我看是你心太阴狠,看谁都不入眼才对。我皇舅若不是为了掰倒钟汶,怎会有心情同你讲条件?”
居永安低头看着茶水,手上轻轻荡杯,“你错了,他和我谈条件,可不是为了掰倒钟汶。”
“那是为何?”沈诺神色不耐,“钟汶近年愈发放肆,供养大批门客死士,此次太后之死和他便有必然的关系,你不是不知。”
“只能说姜砚运气不错,阎王找上门来都有人帮着挡了。”居永安说出大不敬的语句,口气却依旧淡漠,“若非他夜里看折疲累了要加膳,膳房守夜专为太后熬药炖的厨子就不会为圣上多制一份参汤,钟家细作就不会瞅准膳房防范薄弱而下药欲弑君,太后身边那林总管自然也不会将药炖错端成参汤让太后服下。难道事实不是这般?”
沈诺难以辩驳,只得无奈地吃了那片黄瓜,味道让他胃里范冲。
居永安继续说:“他母后杨太后的死是替了他,错在他自己,并非我过,我为何要同情他?”
沈诺放下筷子,“你说话一定要如此刻薄么?”
居永安抬眼看他,清冽地说:“你先问问姜砚何曾对我客气过,再来同我置礼罢。难道他是为了护我安危才在我身边插满了他的人?难道,他让我带着如今这名字的时候,是真存了让我'永久平安'的意思么?……他要我帮他是因为只有我合适帮他,他要管制我,是怕我揭了军旗反他,我们可不是友善兄弟。他要保人,我要保住自由身,交易罢了。”
沈诺抓住一个话眼:“皇舅要保人?保谁?”
居永安笑了笑,不答,“不说正事,你便回永宁去。”
沈诺便知道居永安不会告诉他这个秘密,只得悠悠说:“皇舅说时候未到,你且担待着些。”
居永安听完,点点头,看了沈诺一会儿,问:“你与花家关系匪浅,又同陶良操私交甚笃,不会不知道秦无端是何人罢?”
沈诺当即警惕起来,直起背移开身子远离他,“别见着近日我待见你就登鼻上脸,侯爷我是可怜你被钟二缠着拉不下脸同你算旧账!”
居永安露出无害的神情,“我二人何曾有过旧账?”
沈诺挑起眉头,“居商君不会不记得两年前我回祁国入通明关的时候,是谁将我拦下来索要通关税费吧?”
居永安想了想,这才想起来这茬,“哦,原来那个打着定阳侯名号带着价值四千多万两的珠宝进关的家伙,还真的是你啊……”
“你明明知道是我!整个永宁都知道我要返乡了!”沈诺想起这出就闷气,“非要收取十一之税!害我冰天雪地被堵在关外!哪个蠢才穿过两个国家回国会带三十万两现银——”
“那你又是向哪个蠢才借来三十万两现银付税的?”居永安仿佛意识到自己问到了重点,刻意加重了语气。
沈诺连忙收口不言,心里将自己掌嘴一千遍,怎么在居永安面前永远那么沉不住气……“不管你的事!”他开口转移话题:“陶良操义妹呢?你给藏哪儿了?”
居永安皱了皱眉,“藏着作甚,这会儿许是在屋里咒骂我罢。”
沈诺目光惊恐:“你不会是……骂她了?”
居永安点点头。
沈诺表情愈发惊恐:“你你你……你不会是冲她发火了?那丫头陶良操都未曾说过一句重话,你算什么你就敢骂人家!”
居永安冷哼一声,“兄长疼妹妹是常事,你可听过老板对短工嘘寒问暖?”
沈诺恨不得把这个冷血的家伙咬一顿,“那丫头行事极有分寸的,你倒是说说看她做错什么了?”
居永安看着沈诺的表情,不着痕迹地说:“我怀疑她是秦无端的细作,动了我的信件。”
沈诺身形一顿,随后凉薄地笑了笑,冷冷说:“本就是你找秦无端不成便挖了秦氏这个账房来为你做事,现下人家真为你做事了,你倒怀疑起人家来了。那我问你,董文权可是你的人,他背着你做了多少黑心交易你会不知道?你怎不对他发火?怎不将他正法?偏偏却难为弱女子,半威胁地让人离家万里,如今还不予以照顾,你这冷血薄情的人,只知道大事安危,只知道自己利益,你难道不是人?花豆难道不是人?我皇舅我母亲不是人?你为什么一点也不会体谅他们?”
居永安没有什么起伏地听着,听罢,唇角慢慢勾起一个苍凉而诡谲的弧度,不愠不恼地低声道:“体谅?……好,那你来告知我,我为何一出生便未曾见过母亲?我为何方总角便入皇城为质?我为何非要挂着一块无用的木令忙碌?我为何会变成你口中那般不堪的人?”
很平常的口气,一句一句调理清晰几乎像是询问一出账目的来去因果,却硬生生地将沈诺问来顿住。他本以为自己是占着道理的一方,却只消居永安这一言问出,他便落为幼稚。
“幼稚……”居永安淡淡地笑,春水一般温暖,而眼中却是见不到底的黑暗,口气波澜不兴,“我母亲死于无药时,先皇可曾体谅过我父?我被六百人胁迫入皇城时,你还尚未问世呢。我在宫中担惊受怕长大时,你母亲共你讲着睡前话本,我被迫拿起算盘走进国库的时候,你却可以漂泊江湖,你当然无法理解,我究竟是如何长成这般内心阴暗、权谋通算、无人不疑的怪物。正如我也许久许久不曾理解……可以体谅他人可以仗义执言的,究竟又是怎样的活法?”
“沈诺,你该好生看看——你皇舅与母亲教与你的,究竟是不是一个真□□。”
沈诺走出居府的时候,霞光已如火烧一般燎染了天际。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似乎觉得气息冲入胸腔便能浇熄居永安的话语留下的烽火,然而,却只让那些火苗迎风见长。
难道自己两年来对那个只有七年记忆的皇城一直都看错了?难道,皇舅和母亲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他想着想着,却是闷闷地笑了出来,轻轻地叹出一句:“果然还是江湖惬意……”
“江湖上可没有淮原长楸啊,小侯爷。”一声懒怠的笑声打沈诺右侧传来。
沈诺抬眼看去,只见梅相玉正提着两坛小酒倚在不远处的府门门柱边,抬起一双桃花眼笑:“去年一别,倒是七八月不曾再见,侯爷可安好?”
沈诺对梅相玉很有些同道中人的好感,便不拘礼地说:“相逢即故人,你又何必叫我侯爷,不如杯酒下肚换句兄弟实在。”
梅相玉哼笑一声,眼中有着打趣:“你不会是听说了绣花针马上来了,才巴巴地跑来吧?”
沈诺愣了愣,“什么,陶良操要来?他来做什么?来了住何处?何时来?何时走?何——”
“停停停你给我打住!”梅相玉心烦地捂住耳朵,“怎么比我那六个姐姐加在一起还讨嫌。陶良操来了自然住这里,这宅子姓秦,要不了几日便挂牌匾,少不了请你来烧灶底。”
沈诺当即两步走上去和梅相玉勾肩搭背,“我说,你这里空房很多的……”
梅相玉挑眉,“敢情侯爷您放着居府的宅子不住,要来陪在下喝酒啊,哪里敢当?”
沈诺展开扇子遮住口鼻,柳目含笑,“只要能离陶良操近些,莫说喝酒,便是喝金子本侯也出得起。”
梅相玉当即起了数层鸡皮,没好气地吩咐:“给侯爷备房,东厢头间!”然后邪邪勾起唇角,“等颜女到了,我便只管看戏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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