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二两十一贯·月下无瑕
二两十一贯·月下无暇
日子没了账算,突然寂静得有些可怕,让花豆这种不屑风月的人很有些难耐。早间冲居永安撒了气奔回来以后,单单把风舟替梅相玉带来的那一大包各地特色物什把玩了一遍,捱过了半日,下午又没了事做,不禁一改前一日“恶少真是太乱花钱了”的想法,责怪起“他这败家子怎么不会多买一点”来。
其实这和人家梅相玉有什么关系。
这时的花豆坐在窗边看了看外面空中一盘玉月,叹了口气,说来也是自己不对不该去动居永安的信件,受一记砚台是自作自受,不过居永安下手实在重了,现在都还疼呢。再说到账本,虽然是居永安扔乱了账自己捡左了没错,可也是她为了维持风度兀自冷脸离去的后果……
她恼火地捂住头,其实一切还是怪居永安把她带到这个鬼地方来,这才是一切的本溯!不然她一个闲不住的人干嘛在这破屋子里发霉啊……
她突然一拍脑门想起,老爹说过春月夜是不可负的,既然没事干的话……去散个步好了。
于是花豆踩着月光往后院走,一路打量院落布置,经过西厢时候却闻内里传来人声,“将茶递与我。”
花豆步子不由顿了顿,这不是钟碧落么,原来住在这么让人有想法的房里啊。
“小姐,明日是攒百蝶钗还是玉簪子啊?配着节气,都不错的。”丫鬟吕瑞一边为坐于梳妆台前的钟碧落梳散青丝,一边笑问。
钟碧落抿了一口茶,无趣地随口说:“随意罢,不是琉璃凰钗,其他又有何意……”
雕花纸窗外的花豆听得瞪大了眼睛,连忙轻手轻脚离开了此处是非之地,直至逃到花园才喘出一口浊气。她擦了额角薄汗,只觉心里的疑窦仿佛被破开了一道缺口,马上,一切就要有答案了。
琉璃凰钗,那是象征皇后百赭至尊的焰色标识,只有皇后可以佩戴。钟碧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想当皇后?那又为何对居永安百般殷勤?
“又做了甚好事?”她身后传来不咸不淡的询问。
花豆吓得差点跳起来,待看清凉亭里坐着的人一颗心又更提起来,平复了急促呼吸冷冰冰地说:“背后吓人很好玩?”
居永安不屑地转开眼,“你在我家四处胡跑,难道也好玩?”
花豆心里将这奴隶主什么都不忘标出所有权的性质狠狠鞭笞一遍,“适当锻炼有益身心健康。”
居永安闻言转过头来,眉眼在花园的桃枝投影下隐隐约约,花豆只感到他仿若是看了看自己的方向,可居永安没有说话,又扭过头去了。
过了好一会儿,她听到被夜色浸染得发黑的枝叶下传来低低的笑声,居永安的声音随意而亲和,“总有歪理……”
花豆愣了愣,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居永安在笑么?
可是居永安不应该是一个爱笑的人,即使是笑,也是嘴角噙着一抹算计与谋划的,那样有保留的毫无诚意的笑。虽然他的笑容是真的真的很美好,可是就像一块精美的珐琅,处处都有着人工雕砌的味道,轻易让人察觉不是出自真心。
她想着这些,慢慢走近凉亭,步履闲散,“你真是笑点低得可以。”
靠近了亭子,一股微凉的酒香隐约传来,透着梨花的味道,香醇敦厚。花豆脚步顿住,抬起头看那坐在亭子中的紫袍人影,“你在喝酒?”
可是居永安没有回答,他面前放着一个青瓷酒壶和一个酒杯,右手撑在石桌上,指尖正把玩着一个木头令牌。
花豆看了那木牌,不禁有些吃惊,“这……这个户部令牌,你不是摔了么,怎么又回来了?”
居永安扭过头来,花豆这才看见他白皙的皮肤上有着些微的红晕,眼中有着一点点迷蒙,却告诉外人他现在有足够对话和自保的清醒。他好像听见花豆说的话才想起什么,低头去看手上的令牌,疏地又笑了:“……怎么又回来了……”
花豆眨了眨眼睛,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器官:“居……居永安,你喝多了啊?用不用我找人扶你回去歇着?”
居永安看似清醒地回绝道:“不用。”
花豆脑门上青筋直冒,觉得当下最好的选择还是自己先回房去。突然就觉得花老爹那句“春月夜不可负”真是充满了深意啊,不仅碰见钟碧落说疯话,还看见居永安喝酒喝得发笑。她打定主意便转身要走,哪知此时居永安突然问道:“还疼么?”
花豆趔趄了一下,又转回身面对他,笑得有点尴尬,“那个,你说我的伤?……送来的药膏还不错,没有昨天疼了……”
居永安点点头,“大概明早就好了。”
“什么?”花豆没理解过来,“你还是说伤啊?肿得地方蛮大的,明早上应该好不了的。”
“不会。”居永安不着痕迹地移开视线,“三天之内,即使用花石棍砸的也该好了。”
“……什么花石头,奇奇怪怪的你,说得就像自己被砸过似的。”花豆白了他一眼,“没有经历就没有发言权,天知道骨头有没有被砸断,没叫你赔就算你走运了。”
可居永安仿佛很乐意继续伤势的话题,一边往酒杯里斟酒一边说:“伤了骨头的话,不能用这种药膏,需要涂动骨散,恢复起来慢得很,恐需月余。”
花豆觉得背上凉意层层,被夜里的春风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居永安你……你什么时候这么精通医术了?”你不会是什么以解剖实验人体为爱好的医学怪人吧?喂,我,我只是个打酱油的啊……
居永安放下酒壶,觉得她问得奇怪:“你不信?……”他的神情中似乎有些稚气,仿佛回到了五六岁的年纪,这个名震三陆的精明商人慢慢掰开玉白长指,像是做初等算数一般数道:“写错了笔画跪……一夜青膝,用……追风油,第二天就好……马步未坚持两时辰,三棍花石尺上背,红肿,消凉膏三日毕复……还有,”一口酒气呛在喉头,他略略咳嗽,“……背错了法令,漏一字掌挨一尺,偶一次错骨……动骨散在手四十余日拿不得木枪……咳咳,咳……”
这一刻,世界显得如此冷寂,只剩晚睡的虫子喋喋不休地鸣叫,却越发叫得花豆心中发寒。她感觉自己手心的温度在流失,可现在并非能思考是不是该加衣服的时候。
她很想开口叫居永安不要再说了,不要再用那种事不关己的语气说这些他酒醒以后绝不会承认的话了。可是她站在凉亭的石阶上,离他是那么那么的近,却感觉自己和这个因为醉酒而活在自己世界里一时半会儿的人之间——隔着千山万水四百八十里曲折之路,一旦她开口,这个人只会离得更加遥远,更加不肯露出任何让人看见弱点的强势样子。
她慢慢走进亭子里,由着居永安还带着满脸孩子气地说“一个时辰背下《铜须兵法》”,兀自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笑逐颜开地讲:“从前有两只熊啊,冬天他们很无聊,就划拳玩儿,输的熊就拔毛玩儿……最后,它们就冷死了……”
絮絮叨叨说着什么的居永安闻言停了下来,待反应过来,便笑开了,清雅又温柔的笑容,“真是……哈哈,好蠢的熊……”
花豆接着说:“你知道为什么一只蝴蝶两只翅膀都没了还能飞吗?”
居永安奇怪:“没了翅膀……怎还飞得起来?”
花豆摇着手指,“因为它坚强啊!”
“哈哈……”居永安再次反应过来这是个笑话,抬手作拳掩住嘴,笑弯了眼睛。
花园外隐蔽的墙角站着银色衣衫的侍卫,都很不解内里为何传来自家老爷的笑声,而守在假山后待命的玉沥却红了男儿眼眶。
“喂,你知不知道鸡为什么要过大道啊?”
“……为了到另一边?”
“这你都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古代人啊?!”
“哈哈……”流水溅玉的声音笑声像是不会停止。
花豆看着眼前趴在石桌上略有困意的男子,问,“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困住一只凤凰?”
居永安是真的困了,嘴上却还没有认输,“……我想想。”
花豆点点头,“好,我等你想,你要想快点。”
居永安点了点头,额头压在墨发上枕着手臂,渐渐地,呼吸平稳。
花豆轻轻起身,看了看那枚被居永安随手捏着的木牌,叹了口气,转身往花园外走,她相信玉沥不会离得太远。果然,刚出了折廊两三步,便见玉沥规规矩矩站在梧桐树下,光线暗了也看不清楚神情,只是不住地向花豆点头鞠躬:“谢谢花小姐……谢谢……”
花豆皱起眉来制止他这样,“别这样,我……我无心的……你,不要告诉你老爷,否则……”
“小的明白。”玉沥抬起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花小姐放心罢。”
花豆点点头,别了玉沥往小屋走,一路恍惚了月光,只觉路途斑驳。
——说那些笑点低的人,要不就是因为本心善良,要不,就是因为从前不曾开怀笑过。
——你占了那一侧呢,居永安?
……
梦境中有弥散的日光,巨朵的白云横在苍穹之间,鸿鸟展翅呼啸飞过,干冽的风推动云丛徐徐前移。
这些都是一抬头便能看见的壮美风景。可是这一切在幼年的居永安眼中并无半分旖旎的色彩。
他在梦里低头看,小小的双手上有红肿的尺痕,其上深棕色的药膏散发出凉沁的幽香。抬眼间,记忆中的书房精致却冰冷,父亲威严的容颜像是刻在高山上的坚石,从未有一言温和,总是凉凉吩咐“重来”或“受罚”。
那样的父亲,总是要用残忍的方法逼自己成为他觉得应该成为的模样,总是要让自己变成他认为那未曾谋面的母亲所希望的模样。
——可那绝非自己所愿。
故他终有一次不甘心如此噩梦般的日子,推开仆从奔出府去,被抓回来,细鞭砸在身上凄厉地破风叫嚷,然后——他抬头去看执鞭的父亲。
而那刚毅如石的人,却在迎着他目光的一瞬,猛地停了手。
只因他眉眼间的气息,像极了母亲。
风雪几乎在那一瞬便苍老了年岁。是两年,还是三年?却又几乎是半生的时光,他再未违逆过父亲,再不会行茶踏错,然后在“兵权与亲子”的抉择间被父亲摒弃,入宫做一个饱受欺凌的质子。
那一年,他还没有八岁。
他被六百银符军胁走,回头看鲷角檐下镶金的王府牌匾,在心中发誓再也不要回这个地方……
梦境还在持续,却像是被笑声干扰了画面,笑声越发清晰,几乎让他听不清风雨。
一个声音带着轻快的笑意问他:“你知不知道怎么才能困住一只凤凰?”
怎么困住一只凤凰呢?让人发笑的答案,应该又是又简单却难以想见的,所以……
——……我想想。
——让我想一想除却肮脏权势和黑暗年岁的其他事,让我好好想一想……
“好,我等你想,你要想快点……”
……
“老爷老爷!”
“老爷,醒醒,邓先生到了!”
拍门板的声音带着玉沥焦急的语气。居永安皱眉睁开眼,映入眼中的晦暗日光将他从梦中拉出来,终于回到现实。
抬眼间玉沥打了水站在桌边,搭好棉帕,“老爷,小的让厨房备好了醒神汤,起了便用罢。”
居永安支起身子,脸上有奇怪的神色,“我昨日明明在花园……”
“老爷昨晚精神着呢,饮罢了整壶长楸还不让人扶着,自己走回房来。”玉沥笑容明朗,“老爷,起么?”
“是么……”居永安顿了顿,心里像是放下了什么,点点头,“起吧。”
花豆坐在桌前挖出一块膏药,拉开衣摆要抹,却发现肋下大块淤青已快消尽了,只余微红。她手上一顿,终究没奈何想起月下独酌的那个紫袍人,叹了口气。
这一刻她不禁质疑起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对,还是不对呢?
正出神间,一只白鸽飞落她窗前,她走去取下白鸽腿系的纸卷,见上书:“行踪被查,已掩,无虞。”盖着“永宁”字样的小印落在边角。
花豆皱起眉头,抬手把纸卷放在烛台里点火烧碎,心中的那个迟疑的问题似乎也随着火焰被烧化逝去。
——这世间之事,又哪里是对或不对那般简单呢?既然坚持做到了现在,必然应该做到想要的程度才能罢休,不然,所有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一定,是这样的。
隔着一堵墙的宅子里,梅相玉的房门被人突然踢开,沈诺面上难掩欣喜地跳进来,手中拿着一份红印信纸高呼:“梅相玉!快醒醒!天大的好消息!”
梅相玉恼火地睁开眼,一见是沈诺,起床气在半刻内爆发:“年纪轻轻的跟那绣花针学什么不好啊专门学着在本少爷睡觉的时候冲进来!本少爷迟早一天要把你们屋子里堆满鸡!扑腾死你们!闹死你们!”
可是梅相玉的怒气完全不能浇熄沈诺的热情,年轻的侯爷带着骄傲的神色走到床边单手将梅相玉提起来,眉开眼笑地说——
“我们胜了!大祁国胜了!哈哈哈哈!”
邓晨的笑声在前厅里响起,“西北驻军现下欢心鼓舞,士气大涨,虽然这一次只是小胜边枝,但打住了连败的局面也是好的啊!”
居永安本没甚好心情,此刻听闻这振奋人心的消息也是改了一张冷脸,眉宇有股英气,眼中都染了光芒:“何时传回的消息?我怎没收到?”
“老爷,都在这里,”玉沥指了指茶桌上的几封信件,“昨夜里便传来了,您还未及看呢。”
居永安忙展开信纸来看,而邓晨所言也与信上大体不差:“半月前浮旻将军那计谋果然大善,故意让伙房的一个军奴知晓了我军动向,那军奴果然将消息出卖给敌军,我军再半假装被细作所害,敌军必然掉以轻心,故三日前被我军五百人伏击了粮队,浮旻将军再亲率两千精兵突破了东面包围,大破敌军粮仓且斩杀两倍于我们的敌寇!哈哈!真是大快人心!”
居永安合上第一份信纸,一面展开第二份一面问:“朝中应先于我们得知此信,有何反响?”
邓晨闻言笑得更实在,“前不久割城的文书发往边境,今日才到,故将军不算抗旨,朝中那些个顽党也无甚好说的,如今□□也保住了,谁又敢多吭一声?”或许是消息实在太好,以致邓晨有些放松了警惕,直言:“我看姓钟的——”
“这不是邓先生么,”钟碧落款款地从后院走来前厅,笑得温婉,“年前家中一见,父亲甚是夸赞邓先生为人直率精明呢。”
邓晨的笑容一下子僵在脸上,从座上半起身抱了抱拳,“钟二小姐。”
居永安余光看见,皱起眉来说:“邓晨,对二小姐不可无理,二小姐是客。”
邓晨只好起身重新作揖,末了又神色如常地坐下。
钟碧落对居永安的维护很受用,唇角掩不住笑意,“不知是何等好消息,让邓先生如此开怀呢?”
居永安在邓晨开口前说:“浮旻将军率军打了胜仗,上野三座城池被保住了,大善。”
钟碧落眼见居永安神色中很有一番庆幸的味道,便开口说:“那还真是险之又险,若是按圣上的旨意,上野可就无辜被割去了……果然是大快人心。”
居永安皱了皱眉,点点头,“二小姐说的是……”
“老爷,”邓晨觉得居永安很是奇怪,“浮旻将军打出的旗号可是'敬皇守边',是圣上福泽,方有胜利,您怎……”
“当然多亏圣上福泽,可……”钟碧落接过话去,目光有意无意向居永安那方看,“身为大祁子民,碧落还是期望我大祁的圣上能更加坚毅果决才是呢……”
居永安听了,眉头皱得更紧,却不发一言。钟碧落也像是料到他不会说话,便又想开口,但邓晨将她打断:“二小姐现下可是在议政事,千万小心嘴边走火才是。”
钟碧落巧眉一弯,“听闻七年来朝中之事,圣上有一半也要问过皇后娘娘再做抉择,莫非邓先生还心存男女不平之见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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