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二两八贯·入驻书房

　　东岭居永安，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当年他登科商状元的时候引起了不小的舆论热潮。百姓乐于将居永安的事迹告诉孩子们，说：“出身微贱亦不会挡住求索的道路，只要敢做，没什么是做不到的。你们看，那个居永安就是例子，祖上三代贱农，照样飞黄腾达。”

　　花豆坐在居府大厅的饭桌一角，手里端着不能算过分精致的瓷碗，看着同桌的十来个账房，想起从前坊间对居永安的传闻，突然觉得违和。

　　居永安。再普通不过的姓氏，是“居”，再普通不过的寻常愿景，是“永安”。可是居永安并不是那么普通寻常的人。祖上三代贱农的出身，不会给他行端坐正、言语淡然的良好涵养，贫瘠的家境也供不起他和钟汶二女儿钟碧落谈话时点滴透露的渊博，早亡的农家父母更不会教给他在瞿洵广场上当着文武官员摔掉令牌的气势。

　　而这些这些，是他由何处得来？

　　花豆小口扒饭，面对其他十来个人熟络地谈着进来的账务出入，她插不上一句话，只能拘束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想着，连菜也不曾多夹几筷子。府里天一两个账房在居府是家常便饭，其中不乏有女流，故也不曾有谁来同她套什么交情。她是进府来的账房，不是客人，所以连与主人同桌而食的地位也没有，想到这里她虽没什么妒忌艳羡，却不是没有泄气之感的。

　　原来在这样的时代，人与人的差距，竟可以大到这种地步——主客相聚于内厅用膳，等级相仿的下人便在外厅吃喝。她抬眼看了看隔着间门的那道珠帘，几乎可以想象内里人等的谈话内容绝不是在这边的“少了十八两纹银”，而会是各种风花雪月天涯江湖的旖旎，从诗词到大江南北的风光，怕没有一样是居永安说不出个好歹的吧。而钟碧落早几年就得了“小邯婴”的称号，说是永宁第二才女，模样是千里挑得出一个，性子又是温和恬静，不应该是只会和居永安说“朝堂利益”的女人。

　　“小姐，”风舟坐在她身边，有些忍不下这口气，“居老爷有些过分了，见了貌美的千金便将您落到这处来和这些人一起吃饭，老爷夫人都是将您捧在手心里教养，他——”

　　“吃菜。”花豆夹了一筷子笋片放在风舟碗里，低下眉眼继续扒饭，“人多口杂，隔墙有耳。”

　　风舟也机灵，当即也不再多说，却也无法安心吃饭，按捺了半晌还是说：“小姐，我气不过。”

　　花豆已吃好饭，压低声音问他：“早上叫你送的信你送去没？”

　　风舟点点头，“小姐吩咐的都办好了，烫了金字的信函折转让人送往这里，另一封平信便寄去五丰家里了。”

　　花豆放心，刚要说话，却见一个小厮自外面拿着一大捧信件向她走来，道：“青林府来的花账房么？”

　　花豆站起来点头，“我是。”

　　小厮把手里的信件全部地给她：“这儿都是您的信件，好似不同地方来的。”

　　花豆惊讶地双手接过，“谢过谢过！”又从荷包里摸出两枚铜钱递给那小厮。

　　谁知小厮竟不接，“花账房莫折煞小的，我家老爷不准下人接人钱财，被发现了是要打断手脚赶出去的。”说罢恭敬地鞠了一躬，便退出饭厅去了。

　　花豆半天没回过神来，心想居永安这家里的规矩是不是太严苛了，下人完全捞不着油水啊。

　　她身边的一个年长的中年女账房笑：“小姑娘，别以为居老爷委屈这些下人，这些下人的工钱可是比得上宫里人的。”

　　花豆“哦”了一声，反应过来，摇着手：“我是小地方来的，当然不知道这些。”

　　女账房也没有过多和她攀谈的意思，笑了笑，便也继续和那边的账房说话去了。

　　花豆这才将视线转到手里的信皮上来，只见除了一封是五丰家里来的信，其余都是不断变动的地址，一直从东郾往西，最后一个地址是序陵，而落款都无一例外是一朵骚包的梅印。她交代了风舟一些事，便让风舟去收拾秦无端在淮原的一处房产，说梅相玉大概这几天便要来了。风舟走后，她便问好自己在居府的住处，抱着一沓信走到西苑去了。

　　格开里外间的间门处，用好膳的居永安挑着帘子的手顿在半空，目光从花豆背影消失的门口收回来，不辨情绪。

　　钟碧落站在她身后，笑容有丝尴尬，“居老爷，怎的停下了？”

　　居永安自然地跨出门，“无甚，许是吃多了有些乏罢。”他回头向钟碧落道：“二小姐不嫌弃，今晚亦可留下，天色已晚，明日我遣人送二小姐回永宁也是一样的。”

　　钟碧落点点头，“居老爷有礼了。”

　　她看着居永安转身向东厢走去，便也在下人的陪同下走向自己落脚的地方。她回想起方才顺着居永安目光看见的那个瘦小的女账房，听居永安说是五丰找来的，能算千位之术。可是居永安为什么注意一个小小的账房？

　　她嘴角勾起一个不甚真心的笑容，幽叹：“花豆么，以后总还有机会见见的。”

　　花豆坐在西苑一间屋子的烛台下，一一拆开信件，看罢了五丰爹娘写来的那封不禁笑容满满，便提起笔来回复：“安好安好，万万勿念。女儿出门远，恳请爹娘顾好身骨，何事开心做何事，何事劳神丢何事，但凡有恙，须记来信。花豆。”

　　写罢几句，便用自己带的信封装好，放在一边，又将印了梅花的信取出来读。梅花印笺是梅相玉的标志，花豆厌恶恶少的骚包作风，无奈数次提醒却不见他有要改的意图，见了面就吵吵闹闹头疼得很。恶少的信件从来不是规规矩矩的言语，往往怎么嘴顺怎么来，全然辜负了名师教导，毫无文采可言，不过对花豆来说这倒是极好的，因为她本就不太乐意看古言。

　　恶少的来信一共有十二封之多，极尽啰嗦之能事，除去交代秦氏生意的一些应该让花豆知道问题，还有的就是沿途的少许风光，连哪家酒楼的琴师比较好都有记录，为的只是让花豆知道——“本少爷已经动身往淮原，备房迎驾”。花豆看到后来脑门上都是青筋，将信纸一掌拍在桌子上好久才平复下来，心想凭什么我还在这里受委屈，你就可以游山玩水地四处奢侈？这笔账等梅相玉来了淮原，一定要好好结算。

　　花豆第二天便上了账房，老实地和一干账房坐在同一个屋子里，一人一张桌，桌上一张算盘，右手边是一沓需要清算的账纸。花豆稍微问过一些居府做账的特别习惯，便也没多话，埋头就开始做事。

　　整个账房里都是噼里啪啦地算珠敲击声，偏偏只有花豆没用算盘。她右手提笔写账册，眼睛在账纸上一一扫过便将出入账目算下，准确填入账册里，比别人快了不止半点。当总账房开始进行午休前查账时，花豆已经趴在桌上睡了一会儿了。

　　“喂喂喂，起来起来！”总账房呵斥一声，把花豆推醒，“老爷花钱雇用你，不是叫你来打瞌睡的，是让你来算账的！帐算完没有你就敢睡觉，信不信我不让你吃饭！”

　　花豆皱了皱眉头，把账册抽出来，“这么一点账，早就算完了。”

　　一个坐她身边的账房冷笑了一声，“开什么玩笑，我就没见你用算盘，就见你誊抄了一遍，小妹妹，不会做账就回家去，我们这儿不缺人手。”

　　花豆手指在账册上敲了敲，“收支小于五位数或地域单位小于城的账目，我一般不用算盘。”

　　总账房最见不得这种自以为是的人，哼了一声，“花账房，你不会是不知道居府账房的规矩吧？错了一个子儿，就得收包袱走人的！今后也没有别的地方敢收你做账房！”

　　花豆眼里有笃定的神色，笑得云淡风轻，“恳请总账您查查，在下保证此账册绝无半点差池。”

　　总账房不禁被她这气度慑了一慑，将信将疑地把账纸拿出来一一对照，坐下来在算盘上演算，越到后来，他的手就越慢，算到最后也就算不动了。他再将账本翻了一遍，声音惊奇：“你真没用过算盘？！”

　　花豆摇头，“没用过。”

　　总账房摇头大叹，“了不得了不得，一点错都没有。”他连忙叫下人：“快去书房告诉玉总管，说老爷带来的账房果然能心算千位之术，无一差池啊！”

　　玉沥刚刚将一份东郾来的烫金字文折交到居永安手里，便听闻花豆算账不用算盘的事，忙又跑进书房说给居永安听。而居永安听得像是漫不经心，目光紧紧锁在那份文折上，半晌了也没对玉沥的话产生反应。玉沥不禁有些奇，出声提醒：“老爷，花家小姐如今只做个小账房，恐怕不合适吧……”

　　居永安抬眼看他，“花豆？”

　　玉沥一愣，“是，老爷如何打算？”

　　居永安面无表情地把手上的文折递给玉沥，笑意寥寥，“看看。”

　　玉沥打开来，只见文折上的字迹苍劲有力，精瘦却足见风骨，以老道却不失礼数的口气写了几行，大意是自从去年争抢南海航口一事后，秦氏与居氏的生意便再无碰头，信里的想法是既然居永安有心情抢账房，秦氏也有心情陪居永安玩上一玩，总之日子过得无趣得紧，结尾还谢谢居永安提供了竞争的契机。落款秦无端，下有一枚金丝雀的红印，栩栩如生。

　　“秦……秦无端亲笔？”玉沥一惊，“老爷，这可是真的？”

　　居永安道：“印了秦无端的金丝雀印，印泥是上好的红石柳丹做成，看来假不了。想不到这个花豆还让秦大龙王动了怒气。”他不禁想起花豆说过的秦无端最恨人挖墙脚，此时见了这信才知她所言不假。

　　玉沥将文折收好，“老爷，如何安排花小姐？”

　　居永安端起茶喝了一口，不紧不慢地说：“把她给我调到书房来。秦无端用得，我也用得。”

　　三刻钟以后，花豆站在居永安的大书桌前，看着占了大半个书桌的账本们满脸愁苦地确认:“你的意思是，我不算完这些帐就不准吃饭？”

　　居永安从卷宗里抬起头，“不然我把你从五丰带来作甚？账目繁重需要加快审计，不然割城的函件到达西北营地的时候是来不及计量以后军需的。”

　　花豆一边恼火地坐下，一边奇怪地问：“都割城了还打什么打，根本就不需要计算那部分军需好吧？你是没事找事，留好军队回朝的用度就行了。”

　　居永安收回目光继续看账，“你不用知晓原因，我让你做甚你做就是了。”

　　花豆皱了皱眉，翻开一本账目，“知道了……”原来，我只是一个下人而已，敬随主意。

　　这时居永安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开口吩咐：“你代我书信一封，让董文权来淮原。”

　　花豆眉角一跳，应下，右手拿起竹节细毫沾了墨，“怎么写？”

　　居永安暗自打量着花豆的神色，回答：“就说战事在即，让他把盐业所得算为定数，带来淮原加入军需计量。”

　　花豆点点头，落笔是一笔一划的梅花小楷，虽算不上字迹特别工整，却清秀可爱。她很快用居永安的口气写好，交给居永安，“你看看行不行？”

　　居永安接过，很快地扫了一眼，“先搁着吧，少会儿再看。”

　　花豆皱了皱眉，怎么觉得有点奇怪……她余光撇了居永安一眼，并没有发现他神色有异，依旧是眉心微敛低头看卷宗的模样。

　　花豆狐疑非常地拿起一打账本坐在外间的桌边，翻开来，只见数据不小，账目繁重，流动上万的不止一两笔。她问：“这是什么账，为什么封皮上没有编码？”

　　居永安不耐烦地：“我看起来很闲么？”

　　花豆吐了吐舌头，闭嘴不问，“那我不管了，算完了事。”

　　居永安不说话，只是看了一眼花豆背对他的素衣背影，便低头拿出早间那印了金丝雀的信函来，移过花豆方才写的书信，两相比照。

　　明显是不同的字迹，一个精瘦风骨，一个甚至规整得有点稚气。居永安目光暗了暗，看来他担心的事仿佛还未发生。也是，花豆才十八岁，怎么可能是秦无端呢？

　　他将花豆写好的信揉作一团扔在废文盒中，随手捻过一章宣纸便写好要给董文权和邓晨两个手下的信，让两个人都到淮原议事，并单独书信吩咐邓晨关注陶良操的动向，获取梅相玉和有颜近期的交易明细，并且及时汇报。

　　末了，他眸光一转，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却在半刻之后依然加上了一个吩咐：“清查花明泉一家所有人等离家离县明细，犹重北上大城之类，不可有误。”

　　花豆还不知道身后已然翻手为云雨，兀自算着大小账目，却听居永安唤道：“玉沥！”

　　过了好一会儿没人应答，居永安奇怪，指使花豆：“你去看看玉沥何处去了。”

　　花豆正算得心烦难耐，一边拨算盘一边没好气地：“你觉得我很闲么？不就是拿个茶壶的功夫你不会自己去看啊！”

　　居永安愣了愣，不由好笑，“看来扣了你的工钱你也并未学会敬畏雇主啊。”

　　花豆心焦地丢下毛笔，站起来怒视他：“长期坐着不运动，你当心椎间盘突出腰间盘突出脊柱弯曲双腿无力外加腰上长出游泳圈！”说完登登登地出书房去了。

　　居永安的笑还挂着，没来得及收回，此时却因此言变得更深，喃喃：“这女人……哪来那么大火气……”

　　花豆出了书房外的廊子没一会儿，在转角处猛地和一个人撞在一起，吓得轻呼一声，待定神一看，那急匆匆的家伙可不就是玉沥。她说：“你家那倒霉老爷四处找你呢，快回书房吧。”

　　哪知玉沥却正是一副找到了救命草的模样，神色焦急：“花小姐，出事了。”

　　花豆奇怪：“何事惊慌？瞧你这表情。”

　　玉沥扬了扬手里的信纸，“您记得小的同您说过宫里掌管香料的哪位么？”

　　花豆想了想，“毕大人的义父……林总管？”

　　玉沥感激地点头，“这回事大了，太后娘娘殁了后林总管势力没了依凭，反而遭银符军清查是否和太后之死有关，他动用钱财贿赂银符军长，从毕大人那里抽了不少财资，毕大人不悦却不敢违逆，于是将胭脂香粉在北地的价钱全线涨了一倍，以敛取横财补缺！”

　　花豆瞪眼：“他搞价格联盟？这是违法的！”

　　“花小姐您先别忙着管法，大祁国违法之事多如洪海，何止这半件一件！”玉沥将信纸拍在花豆手掌上，“您是聪明人，快帮小的想想这该如何告知老爷！”

　　花豆连忙把信推回去，“你是管事，当然该怎么说就怎么说，难不成他会吃了你？这和他居永安有什么关系。”

　　玉沥急得快跳脚，“您……您不知老爷脾气！……哎哟，前段日子官员捐款那码子事儿一出，老爷气得摔碎了一桌子的腾楠花瓷碗盘，好一段日子不能好生用膳，也每一句话，阖府上下无人敢近呐！”

　　花豆微微一愣，“关……关我什么事，我只是个算账的，你去找钟二小姐不好么，她和你家老爷投缘得很。”

　　“这事儿不能让钟二小姐插手……”玉沥住口，叹了口气，“别说了，花小姐，这是正事，您一定帮帮我！老爷要发起脾气来没人能好过，您想办法替我送了这信纸去，我让厨房给您做好吃的！”

　　花豆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信纸，佯装心动，“那行，以后玉总管可得照拂着我啊。”

　　玉沥大为欣慰，“花小姐，居府上下都谢谢您。您就和老爷说，我正查库房，让你转交就是。”

　　花豆应了，转身就走。走到一处没人的拐角，她低头看没有拆封的信纸，四下顾视没有旁人，便掏出银鹰短刀小心挑开封蜡，展开来扫视，只见上面信息与玉沥所言不差，多了几句是朝廷动向，大部分是左右丞相之间的势力消长。落款仓促难以辨认，依稀只看见一个“如”字。

　　花豆看完连忙在封蜡背面哈热气，见封蜡稍有消融便将信纸封做原样。做完这些她就又动身向书房去，心里盘算着和居永安好好说让他别折磨下人就行了。

　　刚走到书房门口，便听见一个温柔的女声叹息地问：“居商君，前些日子西街的水粉也未曾有八两一杯的。您一定知晓这般动向，可告知碧落是否应趁香价还未更高之前屯些物什呢？”

　　花豆的脚步顿时停在书房外，只听书房中女声落下后有一段短暂的静默，然后居永安的声音不带感情地响起：“什么？……水粉八两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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