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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二两七贯·陪都淮原


  瞿洵广场上,文人狂士已经和十来个官员辩驳了数个来回,钟汶似乎在试探什么,笑着问居永安:“居商君啊,这么下去不太好吧?要是闹到圣上那里……”

  居永安薄薄地看了他一眼,神色是不曾有的倨傲,连笑都有一分戾气,“居某正是要让圣上知道,圣上这回实在错得离谱。”

  钟汶走近了几步,说得小声:“居商君,本相强凭着年长,如此劝与你听——圣上这旨已经下了,银符堂已经派送了信件,天刚亮就出了北城门向上野去了。你……哎,你这又是何苦,带着这些酸文人来闹一场又能捞个什么,到时候圣上犯怒,不也是拿你出气么?”

  居永安眉头皱了皱,薄唇微启:“钟丞相,为人臣子,为君分忧,这本就是居某分内之事。大祁国若再无人抨击无道,只怕是中兴不能,反遭败笔。”

  钟汶眉梢微动,却是按捺住心里的算盘,神情依旧严肃地叹了声:“居商君真是国之栋梁啊,只可惜列入商界,否则,您若在朝堂作为一番,定能匡扶社稷,辅佐明君……我钟汶,真是自愧弗如……老了,老矣!”

  居永安似乎摸到了钟汶布下的话眼,跟着他的思路,义正言辞地说:“列入商界又如何,我……居某总还是祁国子民,圣上若虞,社稷若缺,国基若动,我居某,决计无法坐视不理。”

  钟汶眼珠暗自一转,不露喜怒,继而摇头,仿佛故意很是惋惜地:“当年若是戥罗王爷……”他一下子打住话头,生硬地截住自己的言论,还警惕地看了居永安一眼,“想来是本相进来缺眠,头脑都有些不清醒了,居商君千万莫要见怪!本相绝无冒犯圣上之意!”

  居永安却像是没听到他说了什么一样,甚至顺着刚才他打住的话头,若有所思地说:“若是戥罗王当年……”说到这里,他眉宇间竟露出了隐约的嫉恨之情。

  钟汶很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神色,却很谨慎地没有和他就此说下去,而是劝止:“居商君方才也说了,为人臣子,为君分忧,既圣上如今在位,我等亦当在其位而谋其政。只是,若居商君他日真有振国要言、醒世之道,本相必当静候佳音。”

  居永安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在钟汶身上,似乎在思索他此言的可信程度,不等说话,就有一列身穿银色甲胄的禁军从宫门齐步跑出。队伍首领上前抱拳,向居永安说:“圣上宣居商君庆流殿觐见。”

  而居永安竟然没有立即领旨,只是淡然地问:“割地的函件已发往上野了?”

  首领愣了愣,姿势不改:“朝堂要事,居商君请勿过问,请先同下官入宫面圣。”

  居永安略偏了头,讽刺地笑:“若是我无法得知便不领旨面圣呢?”

  首领一惊,“居商君,这是抗旨!”

  居永安荒唐地笑了笑,全然不顾似的,继续重复刚刚的问题:“割地的函件究竟是否已发往上野?”

  首领斟酌了半晌,颔首:“是。”

  熟料居永安一听,脸上的神情都变得冷了,当即拂袖转身,吩咐花豆和玉沥:“走!”

  首领急了,上前数步赶上居永安,声音因怒气而大了:“居商君,你敢抗旨?!”

  整个瞿洵广场上的官员和文人狂士的声音,都被这句话打住,一时间四周安安静静。

  居永安停下脚步,慢慢转过身来,语气淡漠地问:“既割地函件已发,我与圣上,又有何可谈?”

  首领顿在原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全场官员文人,亦无一人知道应如何作答。

  花豆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提醒他:“居永安,你这是抗旨不尊,是要杀头的!打住吧你!”

  居永安像是根本没有听到她的劝告,说出的话更加大逆不道:“既然圣上要做委曲求全之君主,我为臣子,便再无可说。圣上不愿再战,居某便更无责任掌管漕运军饷,圣上一意孤行,哪怕今日全大祁的子民站在此处,也是同种结局。既已如此……”他抬手便扯下腰间的户部令牌,在四周一片抽气声中随手扔在地上,笑意凉薄:“居某自愿交出全权,曾自行贴入军饷的银钱亦不再追究,权当充盈国库。请军长转告圣上,居某——告、老、还、乡!”

  说罢此言,居永安足下再不耽误,玉沥神色如常地拉起还在怔愣中的花豆,快步跟上了居永安的脚步。

  军长带着队列愤怒地赶在他们身后,“居商君!你这是藐视朝堂,妄讽圣躬!我有权扣押你!”

  “你无权。别忘了我辞官之意圣上如今不知,便是未曾批示许可,我便仍是从二品御用皇商。”居永安头都不回,口气轻蔑,“你官职低过我一品半,若无圣上旨意,你无权扣押我。你大可回去报得圣听,御书台草拟旨意,圣上参过,下执明台审议,再下达军议堂,遣人于我宣旨,再将我押入承天大牢。”

  军长脚步顿下,“你,居商君你!……”

  一架马车就像是早就预备好了一般,打南边奔来,居永安毫无停顿地掀帘上车,花豆也被玉沥推了上去。玉沥坐在车栏上,和车夫一起,架起马车便向西边的文龙大道而去了。

  军长气得咬牙切齿,连忙命令手下:“快!快去报给圣上!居商君抗旨不尊!”

  原本跟着居永安来的文人们此刻见了这幕,心下对居永安愈发敬佩,一个狂士几步上前,“我等便看着罢,倘若居商君今日之言行博怒于圣上,圣上要怪罪,我等亦一起领罪!”他一一扫过在场官员的神情,而那些官员竟或不敢直视,让他不禁大笑三声:“缁尘京国门第,尔来三千玉版,回望金鲤龙门如绣堆,竟无一人为男儿!诸公,我等便离去待信,看看——究竟是居商君有理,还是圣上有理!”

  “大善哉!”众文人抚掌,并不忘对在场官员行过礼,才大步离去,广袖齐聚如乱云出峡,傲骨志气足矣。

  钟汶冷眼看着零落散去的文人,又见银符军队伍跑入宫门,最终一抹笑意弯上眼角。

  “父亲,”钟汶的长子钟穹站在钟汶身边,“如此下去对我们究竟利是不利?那居永安,似乎并不与您亲近。”

  钟汶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的板芴,似乎还在思考上边所略记的天花刺客之事,可开口却是回答钟穹的话:“利,大利。你看如今,居永安已存了与朝堂决裂的心思,于我们再好不过,我们要做的不过是让他这份心思莫要改了,至于亲不亲近……假以时日,形势自会逼着他和老夫亲近。”

  钟穹似乎明白了一些,却还是有些不太清晰,“父亲,为何您就料定居永安能揭旗反朝?他只是一个商人,虽然历了方才的事情,民间之舆论必然将他捧上天去,可他何来实力与朝堂一搏?”

  钟汶叹了口气,胸腹间有志在必得的底气:“穹儿,你真的猜不到居永安是何人?他为何有底气摔掉户部令牌?他不怕被杀头?他为何敢煽动文人将事闹大?”

  钟穹不解,“居永安五年来行事益发狂傲,若说他只是个寒族子弟因皇商的名号如此放肆,实在奇怪了些……莫非他身后还有大水?”

  钟汶点点头,“今后时机到了,老夫便讲与你明白,现在……尚为时过早。”他右手食指点了点板芴上着重圈出的“崔侍郎”几字,目光中露出困惑,“现下老夫只有一事不明,这杀了崔侍郎一家的天花刺客究竟是何人。”

  钟穹笑了笑,“父亲担心这个作甚,稳住御如晦御左相的一干动作才是我们该做的罢。”

  钟汶扯起嘴皮哼笑了一声,似有些自嘲似的,“也是,或是老夫多虑了,可军议堂的崔侍郎只是在私下里散布浮旻将军带兵无章的消息,没几日就被杀了个彻底……这与三年前浮旻将军受刺后跷骑将军被天花刺客灭门,似乎太像了。”

  钟穹见自家马车来了,便扶着钟汶上得车辇,“父亲可是顾虑什么?”

  钟汶似乎想摇头,却迟迟无法确切地摇头,因为不知道心里那一丝疑虑究竟是否是虚无缥缈的,“大概是圣上太懦弱了,几年来老夫都无顾虑,可自从有了天花刺客,老夫却是不如从前那般放心了。”

  “哦?父亲不放心甚?天花刺客如此扰乱朝廷官员的心思,于您不是有利么?”

  钟汶眯起双眼看向帘外的一捧朝阳,摇头,“天花刺客为何这般护着浮旻将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连面容都不让外人知晓的,只有一个封号‘浮旻’的将军……这个按星罗之法寻来的第二十七个浮旻将军,会让什么人如此跟随庇护?”

  “或许是您多虑了,天花刺客之案撞上浮旻将军的事情,不过是巧合罢了。”

  “巧合?……”钟汶慢慢点点头,“但愿真是个巧合,万莫阻了老夫的去路。”他转而问:“碧落还在淮原?”

  “是,”钟穹笑答,“父亲想让居永安亲近我们,有了碧落这一层,岂不是亲上加亲?”

  钟汶也笑,声音苍老却中气十足,“老夫如今就只剩一个等字了,时机一到,万事可成。”

  花豆所在的马车很快在客栈拉上了没随同三人而行的风舟,便直接打西门出了永宁,一路上居永安都一言不发。直到花豆已经可以从马车帘外看见拳头大的永宁时,才稳了心神问:“居永安,你疯了吗?”

  居永安闭目养神,“怎么,怕了?”

  花豆靠在车壁上,长舒一口气,“真担心那些军官直接把我和你一起就地正法,那我才死得冤呢,你要发疯一个人发,别拉上我,我还有父母要供养,死不得。”

  居永安依然不睁眼,唇角抿起一个笑容,“想通了?”

  花豆眼珠转了转,“嗯……大概吧,不过不是太清楚。”她压低声音:“你是不是和皇后娘娘约好了要对付钟丞相?”

  居永安把手搭在靠垫上,“何以见得?”

  花豆想了想,“我若说出来,又是妄驳朝政了,你将我告出去我不就完了?我不说。”

  居永安的眼睛睁开一条缝,像极了一只高高在上的凤凰,“我亦可编排你已经说了,再将你告出去,反正此地只有我二人,没人给你作证。”

  “你……”花豆气滞,不过想来想去她是真的好奇这一出戏是怎么回事,于是也就大了胆子说:“私以为,圣上理政无力,如今也有很多流言说皇后敛权……那,皇后娘娘是不是真的想培植自己的势力,再把太子殿下扶上皇位,来个垂帘听政?”

  居永安笑出来,像是听评书一样,顺着话问:“那和对付钟汶有什么关系?”

  “左相御如晦是邯大学士的门生,自然朝向皇后一边,剩下的朝廷官员里,权势最大的就是右相了,右相似乎是站在圣上这边的,毕竟圣上实力不济,他便可以大有作为,若他的上家换成精明的皇后娘娘,就再没什么油水可捞了呀。”花豆尽量说出自己的理解,“你和小侯爷也是皇后娘娘这边的么?小侯爷的母亲是长公主,若换成太子殿下当皇帝,岂不是又隔了一层,小侯爷怎么会同意站在皇后娘娘的阵营?还有你,恩科是圣上开的,你不也应效忠圣上么,为何也站在皇后娘娘这侧?”

  居永安修长的食指轻轻叩击着木面,幽幽地说:“在这里便想不通了?”

  花豆点头,“是,想不通了,为何?”

  居永安瞥了她一眼,轻轻地说:“因为你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花豆一愣,“怎么会,事情是这么个事情,情况是这么个情况,人也是这些人,若说分析途中出了岔子倒是好说,怎么可能我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居永安随意笑了笑,不带感□□彩,“事情是这么些事情,情况亦确凿是这么些情况,可人……却不是这么些人。圣上,皇后,钟汶,沈诺,长公主,……甚至是我,你都估算错了,因为你是个外人,也因为你只是个商人。”

  花豆凉凉地皱眉,“这和我是商人有何干系?难道居老爷还对民妇存有这份偏见?”

  居永安不急不缓地说:“你是商人,你只从利益来考虑世事,如此,你永远都摸不透永宁那淌浑水。”

  花豆扯了扯嘴角,拍拍袖口,“人生在世不就是为了追名逐利,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要是人人都不从利益出发做这些事,又是为了什么?朝堂之争难道不是要把利益放在第一位么?”

  居永安抬起手来支着额头,深深地看着花豆,“花豆,利益和欲望,是不同的。”

  薄薄的帘子外打入日光,细细碎碎染了他眉眼,温暖的颜色,却衬得他神情益发淡然,“你有太多不知道的事,自然亦不知何人有何欲望,当然认为所有人的欲望都是追名逐利。可是世间之事没有那般简单,你可知,有时利益与欲望……根本就是相悖的?”

  “利益是人所在的地位决定的,是客观之物,当外物变换,利益便也随之变换。可欲望是人心决定的,是主观之物,但凭外物沧海桑田,欲望亦不会发生太大的改观。我说过,何人,做何事,必有原因。人是血肉之躯,要做什么事,不是利益决定的,而是本心决定的,故你若单从利益来看,永远不能看清朝堂。”

  他的神情太过泰然,和瞿洵广场上摔掉令牌的简直判若两人。花豆突然很想知道,蛰伏在他外壳之下的究竟是怎样的本心,是怎样的欲望?他求的究竟是什么?他这么做又是为了什么?可一切念头归到最终,却只问出一句:“那你呢,你看清了么?”

  居永安神色无波地再度闭起眼,长而密的睫羽在面颊上透出两丝日影,又似是玩笑,又似是叹息道:“太清楚。”

  太清楚了,所以可以轻易明白钟汶想要的不过是取而代之、自立为王;太清楚了,所以可以安然接受圣上半是韬光养晦半是不喜朝政的模样;太清楚了,所以可以默契配合皇后说与他们的计策引钟汶上钩。

  他太清楚了。可是他不想如此清楚,他更宁愿自己是最拙笨的那个人,不明白一切权势争夺,如此也就没有任何不甘心,大可安然地坐着这个位置直至老死,大可行尸走肉这一生——

  可是他太清楚,所以不甘心。

  若是他告诉眼前这个布衣小女人,他的欲望便是没有利益争夺,她会相信么?还是会露出那种故意疏离的冷笑,再说一句“居老爷好会开玩笑”呢?

  花豆看见坐在对面的居永安摇了摇头,脸上有着自嘲的笑容,仿佛在赶走脑子里什么可笑的想法似的。她细秀的眉头淡淡拢起,扭头看向帘外空中自由自在的飞鸿,叹了口气。

  居永安,你在想什么?

  太阳落山之前便到淮原了。淮原是永宁的陪都,虽不必永宁建筑豪气,可繁华也比得上每一个大城。这里有大小河流穿过城池,像是烟花下扬州的景致,一座座石桥架在水面,街道中穿行着锦衣的公子和执着团扇的小姐,是个很温和的地方。皇商府邸居府,便是坐落于此处城北深巷里。

  马车还远远的,花豆便能看见居府门口围了一大群人,原本想见应是家里仆从迎接家主归来,却不想一下车她便被一个柔美的声音雷了一把。

  “居商君真是贵人事多,碧落已在此处呆了一月余了,唉……没的相谈之人,好是无趣呢。”

  花豆扶着马车站好,只见居府的红漆金字牌匾下,一个眉目如画的美女正娇柔地倚在门柱上,眼波妩媚地看向居永安来。

  居永安似乎这时才想起什么,便无甚惊讶地招呼道:“原来是钟二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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