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一短陌九文·兔急咬人
白净仿佛正要答话,却被声嘶力竭的一声“豆子呀——”给生生掐断了。连陶良操都没来得及问沈诺,为什么沈诺会认识白净。
不是老天爷不让白净说话,只是花家一众来得太是时候。在场围观群众当即惋惜地叹了无数口气。
“豆子呀!”花夫人由清燕扶着,快步挤入风口浪尖,一双眼睛红红的,着急地四下寻找自己的女儿,“我家豆子在哪里?!我家豆子呐?!”花老爷在后面摆着手朝花夫人叫:“哦哟!巧巧你慢点呀,不要摔着啦!豆子不会有事的啦!”
陶良操到了五丰后忙着应付曹章,又忙着私下交代沈诺一会儿怎么串公堂,正是忙的时候,还没得空回家,此时见花夫人忙忙惶惶地赶来,才想起这么一出,所以他也顾不得端什么大老板架子,急得几步上前扶住花夫人,“干娘当心,这边有儿子帮衬着,无碍的。”如此也一下子忘了要问沈诺他究竟和白净是什么关系。
花夫人一见是陶良操,心还真的放下一半,拉着陶良操手肘摇晃,“他们有没有把你妹妹怎么样哦?哦哟,作孽!我家豆子身体不好的呀,怎么经得起这么折腾嘛……”说着说着眼眶又更红,捂着脸转过身去。花老爷终于赶上来,把她拉到一边,轻声安慰,“巧巧不哭了呀,大力都把小侯爷请来了嘛,不会有事的哈。”
陶良操忙跟着宽慰,“是,干娘别担心了。”他转过头去,见白净站得比较远,应该没有听见他们的对话,所以也稍宽心了些,毕竟自家弱点还是不能暴露给不知是敌是友的家伙。陶良操问:“白太守,请问家妹可在?”
白净点点头,“在马车上。”
陶良操眉毛一挑,“怎不见她下来?”
白净老实回答:“她害了风寒,方才在马车上睡着了。”
“什么?我家豆子风寒了?”花老爷身子一僵,瞪着眼睛看向白净。
此时,正好衙役已经接手了蔡家一干嫌犯,步行到了衙门门口,打头的就是罪魁祸首蔡氏父女二人。很自然地,花老爷立马将目光射向了那二人,一双平日里温和慈祥的眼,到此时却有了一股子傲然天地的威严,“蔡冬青!好你个烂白菜哇!和我斗了一辈子啦就算了,现在又欺负我家女儿的!搞么子!当我花家真真的好欺负哦!这次要你好看!”
虽然出口的话还是带着儒软的南方口音,但也基本达到了对蔡镖师的指责和威慑。蔡镖师自知理亏,稍微退了步,却又被身后的衙役给顶到前面来,受尽围观者的白眼和指指点点。
曹章是蔡镖师请来的,先前看见沈诺来了就已经察觉事情不对,现在又见蔡镖师被如此押着走来,更觉此事苗头不好,便立即佯装自然地与身边的陶良操等人寒暄说:“哟,这不是……冬青嘛?诸位见笑了,这嫌犯是本官远房,如今犯事,白太守,你可不能姑息啊!”
白净倒像是没听见一样,可那边蔡镖师一听,吓得全身发凉,“小……小叔!咱可是父子辈儿的亲戚呀,当年你念书的银钱还是我爹、你亲大哥给挣起来的!你,你,你现在怎的不认我了!”
曹章连忙摆手,从容地对身边的人笑,“无论何种嫌犯呀,到了公堂上就爱和官员扯那拉不清的关系,本官什么身份,怎么可能认识这种家伙!荒谬啊荒谬!小侯爷,您说可是?”
沈诺正在和陶良操说话,根本就没在意曹章在搞什么名堂,冷不丁听他提到自己,象征性地挥挥手,“哦。”然后突然发现自己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诶,你是……?”
曹章连忙:“下官是青林——”
“没什么事赶紧走吧,我们好升堂。”沈诺想着自己的事情,不耐烦地移开眼。
曹章的“知府”二字哽在喉咙口上,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差点噎死自己。最终还是生生掐住了,很不自然地做了个揖,“小侯爷说的是。”然后转身上轿,一干轿夫又抬着他慢悠悠地走了。临着要经过蔡镖师,他还撩开窗帘子,神情怪异地轻轻说了句:“冬青,不是小叔不帮你啊,这个祸啊是你自个儿闯大了,小叔替你收拾不了,啊。冬青啊,你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走在黄泉路上,可别念着小叔啊……”
蔡镖师右腿一软,几欲倒下。倒是蔡凤儿此时忙过来扶起蔡镖师,吼那曹章:“什么狗屁知府!咱爷爷从前惯着你的时候你倒是受得,如今要你帮衬,躲得比夜猫还快!老娘我蔡凤儿顶天立地,做了冤魂野鬼也不放过你!”
“咳咳,咳咳……冤魂野鬼,蔡凤儿,你还真是顶天立地不怕天打雷劈啊。咳咳……”
一个瓮声瓮气的女声响起,众人回过视线,只见花豆发髻有些凌乱地靠在白净的马车边上,正在咳嗽。她身后的马车上又钻出了阿十和风舟,都狠狠地瞪着蔡凤儿和蔡镖师,风舟吐了吐舌头,“敢绑架我家小姐!看咱主子饶不饶你们!”
阿十觉得此时是一个展示自己中原话成就的绝佳时机,于是深棕色的双眼冰冷地蔑视着蔡氏父女,凉凉地说:“你小样儿!”
花豆咳得更凶了……
花家二老一见自己女儿没事,连忙扑上来抱住花豆,“咱家豆子哟,终于回来了喂!”陶良操边走来边解下自己的外袍,给花豆披上,“没事便好。”
“那便升堂罢。”白净经过他们,打头在前,径直走进了五丰县衙。
沈诺若有所思地看着白净的背影,缓缓摇着折扇,踱着慢慢的步子跟在白净后进了衙门,轻咳一声,“留步。”
白净止了脚步,抬眉,“你行快些。”
沈诺大踏两步赶上他,有些尴尬地:“咳,咳,此次作何打算,为何来五丰?……不是告假了么……”
白净一边放慢脚步一边答:“告假就是为了来五丰。”
沈诺道:“无论你盘算什么,别为难陶良操家人。”
白净扭头瞥了他一眼,“我倒好奇,你与陶良操是何干系?”
沈诺扯了个笑,“故友。”
“故友……”白净浅浅思量了一阵,“也是,拉拢他集结军饷也不像是你能做的,再想来,你母亲也不会如此授意你。”
沈诺站定了脚步,也止了言语。
白净点了一句,“我不会为难花家,你莫插手。”
沈诺依旧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你们谈什么?”陶良操的声音在沈诺身后响起。
沈诺嬉笑着回过头去,“白太守十分好说话,此次,你就别担心了。”然后看着陶良操身后的花豆,笑眯眯地打了个招呼:“哟,小花豆!长大了!”
花豆捏紧拳头,“才比我大一岁,你得瑟什么!”
陶良操瞥了白净往公堂走的背影一眼,姑且点了点头。毕竟花豆刚才和他也说了,白净是想让她当账房,这戏还得演下去,花家便可安稳。先渡了这一劫,白净有什么弯弯肠子,以后再说。
这是五丰县三年来,除了花豆被苟文亮强抢为小妾外的唯一一次称得上升堂的事件。不过白太守显然太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了,走进公堂草草说了一句“升堂”,就走到了公案后面。在堂上站岗的衙役愣了一下,惊醒一般摇着木棍,“威……武……”了好一会儿,根本没发现白太守连惊堂木都没有拍一下。
白净在太师椅上靠好,清风明月的牌匾下,他随意招招手,“带犯人上堂。”
沈诺坐在公案右侧的听审座上,哼地笑了一声,没想到这人还真有点县太爷架子。
蔡镖师和蔡凤儿与衙役扭打着被带上了堂跪下。蔡凤儿愤怒地冲白净吼:“姓白的,你敢说你没有参与谋划绑架花豆一事?你敢说绑架花豆的人不是你的?你敢说——”
“放肆!你是什么东西!怎敢咆哮公堂!”一嗓子尖叫响起,直接让在场所有人都捂住了耳朵。白净不耐烦地扭头看去,原来是刘德章。哦,刘德章,白净稍微弯了弯唇角,那就再做一个顺水人情也不错。
例行公事,由刘德章将蔡氏父女的各条罪状一一宣来,什么欺行霸市、抢严家的订单,什么仗势欺人、不顾邻里和睦,什么绑架少女、强抢外族男人……一共竟有十来条。蔡氏父女本以为只会涉及此次绑架一事,故一开始极尽反驳之力,脸红脖子粗地想拉白净下水,哪知道后来的罪状竟将他们蔡家成立镖局以来的各种大事小事错事罪事念得清清楚楚,慢慢地,他们只能渐渐哑口无言,任由冷汗浸湿自己的衣衫……
刘德章念完了,白净刚好喝了一口茶,问:“犯人可有辩解?”
蔡氏父女本来就不是读过太多书的人,肚里少墨,自然不可能为自己辩驳,无奈事出突然,连状师也不曾请来,只能把头越垂越低。
“甚好。”白净点点头,“那本官再加一条。”
“还,还要加?!”蔡镖师一惊,猛地抬起头来,恐惧地看着白太守年轻的面容。
白净随手摸到惊堂木,重重一拍,“砰”地一声,满堂皆惊,本来在窃窃私语的人群立马安静,蔡镖师迅速低下头伏在地上。白净平静地说:“蔡家曾九次向五丰县衙官吏送钱财,前几任就不追究了,但……在任的总是要追究的。刘师爷,你多次收受蔡家钱财与蔡家行便,该当何罪?”
刘德章一惊,手里的罪状公文直接落地,他连忙奔到公案前跪下,“太守爷明察!太守爷,小的不曾啊!”
不仅是刘德章,在场的花家众人也一愣。花豆皱眉,这白净,戏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头了?哈,真以为自己是个狗官,就能管完各家闲事了?这在她眼里看来,绝不是什么好心,不过是拉拢人心的办法而已,她和他,心里都清楚。
“玉沥。”白净唤道。
玉沥连忙在公案上一摞卷宗里找出一个账本,白净接过来,随手就扔到刘德章面前,“这是证据。”
刘德章急得汗都要出来了,“不不,小的,小的……”
“你还多次利用职务之便,胁迫花家,逼花家向你行贿。”
“小的没有受贿呀!冤枉啊!太守爷明察!”
“是你自己亲口同我讲明,你怎不记得了?”白净面色认真地问。
刘德章瞬时面如死灰。有时候,报应不是不来,只是来得慢了些而已。
“依照大祁律令,驱逐蔡家上下共十三人,充为军奴,为时十五载,从此不得踏入五丰。”白净淡淡地陈述一条正经法令,没有翻看手边的任何卷宗,好像对这些律法已经太过熟悉,“没收刘德章所有财产,投入国库,其全家上下,贬入贱籍,永世不录为官,又,判处刘德章□□十年。”
整个公堂立时鸦雀无声了。
这些并不是白净捏造的律法,而是《祁律》的“民事卷”和“官事卷”中有所规定的。充为军奴看起来是很残忍的,毕竟被赶上战场后绝对有生命危险,而且再也不能回到故土,只能客死他乡,在这样的时代,这样的判决方式是相当冷酷的。然而,这是青澜皇帝即位以来的一大铁血手腕,那就是严惩贪官污吏,厉罚行贿受贿,相比而言,对官吏贪污的处罚比百姓行贿的惩处更加严厉。所以,刘德章全家被贬为贱籍,这意味着他们只能为人奴仆、乞讨生活,而刘德章本人,则要吃十年的馊牢饭,和蟑螂老鼠共枕而眠。
蔡镖师本是个膀大腰圆的男人,此时脸已经吓得苍白,一身横肉颤抖,“咚咚”地磕起了响头,“白,白太守!您,要罚便罚我蔡冬青一个人!我,我女儿还小,老婆,都,都不知情啊!白太守饶命!白太守饶命啊!”这引得他身后的雇汉也都一起求情。
“爹!爹你快起来!”蔡凤儿眼眶都红了,用被绑着的双手不停地阻止蔡镖师莽撞的动作,“爹你别磕了!”
“太……太守爷……我,我儿根本不知情……还在省城求学……求您饶过我儿!饶过我儿啊!——太守爷!——”刘德章也磕起响头来,一把老骨头艰难地蜷缩着。
可白净只是厌恶地皱起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来人,拖下去。”
几个魁梧的衙役脚步浑重地走上堂来,两人架起一个便要拖下去。这时,那个瓮声瓮气的女声再一次响起,“且慢。”
整个衙门里的窃窃私语和暗暗叫好,甚至是白净正吩咐玉沥的声音和蔡镖师、刘师爷的高声求饶,全部都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直站在原告区、身上披着陶良操绯色衣袍的花豆。
沈诺缓缓打开折扇,摇了摇,哟,这戏要怎么演下去?
陶良操也没想到花豆会出此言,愣了一下,“花豆,为何——”
花豆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她轻轻咳了两声,慢慢走到公堂正中,一提裙摆就地跪下,“请太守爷、小侯爷恕罪!民妇还有怨言!”
白净眉心一跳,心中隐隐有了不好的感觉。
一边的沈诺不怀好意地看了看白净的表情,笑嘻嘻地问:“花小姐有何怨言,快与本侯讲清!”我可没说我要做主,我只是要听而已,这不算插手吧。沈诺刚刚快活地想完,立即感受到了一道灼人的视线,于是也根本不往白净那边看,兀自喝了口衙门的粗茶。
白净转过眼,看着堂子上跪着的那个女人,注视着她那与声音中的谦卑完全不同的傲然目光,突然觉得,从前他要的那个账房,不过是一个言传能心算千位之术的女子,而现在这个胆敢用卑微的语调驳斥公堂的花豆,才是他白净本来要寻找的那个千分之一。
只是这一个千分之一,有点难对付。
花豆并不收回自己直视白净的目光,甚至还报以一个扯起嘴角的笑。这一场二人对视,并非人群中私语的“眉目传情”,也不是嫣红眼中的“瞪眼游戏”,而是阿十能看见的暗流汹涌。这是一场心战,是一场向对方摊出一点点底牌的对决,是一场用这一点点底牌使自己的气势凌驾于对方之上的博弈。
哪怕只是一点点的气势优势,再不远的将来,将是重要的砝码。
花豆嘴角的笑容渐渐放大,仍旧用卑微的语调说:“禀侯爷!蔡家父女实与现任太守白净勾结!绑架一事并非蔡家独为!人证物证俱在,恳请侯爷明察!”
“噗——”沈诺惊得一口茶喷在听审桌上,“他……你说,他是同伙?!”
公堂上一时沉寂。花豆点头,“正是。”
白净淡定地从高背椅上站起身,扯了扯嘴角,“那么,本官便依法下狱,由定阳侯与花小姐调查清楚,再治本官的罪罢。”说完,便向玉沥挥了挥手,径自朝府牢去了。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向身后还没反应过来的沈诺道:“侯爷,花氏咆哮公堂,冒犯皇亲国戚,若察明案情后下官无罪,便还应加上呵斥、诬陷朝廷命官,现下虽案情未实,但下官以为,还是应将花氏下狱,才是万全。”说完这几句,脚下便又开始走。
沈诺这才从座上跳起来,“你给我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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