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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一短陌十文·起驾北上


  

  春凉早晚,霏雨绵绵,挨到四月初八,才逐渐止住了。清晨雾薄,一骑快马踏尘奔入永宁,自御用驿道进了皇城。

  “圣上,定阳郡函件已至。”侍卫单膝跪地,恭敬地将信件捧在手上。

  可是坐在南冥殿上座的姜砚却依然看着案上的图卷,没有丝毫反应,像是没有听见那侍卫在说话。神情专注于图卷上的山脉江河,虽不见喜愠之容,却长眉紧锁。一旁的太监见了,硬起头皮走进两步,提了些声禀:“圣上,定阳郡函件……”

  姜砚这才从思虑中回神,锁起的眉头缓缓展开,神情逐渐松懈下,终于回复往日的温和,抬抬手,“呈。”

  太监连忙将那函件呈上,姜砚随手打开,只看了两眼,就丢在一旁,目光又看回写着“西北战图”的图卷,声音平淡,“如此,他告假竟为愚弄百姓不成……沈诺亦跟去闹了?”

  侍卫道:“是。”

  姜砚淡淡撇了撇嘴角,目露忧伤,“举国俱知朕羸弱,皇侄却在战事将发之际添乱……周福,传朕口谕,定阳侯诺行为失懿,现降为爵,俸禄减半。”

  一旁的太监正要应下,说出半个“是”,脑子一下子反应过来,惊得抬头:“圣,圣上,此事让长公主知晓便了不得!”

  姜砚笑了笑,“皇姊应管管她那游手好闲的儿子,免得哪日出了大事。这句也一同传给长公主吧。”

  周福还尝试挽回,“圣上,晋官降爵当立圣旨,多有繁复,还是缓——”

  “浮旻在西北守着,难不成是为了保住大祁江山让不懂事的皇族子弟撒野?”姜砚声线依旧没有情感起伏,脸上的笑容仍旧自若,却不再用晦涩的官腔,提笔沾了点朱墨,在图卷上做标记,“还是谁人认为,朕看了一夜的军用图卷,只是为了消遣光阴?”

  这两句话的语气一点也不严厉,可却生生吓得周福跪地,拼命磕头:“圣上息怒!圣上息怒!周福领旨!这便去办!”说完,扑爬跟斗地退下殿去了。

  南冥殿上只剩下姜砚一人。他嘴角的笑自周福退下时便消失得一干二净,注视图卷的目光又转为冷淡,长眉再次锁起。

  三日后,沈诺站在关押白净的牢房前看着坐在一把太师椅上看着书的白净。他显得有些气急败坏,却尽力不表露。

  白净抬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表情,“怎么?查清楚了?”

  沈诺咬着大牙,“我被降爵,母亲来信,传我入皇城。”

  白净点点头,“喔。”然后又扭头去看书。

  沈诺冷冷抬起嘴角,“请出牢吧,否则告假期至,圣上不见你,仍是我遭殃。”

  白净摇头,索性将书卷放在一边,“那是应当的,你坏了他的事。”

  沈诺笑了笑,“勿争唇舌,你且请出牢来,只要你不为难陶良操家里,我无意插手你的事。”

  “我要将花豆带走。”

  “为何?”

  “我尚缺一精明账房,无力管理庞大开支。”

  “你手下多的是人手。”

  “不够,军需用度太繁杂了。”

  “……”沈诺一愣,细眉渐渐皱起,“如此,圣上知你作何打算?”

  “故他才同意我告假。”白净随手倒了杯茶。

  “你只要花豆?”

  “不错,我不会伤害花家。战事过去,陶良操自可把花豆接回去。”

  “那你何不一开始便亮出身份,圣旨一下,绝无曲折。”

  白净目光暗了暗,“此事不是你应知晓的。”

  沈诺眉头舒展,笑,“罢了,你带花豆走,别因她的事拖累花家,再有,别忘将我的定阳侯位还与我。”

  白净喝了口茶,削唇略抿,“那请爵爷即刻替我备好马车,以备下官不日启程。”

  沈诺捏紧了手里的折扇,走近一步,看着牢里的白净,咬牙切齿地说:“……果然是登鼻上脸、得寸进尺的——”

  “你想一直当个爵爷?”

  沈诺连忙闭嘴,冷哼一声,摇着扇子气呼呼地走了。

  花豆被告知有人探视,只能咳嗽着从干草铺的石床上坐起身。一起身,便因腰背酸疼而龇牙咧嘴,视线也有一点不清楚。她心想方才爹娘已来看过了,难道是三天不曾见到的阿十?

  然而一抬头,撞入视线人的却隐约身穿绛紫色衣袍,如立清风般杵在牢门外。花豆使劲揉了揉眼睛,又看去,可大牢里光线实在太暗,加之才喝了花夫人带来的药水,头也有些晕,实在是看不清。

  直到那人吩咐:“玉沥,点灯,开牢门。”

  牢室外的火把被人点亮,终于让视线明晰起来。花豆看着站在门外的白净,一动不动。

  他没有穿白色的官服,原本仿佛有些瘦削的身形,被他现在所袭的一身绛紫袍子衬得高大了一些,不再单薄。色泽均匀的水锦上以银线绣着白鹤踏云,暗纹是铜钱的方孔圆身,大度,又不失精致——绛紫,正三品,鹤足踏云,追半品。暗纹流淌在反着火光的紫衣上,漫入领口,愈发显得他的脸白如冰雪,直到这时,他的五官才真正褪去穿白衣时的那半分女气,取而代之的,是英挺眉宇下掩不住的雍容淡漠。

  他走进敞开的牢门,从玉沥手上接过一个木盘,盘子里有一纸文书,笔墨已齐,“签了这纸文契,你就是我的账房。”

  花豆闻言,不断咳嗽起来,“咳咳……你,究竟是谁?”

  他将木盘放在石床上,“你头脑不差,难道不知?你当我是谁,不如说来听听。”

  花豆将腿蜷起来,稍退了些,后背贴墙角,保持与白净的距离,“你是朝廷的人。”

  “不错。”

  “看衣冠,当比正三品大上一些。”

  “不错。”

  “衣上暗纹为铜钱,腰带配饰了木牌,你一定隶属户部,任职尚书或比尚书更高一级的官员。可是,听说朝中除当今右丞相玉如晦外,并没有如此年轻的官员了。”

  玉沥抬进来一张大椅,白净敛袍坐下,“你对朝中琐事倒是关心。”

  花豆虚弱地笑了笑,随口说:“从前怕你是朝中高官,便让我哥哥查了查。”

  白净平静,“哦,我不在户部任职,却带着牌子,还穿着如此衣衫,我又是何人?”

  可花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说起了别的:“如果你仅仅是要我做你的账房,早该仗着势力直接下令,我不可能不服从。然而你却假借太守身份,来到五丰,绝不可能仅仅是为我。”

  白净点点头,“那我为何要借太守之职来五丰?”

  花豆没有看他,声音却坚定:“你还想查陶良操。”

  “我查他作甚?”白净明知故问。

  “因为盐米龙王秦无端从不露面,你想查秦老爷是谁,就要从他的手下开始。”花豆淡淡答道,末了,还道:“你想知道陶良操的底细,从而找出秦无端的线索。”

  白净摇头,“你到这里,就走岔了。”

  花豆精神一滞,“什么?”

  白净依然没有多余的表情,偏了偏头,左手搁在扶手上,食指轻轻转动了一下拇指上成色云白的玉扳指,“我并非想从陶良操身上知道秦无端是谁。”他扭头看着花豆,“我曾怀疑陶良操就是秦无端。”

  花豆心里一紧,“不、不可能,我哥只是统管西南片区的粮草。”

  白净支颐,好整以暇地观察她的表情,“他自秦无端发家便跟着秦无端了,也是秦无端三个手下里握了最多权利的人,我查了他半年,没什么收获,只是发现他每年会定时地回五丰。一年四次,分别是春盐市前期,夏潮来时,秋收时,然后冬至回来,一直呆到元宵节过。所以我又想,秦无端应该是他所熟悉的人,再说直白一些,秦无端或许是他的家人。”

  花豆惊愣,“陶家的人早就离散,他父母十年前死了,你难道怀疑秦无端是我们花家的人?”

  白净赞许,“不错,所以我本想派人来查一查你爹,但又怕我的人里里秦无端的线人,于是只能亲自来五丰。我怀疑是你爹收养了陶良操,再指使他做生意,但真知晓了你爹是谁,却又知道自己猜错了。”

  花豆干瘪地笑了一声,“我爹那样子,哪里像生意人……”

  白净悠悠转开目光,“不错,当然不像……”然后他又说:“其实,你原本并不是我此次南下的目的所在,只是我在祁中听说过你,都传你样貌清秀、能算千位之数,而你居然就是陶良操的妹妹,而且还给秦无端算账,找到你实在巧合。”

  “然后就想将我挖去算账?”花豆有些好笑,“就不怕秦老爷发难?”

  白净抿着嘴角嘴角,“既然不知道他是谁,便先当他不存在。”

  花豆又咳了两声,好容易才顺下气,“我哥不会饶过你的,秦老爷更不会,秦老爷最恨人挖墙脚。听我哥说,秦老爷前不久又死了一对金丝雀,如今可正是脾气不济的时候。”

  白净摊手,“这个霉头我非要触。”

  “你在筹集军饷,惹怒了秦老爷,秦老爷还会供你粮草?”

  “他应当明白我筹集的是军饷,敢不给?”

  “你们似乎没有共事过。”

  “不错,不过快了。”

  花豆顿了顿,“还有一个问题。”

  白净稍稍直起身子,“请讲。”

  “你将蔡家和刘德章打击到如此地步,应该不单是为震慑我或在百姓面前立威才对。不是为这些,你为何判如此重刑?”

  白净看着花豆,就像是看见了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微微眯起眼睛,“你既已知我是何人,便应当清楚我为何要这么做。”

  花豆垂下眼帘,看自己的指尖,“蔡家并不是坏人。”

  “怎么,同情?”白净摇了摇头,“若我告诉他们杀了你就可以逃脱处置,你觉得你还会不会活着?”

  花豆神色淡然,还笑了笑,放在腿上的手指却略略收紧,“我,怎么会……同情他们。”

  “不是便好。”白净靠回椅背,“尚有疑否?”

  花豆摇头,“无疑。”

  白净没有看她,慢慢说:“甚好,我有一求。”

  “请讲。”

  白净眉梢挑起一些,瞳孔里映着外间的灯火,“毋问过多。”

  花豆一愣,连忙说:“好。”

  白净左手食指习惯性地轻转白玉扳指,“你尚有话未说完,为何单凭我来五丰一事,你便确认我的身份?”

  花豆笑,“在被绑去之前,我对你的身份还只是猜疑,但你来那处宅子把我三人弄出来以后,我就确信了。因为你说了一句话。”

  换做白净一愣,“……我?”

  花豆勾起嘴角,“你说,租用那间宅子的钱,会从我的工钱里扣。”

  白净手指微僵,少时才恢复正常,“此言如何了?”

  花豆的笑容带了些苦涩,“我家遇了不少狗官,却没有一个是不爱用朝廷的银子的。唯有你,连如此一小笔开销都算在我头上,不难猜出你是执掌银钱的人,而且,这些银钱,不见得是朝廷的,极有可能是你自己的。因为关系到你切身利益,故,决不能有半点损失。”

  “妙。”白净脸上终于露出了进这间牢室以来的第一个正经笑容,“想不到我将一切都藏好,你却从此处见了真相。”

  花豆收起笑容,“我父亲说,生意人,生于微利,卒于微利,大概不外乎这个道理。习惯将买卖当场说清,是一个讲信用的生意人的守则,只不过,你不应该将这个守则带到五丰来。能轻易换取一官半职的,只有更高的官,而官吏当中又能做大笔生意的,毕竟只有一个人。”

  花豆慢慢扭头,对上白净的视线,“所以,我很肯定,你就是当今圣上的御用皇商——居,永,安。”

  白净不带遗憾地叹了声,“不错,花小姐好眼力。”他抬起手假意作揖,“居某今日受教。然,你既已知我是居永安,还敢将我告上公堂?”

  花豆笑得和气,“我大可装作不知你是居永安。”

  白净挑眉,“胆大包天。”

  花豆拿起木盘里的一纸契约,嘿嘿笑道:“胆子不大的人,也不敢接你的工啊。”

  “你签了名、按了手印,即刻随我回淮原。”

  “按照礼制,商人财富过三万两者,当称为‘商君’,可称居商君是不是太生分了,我就叫你居永安行么?”

  “我不重繁礼,无妨。”

  “契约能再加一条么?”

  “说来听听。”

  “你不可伤害我的家人,不可向我索要秦老板的任何消息,不可任意延长我受雇的期限。如此,我就答应你契约上的内容,做你的首席账房,每月领这杀千刀的三十八两工钱,辞去在秦老板那里的职务,为你做三个月苦工。”

  “……”白净考虑了片刻,点头,“成交。”

  花豆捏了捏右手,慢慢拾起软毫,在契约书右下角写上自己的名字,字迹文秀清丽,十分工整。然后她伸手在砚台边的印泥中沾了朱红,拇指按在了姓名下方。

  白净终于站起身,拿过花豆签好的契约,检查一番,特别在那“花豆”二字上仔细看了看,才抬手交给玉沥,转身对花豆吩咐:“跟我走。”

  花豆待白净向外走了两步,才将自己的背脊从墙角移开,“还有一个条件。”

  白净不耐烦地回过头。

  “我要先把阿十送回戎狄,而且,到时候不管阿十给我什么好处,你都别想分一杯羹。”

  白净稍微愣了愣,随后很自然地点头,“好。”只要你能送得了他。

  花豆这才站起来,揉了揉酸痛的腿,跟着白净往外走去。

  第二日清晨,被判处流放的蔡家一干人等已经被赶出五丰县城西门外,由一列官兵监视着,步行发往定阳郡与大善郡的交界,预备和另一些囚犯一起送去边境,充为军奴。西城门口沾满了从十里八乡来看热闹的百姓,都指指点点地说着过去半月的一干事情,毕竟这是五丰县几年以来最大的一次案件了。

  而很少有人注意到,北城门外停着两架华车,一架镶满珠帘贵气尽显,一架虽没有那般耀眼,却也是上好的木材质地。花豆、白净、阿十、风舟一组,陶良操、沈诺一组,正要在此处分手。

  沈诺没有好脸色,细长的眉毛一高一低地挑着,目光恨恨地盯着白净,“记住,我的定阳侯位。”

  白净装作没听见。

  沈诺拿着折扇就要冲上去,却被陶良操拖住,“还请阁下照拂舍妹,陶某不胜感激。”

  沈诺像是被火烫到一样甩开陶良操的手,龇牙咧嘴揉着自己的肚子,“你那么大力做什么!本侯……本爵爷的腰差点给你拉折了!”

  陶良操要解释,“我没使力……”

  “行了行了,看你那样子……”沈诺气得脸都红了,一手松开折扇拼命扇啊扇,话头又转向白净,“照顾好小豆子。”

  “我现在比你高一品,”白净挑眉,“难道爵爷不知礼数?”

  沈诺拉着陶良操就往自己马车上走,里都不想理他,“居、永、安,是吧,我们永宁见!”

  花豆赶上前几步,唤陶良操,“大……哥啊,你好好同颜女说说,叫她别与我置气,回头我给她煮饺子!”

  陶良操从车窗里探出头,“好。你千万保重,莫急莫病,三月后我同恶少来接你。”

  花豆大摇其头,“不不不,别让他来,看着他我就头疼。”

  陶良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她身后的白净,和她身边的风舟、阿十,再次叮嘱:“莫要强出头,但凡事急,万般有我,且宽心。风舟,照顾好小姐。”

  风舟连声儿应下。阿十不甘心被忽略,英气地开口道:“还有人家。”

  花豆抽抽嘴角,“……你给我闭嘴……”

  鞭子打响,一声马嘶,那挂满华翠的车舆便向东北方向官道而去了。

  白净打头上了自己的马车,玉沥和风舟坐在车缘上,执着马鞭。

  白净看了看花豆追随陶良操而去的目光,不禁思考,为何这个家庭是如此东拼西凑,却有那些自诩血统纯正的北地士族豪门都没有的亲情如水?为何他们明明在狗官欺压下活了年年岁岁,却依然咬着牙齿坚毅地步步行来?

  好像这个花家带给了他太多困惑,花明泉,花豆,陶良操,以及陶良操同秦无端的关系,陶良操和有颜,恶少梅相玉,以至于秦无端究竟是什么人……这些都是一条条缠于一处的线,解开这些线一定有切入点,只是现在,他还不知从何下手。

  不过,眼前这个面容淡然、衣着清雅的女子,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开始。

  “花豆,”白净唤道,“上车。”

  不管前路如何,至少先回到淮原。实在有大把的事情需要完成,相比而言,这些谜团……真是旁枝末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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