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短陌八文·小定阳侯
时值三月尾四月初,春入仲,北盛南衰,官丰商缺,倒霉的实在不止花豆一个人。
陶良操和梅相玉以为,春日雨短,即使是暴雨也持续不了多少天。天公作美,还真合了他们的意,雨水或大或小只缠绵了三日,可惜的是,秋鸣山南麓唯一的山道被大雨导致的泥石流阻断,让他们走不了近路,梅相玉快因此气断了眉毛。如此,他们只能绕道秋鸣山北麓,走弯曲小路赶往舂州,比起平常来多花了一日有余。
当他们赶到舂州的时候,已经四月初四了,花豆一行本应该四月初一便到,可舂州小宅子里却没有他们的影子。从舂州到东郾需五日,春盐市四月十二才开始,时间还比较充裕,陶良操决定在舂州等等花豆,梅相玉也乐得休息一两日。
四月初五半夜里,舂州小宅的院门被人拍得震天响。陶良操近侍风兴披着衣服趿着鞋跑出屋子来开门,一见来者,十分奇怪:“风泉?怎么是你!小姐呢?”
风泉刚刚下了快马落地,气都还没喘匀,却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上风兴胸口,“快告诉,告诉主子!咱……咱小姐,出大事了!”
风兴一惊,拿着那信火速跑进东厢房,从雕花木床的薄衾里挖出陶良操,“主子主子!小姐出大事了!”
陶良操迷蒙中被人摇晃醒来,还没有反应过风兴说的什么,手里已被塞入一封信,于是便皱着眉头习惯性地打开。信笺上内容不多,只四五行,行文略为潦草,落款是“花豆”。短短百余字,陶良操越看越清醒,越看脸色越难看。
风兴的心情就随着陶良操的神情越来越紧,“主,主子,小姐如何了?”
陶良操将手里的信笺再看了一遍,神容已经冰冷,淡淡吩咐道:“备马。”
“是!”风兴不敢耽搁,连忙向马厩跑去了。
陶良操三两下穿好衣衫,踏上靴子便走到隔壁,“哐”地一声踹开门,屋内的人尖叫一声从床上惊醒,转眼一看是陶良操,当即火冒三丈:“绣花针你有病是不是!大半夜的闹鬼啊!你给本少爷滚出去!别扰本少爷清梦!”
陶良操抓着领口把梅相玉从床上提起来,严肃地说:“恶少,家里出事了,我要回一趟五丰,明日一早你就全速赶往东郾,不必等我。”
梅相玉睡得昏头昏脑,有点不在状态,“绣花针你在说什么……”
“供有颜动用的资金一部分是周氏钱庄的公银,还有一部分除了东家没人能动。你好生帮衬有颜,和她解释解释。”
梅相玉终于有点醒过神来,皱起眉头问:“我不精盐业,如何帮衬?再者,此次盐市事关重大,你却不在东郾,要我怎么同有颜解释?次之,你也知道此次东家作何打算,没有另一半银钱,怎么搅得动盐市这淌浑水?”
陶良操冷冷道:“你若同有颜说花豆被人绑架了,她肯定想亲自赶回来。”
“花豆被绑架了?!”梅相玉一惊,瞌睡完全醒了,“什么时候的事?!”
“话不多说,救人要紧,我们分头行动,切勿出了岔子。”陶良操交代完这句,手头一松,梅相玉便又跌回床上,待梅相玉再抬眼看,屋里已经没人了。梅相玉是再睡不着了,连忙起身招呼小厮收拾行装,准备在天明前就动身。
夜幕下,陶良操跨上一匹黑马,带着风兴,两人双骑打南门奔出舂州。突然,陶良操提缰一转,策马向西面跑去。
“主子!五丰在南面啊!”风兴在夜风里大喊。
陶良操一甩马鞭,眼中含着氤氲怒气,“我们先行拜会小定阳侯。”
×××
事实告诉我们,想要撂下狠话就甩手离去,着实没有那么容易。
花豆以为自己气势强大的那几句话可以镇住蔡凤儿,然后凭借阿十和风舟的一点点武力,突破重围不是什么难事。但花豆实在没料到,蔡凤儿眼看和阿十已经没戏,也猜想到是被白净给黑了,于是她也不想因为一个男人把自己搞进大牢。所以,她狗急跳墙,让二三十个人包围了这个小院,再派人告诉蔡镖师自己闯了祸,要蔡镖师请知府大人来坐镇,以免真被花豆报复。期间,蔡凤儿一次又一次地同花豆解释一切都是白净策划的,并也给了花豆三人足够的食物,但因为她害花豆在这里得了风寒,故,花豆一边擦鼻涕,一边瓮声瓮气地坚持:“我知道他脱不掉关系,但是我还是要先搞垮你,再搞垮他!”
蔡凤儿气急败坏,“那就把你关到长毛!”
由于花豆三人被关押的地点就在五丰县附近的山花村里,所以蔡镖师不到一个时辰就赶来,冲着蔡凤儿劈头盖脸一顿骂,十足武夫架子。但最终还是心疼女儿,于是蔡镖师赶忙遣人去请自家小叔——五丰县所属的青林府知府曹章,前来五丰做客。知府虽也不是太大的官,但总归能压得住县太守这种芝麻官儿,又是自家人,一切好商量。
所以,在四月六日这一天,青林府知府曹章被蔡镖师的人请上了大轿子,慢悠悠地抬往五丰;同一天夜里,定阳郡首府泛州的郡侯府,迎来了一位不讲理的绯衣客人,该客人夜闯侯府,直行东厢,挖出小定阳侯就走。小定阳侯沈诺——大公主姜碏唯一的宝贝儿子、当今圣上的亲外甥,被该蛮客无理地扔上马背,还不忘揉着眼睛问该蛮客要了一张松涛绣帕。
当曹章的大轿子抬进五丰的时候,老百姓们感觉到,五丰好像要出什么大事了——太好了,他们终于有了继陈三娘家里的鸡一夜死光之后的新话题;而当小定阳侯坐着三匹纯色黑马拉的华车,好不容易从五丰狭窄的县牌坊里挤进来时,老百姓们才开始预料——五丰在未来十年里,都会是整个大祁的焦点。
这两件事一前一后发生在四月九日晌午。小定阳侯的马车和曹章的轿子停在东街里,县衙门口变得很拥挤,但却没人敢放人进去。
因为县太守爷白净不在衙里,没人做得了衙门的主。蟠龙比不过地头蛇。
此时此刻的白净,正带着玉沥和五十个灰衣人,彬彬有礼地走进了关押花豆三人的地界——一个小宅的前厅。这里甚至有一组临时的茶桌椅。尽管旁边是龇牙咧嘴的蔡氏父女俩,也不能影响他形容淡定地同花豆说:
“你做我的账房,我就和你一起搞垮他们父女俩,否则,我就和他们一起搞垮你。”
花豆手里慢摇茶杯的动作顿了顿,没有说话,然后又开始慢摇。阿十好奇地看来看去,听不懂;风舟愤恨地瞪着白净。
蔡镖师头上青筋一跳,“好你个白净哇!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时候了!曹大人现在已经进了五丰了,你就等着被我们父女俩搞垮吧!”
蔡凤儿狗仗人势地哼了一声,“就是!区区县守,敢陷我蔡凤儿不义!曹大人可是我姨父,我要你好看!”
白净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听说小定阳侯也来了。”
蔡氏父女一愣,随即不敢置信地瞪大眼,“怎么,怎么可能!”
这时就连花豆猛地回过头来看着白净:“不可能,这里的消息没有外传,谁会请来小定阳侯?”
白净的目光很自然地掠过阿十,掸了掸袖口上的褶皱,答非所问:“你义兄回来了。不过,如果你不答应成为我的账房,小定阳侯也救不了你。”
花豆随口笑了笑,“民妇何德何能,怎么敢做太守爷的账房,快别折煞民妇。”
白净稍微移步走了走,没什么神情地说道:“花氏女,豆,沦厪二十三年生,行年九岁,得陶良操为义兄,十三岁余,设豆花庄,生意兴隆,竟一改西市往日之阴沉颓唐。三月前,得秦无端之亲笔印信,成为第四席帐客,位仅次于秦老爷的三大臂膀,可谓少年有成。据我所知,你能以心计千位之数?”
当场还有蔡氏父女在,根本就不相信他所说的。蔡凤儿讽刺:“花蝎子顶多会拨拨算盘,心算千位之数,见鬼!”
花豆就像没听见,只是摇着茶杯的手缓缓停下来,“我是能,如何?”
白净转头看她,笃定地说:“我说得很清楚,我要你做我的账房。”
花豆低眼看了看茶杯里的茶渣滓,“我已经在秦家做事。”
白净见她有些松口,神情也没有那么严肃了,道:“你的卖身契若在秦无端手中,我能让它契作废。”
“哈。”花豆轻笑了一声,“为何非要我做账房?你又是什么人?既知我一干事情,又有如此大的口气,想必来头不小罢?”
白净抬了抬眉,“此刻,你似乎并无资格质询我。”
花豆将目光从杯子上移开,吸了吸堵塞的鼻子,随意地翘了个二郎腿,“若我说我不想当你那杀千刀的账房呢?”
白净想都没有想,便答:“搞垮你,再收留你。这更简单。”
蔡氏父女已经不能插入这场对话了。她们唯一的希望就是,花豆不要答应这个白净,这样,至少他们父女不会是被搞垮的那一方。
很可惜的是,花豆抬手将茶杯放在了劣质的茶桌上,撇了撇嘴角,妥协道:“我还是做你的账房吧。”
风舟哀叫一声:“小姐!”
蔡氏父女倒吸一口凉气,却实在不能拿白净和他身后的一帮人怎么样。蔡镖师只徒劳地问了一句:“那个,花……不,豆子啊,叔叔也是看着你从小长大的呀,这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就这么,算了吧,啊?”
花豆认真地摇摇头,冷漠地说:“我会让你们知道这是一件多么严重的事。”
白净的眉头略微皱了皱,是自己的策略周全,还是这花豆另有阴谋?如此便说服了这个对官府有着高度警觉的女人,仿佛实在有些容易了……不过再想回来,当下她似乎也没有别的选择,毕竟自己已告诉她小定阳侯驾驭不了此事,依照花豆的性格,也不是以死效忠的烈女,所以,成为账房是她最明智的选择。
想来无甚差池,白净点点头,“那就走吧,上公堂。”
“唰。”白净身后的人全部拔出了刀子,蔡镖师手下只有铁棍的雇汉们,顷刻失去了武力优势。
然后,两袖清风的白太守,不畏民间暴力地拯救了自己那杀千刀的账房先生——花氏豆,踏上了不畏强权、同封建官僚主义英勇斗争的新征程!……当然,如果他不在上马车前说这么一句——
“租用这间村舍所用银钱,往后从你月钱中扣除。”
“……”花豆各种咬牙切齿。
×××
他们到达五丰东街的时候,五丰县衙门口已被围观民众和各色人马经堵成了马蜂窝。
周边卖炒瓜子和小酥糖的小贩,忙着应付看热闹的人们,都快要分不清伸向自己的是手还是银子了。而且还有人不断抱怨着“这炒瓜子的味道实在比不上永宁的杜记呀”和“酥糖实在没有岐临的甘甜”,甚至某些人嘴上还有闲工夫说“这人还没有当年抓天花刺客的时候多呢”。
玉沥一声清喝:“太守爷到!”
人群立马分成两边,而且极有看戏素质地鸦雀无声起来。
这时,处于围观民众与各色人马中间的三个穿着讲究衣物的人物,才终于回过头来。
穿着浅褐色绸制官袍的,是青林府知府曹章,其人已经四十出头,一张脸飞满横肉,腹有千秋,不难想象平时过着怎样山珍海味的日子。穿着落水绸绣繁花绯衣的是陶良操,身形颀长,一双好看的丹凤眼,配着紧抿的朱唇,既有些妖冶,又让人因为他身上冰冷的气场而却步,他神色虽淡然,却明显没什么好心情。另一个穿着深褐色箭袖骑装的男人,是追了陶良操的马匹五十多里、驾来小定阳侯一干仪仗并保证小定阳侯安危的侍卫——龙陵。
祁国的礼制在穿衣上有苛刻的要求。对材质,从下到上依次为布、麻、绸、锦,官服没有麻布制品,麻布是大多老百姓穿的,而又只有四品以上的官员能穿锦衣。对色彩,从品级最小的九品县守往上级历数,官服颜色由纯白逐渐加深,祁国最高统治者——皇帝,穿的是象征万物之归的纯正墨色。这些法定官服中,没有暖色。定制礼法的祁国先祖认为,暖色,是上不得台面的颜色。所以穿暖色的,只可能是贱农劣商。但是在暖色里又有区别,普通百姓只能穿麻布彩衣,而财产过了三千两者,就可以穿穿绸缎了……不过,绝不允许穿锦。
如此,当白净走下马车的时候,他身上姑且算作绸缎的纯白色官服,就显得异常单薄了。不过没有人太过在意这一点,因为白净此时的气度,实在是……太淡定了。他悠悠踏下马车时,还不忘整理袍摆。
白净抬头,看了看站在不远处、方才貌似在闲谈的三个男人,确认了事情虽还可以控制,却不如当初所想的那么简单了。他的左手食指指尖习惯性地在拇指关节上摩擦了一下,仿佛是要转动什么,却擦了个空。因为拇指上空空如也。
于是他微微握了拳,礼貌地朝陶良操点了点头,“这位想必是陶老板。”
陶良操温和地笑:“正是在下,见过白太守。”
站在一边的曹章当场有点站不住,板起脸,“白太守,本官品级高于你,你难道不该先给本官请安吗!”
侍卫龙陵无声地看了曹章一眼,有点不耐烦。曹章立即改口:“你看,更有龙侍卫在这里!比本官还高出半品!”
白净只扫了那二人一眼,居然只扭头吩咐玉沥:“疏散百姓。”
曹大人吃了天大的瘪,正要发作,却听身边华车内传出一阵清澈明朗的笑声,然后一个撞玉般动听的儒雅男声道:“一路听闻白太守作风不同寻常,今日一见,果然有意思。”
华车的门帘以彩色玛瑙珠串成,被人从里一捞,折射着日光映出好看的光束。一个伶俐的小厮钻出马车,抬右手打起珠帘,再搭另一只手扶住车内递出的玉长手指的,马车内的人随着水蕴浅紫的锦缎衣袖被拉入众人的视线。
“看!看!是小定阳侯!真俊啊!”“衣服上绣着仙鹤呐!”“瞧那腰带上的玉牌!啧啧,少说也要几百两的呀!”
小定阳侯沈诺踩着小厮的背走下华车,松手,滚云的袍边便大致盖住了翘头银靴。修身的浅紫袍子将他显得身长适宜,整个人略显瘦弱,肤白胜雪,长眉狭眼,目带桃花,实在俊得精致。他不急不缓地一展手中的折扇,一副名家提笔的高山竹海便晃动起来,“这儿就是五丰?……陶良操,这衙门也太小了吧?”
陶良操没说话。
白净一边淡漠地看着沈诺铺张摆款,一边随意地答了一句:“下官也作此想。”
沈诺不耐烦地转过脸来,正要斥责,可一双似乎永远惺忪的眼睛在看见白净的面容时,却陡然睁大。接着,他像是见了鬼一样重重倒退一步——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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