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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节


  白露,八月节。金属秋,金色白,阴气渐重露凝而白也。

  覆舟山,位于台城建康宫之北,东依钟山,西望鸡笼,北临后湖。其山势平缓,高不过数十丈,山中绿意盎然,景色旖旎,建有寺庙青园寺,香火鼎盛。因临湖一侧陡峭如削,如一只倾覆的行舟,故而得名覆舟山。

  刘车儿信中约司马茂英见面之处正是这覆舟山中青园寺后院,临湖的甘露亭中。

  卯时将至,天色朦胧,远处的湖光山色都恍惚笼在蒙蒙雨雾中,就连远处寺庙里的那高耸入云的佛塔都似幻似真,瞧不真切。寅时一刻方才下过雨,屋檐上仍有雨珠坠下,落在青石板上发出滴答声,空气中飘逸着水汽以及泥土的湿润芬芳,更给这极目所望的一色景致增添了许多朦胧梦幻之美。

  甘露亭中,已有一人端坐其中,雪白长衫铺展于地,万缕青丝直垂身后,未束发髻,仅用一根白纱丝带绑住几屡散发。单瞧背影,便觉此人背部线条十分优美,其姿清癯挺拔,定是当世不可多得的美男子。

  琴音铮然响起,悠扬缠绵,如怨如慕,如泣如诉,恍若有着无限哀思,无限愁绪,映着满目湖光山色,却能交相融合,美轮美奂。

  有诗云:

  烟波杳杳朱甍隐,靡雨深深碧瓦沉。

  柳乱秋风轻冷色,偏偏搅动水波纹。

  琴声犹记当年曲,忍教孤家切切疼。

  且定来生汤不饮,魂飞念断梦归人。

  一曲奏毕,琴音缭绕,久久不去,空气中仿佛还飘逸着细腻柔滑的丝竹之音。

  甘露亭之南,有一人提着灯笼缓步走来。那人头上空空如也,身上一袭褪色焦黄僧服,脚下一双青绳草鞋,十个粗糙的脚趾均暴露在湿冷的空气中,亦步亦趋,如踏薄雾般向甘露亭走来。

  走得近了,方瞧清这名僧侣的相貌,是个已近古稀之年的老者,鸡皮鹤须,面目沉静,宝相庄严。

  之前端坐在甘露亭中的白衣人闻得脚步声,并未起身,也未转头,只平静道:“可是道生大师?”冰泉般甘冽清澈的声音,又透出几丝醇厚,犹如花蕊酿成的琼浆,馥郁浓香。

  “确是老衲。”名唤道生的老僧提着灯笼,行至白衣人面前,将手里的灯笼搁在一旁。

  “大师请坐!”白衣人自宽大的袖中伸出一只素玉般修长有力的手掌,可见其袖口绘有兰枝纹路。

  道生捋捋僧服,在白衣人对面盘腿而坐,见白衣人腿上摆着一把金丝楠木十八琴弦的汉筝,面前还有一盘未完的棋局,白子已被黑子包围,眼见欲败,可偏又是死局逢生之相,一步棋也偏差不得。道生开口道:“若老衲所猜不错,施主可是百姓口中那位昳丽美姿,建康二公子之一的‘美公子’?”

  “不敢当,正是后生。”

  “老衲初至建康时,就听闻过施主名声。琴棋书画之中,施主精于琴棋,而另一位与施主齐名的‘雅公子’则精于书画。今日得见,实属有幸。”

  白衣人清淡道:“不过是世人谬赞,大师言重了。后生能得见鸠摩罗什高僧首徒竺道生大师尊颜,才是后生之幸。”

  道生捋捋白须,说道:“老衲也不过是沾得先师荣光罢了。”

  “道生大师何必自谦,鸠摩高僧固然赫赫有名,然大师亦能承接尊师衣钵,将佛法在我南国发扬光大,其功绩也确实令人佩服。”

  这位道生大师又名竺道生,乃是名僧鸠摩罗什的首徒,自幼出家,后追随鸠摩罗什传道授业,讲授佛法,早已闻名遐迩。现今不过途经建康,旅居在这覆舟山青园寺中。他名声在外,建康城中不少礼佛之人皆来拜见,听他讲禅诵经。

  道生大师既有名声,自不会单独会见某位香客。白衣人清晨旭日未升便在这甘露亭中,以琴声吸引道生大师前来,欲同道生单独会面,这份心思道生自然明晓。

  道生既知晓白衣人故意以琴声引他过来,他亦可不来,然而佛家讲求一个缘字,他既能听到白衣人的琴声,又被他的琴声打动,自是说明他与白衣人乃有缘之人,故而现身一见。

  “阿弥陀佛。”道生双手合掌,“不知施主引老衲现身所为何事?”

  白衣人伸出一手,五指并拢指向棋盘,“愿同大师切磋一局,聊聊闲事。”

  道生当然知道他口中的闲事必然不是等闲之事,看着棋盘说道:“施主自我博弈之局尚未结束,如何开启新局?”

  “非也,棋局已了。”白衣人执起一枚白子,通体润白的棋子夹在他的食指与中指间,更衬得两只手指修长白皙,莹莹如玉。“大师请看!”他手起棋落,将那粒白子摆在棋盘之中,一瞬间,胜负已定。

  道生感叹道:“善哉,老衲方才只看出白子乃死局逢生之相,岂料施主竟能一子定乾坤,棋艺之高,令人叹服。与施主对局,老衲恐怕毫无胜算。”

  “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事对弈的过程。”白衣人放好汉筝,又将棋盘上的棋子一粒粒拾起,放回老榆木棋罐中,而后将手里装有白子的棋罐递给道生,“大师先请。”

  “老衲就不客气了。”道生拿过白棋罐,执起一枚白子,铿锵落子。

  白衣人紧随其后落下一枚黑子。

  半个时辰后,棋盘上已经布满棋子,白棋之势略显薄弱,然黑棋亦无紧逼的迹象,显然白衣人意不在棋,而在他事。

  果然,片刻之后,白衣人开口道:“后生听闻大师所讲之经,能令满手血腥之人放下屠刀,忏悔认错;亦能令穷凶极恶之人迷途知返,摒弃恶念;还能令心生苦痛之人远离折磨,脱胎换骨。于是后生想向大师请教一二,如何才能叫一个权欲熏心之人放下他所执之事,放他人一条生路呢?”

  道生淡然一笑,心中似已经知晓白衣人所指的事情,捋捋白须,又放下一粒白子,说道:“先师所译的《妙华莲华经》中有偈言:我知此众生,未曾修善本,坚著于五欲,痴爱故生恼。以诸欲因缘,坠堕三恶道,轮回六趣中,备受诸苦毒,受胎之微形,世世常增长。是诸世尊等,皆说一乘法,化无量众生,令入于佛道。”

  白衣人不能明白其中深意,便问:“烦请大师明解。”

  道生缓缓道:“人之七情六欲,皆由心生。心生念,念生欲,欲又复生念,往复循环,愈陷愈深。是以,有人痴于情爱,有人耽于色相,有人沉湎金银,有人追逐功名,有人执着珍食,各有所痴,各有所念,便各有所欲。然其根本却是,念愈多,欲愈深,不得餍足则心受其煎。倘若欲壑难填,便堕入恶道,受苦毒折磨,难于跳脱。”

  白衣人注意力已然不在棋棋盘之中,虽仍在落子,却已经不如从前缜密。“若是已经堕入恶道之中,又该如何才能回头是岸?”

  道生飘然一笑,“诸欲皆由心生,心清则欲尽,无念亦无欲,所谓无欲无求当是如此。”道生言毕,落下最后一粒白子,说道:“施主,你输了。”

  白衣人低头一看,果然已经输了棋局。

  道生双手合十,徐徐道:“阿弥陀佛,施主输给老衲的不是棋,是心。”

  白衣人怅然一笑,道:“是,后生输了。”

  “老衲观施主后世情缘,恐是畸零凋残寡亲缘情缘之命数。若是不欲如此,便不可妄动欲念,早早远离纷争,方可自在逍遥一世,否则……”

  “否则如何?”

  “否则……否则便是所求永不可得,所惜弃你而去,所厌形影相随,纵然坐拥一切也无法改变。虽有儿孙满堂,依然半世孤苦,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子孙后代不忠不孝,不仁不义,残暴乖张,以下犯下,违背人伦,悖逆纲常,而施主恐将惨死于至亲至信之人手中。”道生所言分明是极为恶毒之话,可由这位老僧口中说出来,却并无凄厉悲惨的意味,他语气波澜不惊,神态平和宁静,仿佛所说之事只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白衣人听罢也不生气,只道:“后生竟不知道大师还有看相算命的本事。”

  “非也。”道生缓缓摇头,“佛家只讲求一个缘字,施主与佛有极大缘分,尘世中的亲缘情缘却甚为浅薄,否则老衲也不会清晨被施主琴音吸引提灯而来。若老衲所料不假,施主应是一位性情闲逸寡淡之人,倘若施主能放下一切,随老衲一同礼佛诵经,必能一世健康长寿和顺安宁。”

  “说来说去,大师原来要渡后生去出家啊!”白衣人忍不住轻笑起来。“后生的确性情寡淡诸事不争,却并非无欲无求四大皆空,所以后生恐怕要让大师失望了。”

  “老衲并非要渡你出家,只是渡你远离苦厄,保你一世太平安康。你若不肯,也不强求,只愿你记得老衲今日之言,不可妄动欲念,否则,纵然你有再大的本事,再精的棋艺,一样会如今日这般满盘皆输。老衲言尽于此,施主所等之人想必也快到了,老衲失陪,阿弥陀佛!”

  道生说完,慢慢起身,捋顺身上压皱的僧服,重新提上灯笼,无声地离开了甘露亭。

  白衣人没有出声,一直挺直脊梁端坐于亭台中。

  在他的身后,一轮红日渐渐升了起来,将周身一切都染成橘色。在他的前方,清晨的薄雾渐渐逸散开来,远处的景致在朝阳的照耀下一点点明媚敞亮起来,透着蓬勃朝气。

  不知过了多久,一名头戴银红牡丹,身穿月华束腰多褶轻罗裙,脚踩玉华飞头履的窈窕少女出现在之前道生走过的青石板小路上。少女一手撑着碎花油纸伞,一手稍稍提着裙摆,轻移莲步走向坐在甘露亭里的白衣男子。

  正是旭日初升之时,金光洒下,映着覆舟山上的满目翠意,陡绝峭壁边的遗世孤亭,又有庙中晨钟响彻,遥遥回荡在广阔浩淼的后湖之上。

  此情此景,恍若画境。

  画中少女手撑油纸伞走到白衣男子身后,轻柔说了一声:“檀奴,我来了。”声音娇嫩愉悦,竟比晨钟之音还要悦耳动听。

  只见白衣男子缓缓回过身,狭长多情的丹凤眼角微微上扬,清澈墨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少女的身影,比那夜里最璀璨的北辰星还要明亮几分,出尘绝世俊美无俦的面容上露出一个清浅醉人的笑容。他朝少女伸出一只手,柔声道了一句:“总算把你等来了。”

  少女将自己的柔软细腻的右手轻轻放在了他的掌心中,金光在两人周围晕成一圈光辉,时间仿佛一瞬间定格了,这一幕,便是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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