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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心如止水


  回到大堂的时候,已接近掌灯时分。玉满楼的脸色自是很差,但也不好发作,瞪我一眼,甩给我一块抹布:“先去干活!”

  这一晚便又在打骂中度过。

  今天走了许多路,回来也不曾有片刻歇息,我扶着一副酸疼的架子挨到房间,叹了口气。若不想一生都过这种日子,只得更加顽强地往上爬。

  是从何时开始的,我竟变得习惯了这副营生?习惯了在大堂和阁楼间穿梭,习惯了别人唤我天水这个名字,更习惯了将所有劳苦积累在五脏六腑里,含着泪,鞠着笑,一日仿佛轮回万年。

  每一时,每一刻,在难捱的长夜中央,睁着两只眼睛,想想这一天的辛苦与幸运。有时是弄湿了客人的袖子,被客人踹在地上,有时是挑错了姑娘的发簪,被罚跪在房中不能动弹;有时被称赞口齿伶俐,得了五文赏钱,有时,只是记下了一句好诗,公子朝我温煦一笑。

  公子......我脱下脏了的鞋袜,用清水洗了洗一双累肿了的脚丫子,再系上那双护理得干净的布履,朝教坊跑去。

  我忘不掉当下的每一件琐事,却忘掉了过去的很多事情。不过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公子管弦在这里,我哪里要管那么多俗世纷繁呢。一想到要见他,我的脚步都轻快起来。

  我连此时是晚上都忘掉了。

  “噔噔噔”跑到后院,我悄悄地扶着墙,往里面张望起来。立在书案前的人,可不正是他?翩翩白如玉,妙妙笔生花。原来他是在画画。我正想再从窗口翻进去,给他一个惊吓,突然听见房里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大人,若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便回去了。”

  视线里,公子执着画笔,头也不抬,声音和煦依然:“嗯,辛苦你了。”

  ......大人?

  我探起一点头,想要将那人看个清楚,却突然感到一阵凌风杀过来:“是谁在那!”

  我吓得扭头要跑,那不济事的脚此时却一崴,钻心的痛从脚掌直往上蹿,疼得我一个板子跌落在草丛里。

  “是谁?!”

  那阵风到跟前来了,竟是个官差模样的汉子,吓得我痛也不敢叫了,由得他拎着颈脖子、拎到房间、直拎到了公子面前:“大人,有个小姑娘在窗外偷听!”

  他这才抬起头,微微诧异的眼神朝我一瞥,愣了一下,忍俊不禁起来。

  我身上沾着草叶、落叶,偏偏鞋子还掉了一只,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天啊,我可从未以这样的姿容见过公子,顿时羞恼得无地自容。

  他忍着笑意对那人说:“你且把他放下来。”

  我一下子落到地上了,疼得我“哎哟”一声,埋怨地看着那人——也不知道温柔点儿!

  前面的“大人”却朝我问话了:“你刚刚,可有听见什么啊?”

  我窘迫地抬头看他一眼,尴尬地将刚刚听到的对话复述了一遍。

  “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过了几秒,才说:“鹏彦,没别的事,你可以先回去了。”

  “可是这丫头......”

  “他素日里老实,不会说谎的。”

  那人拱拱手道:“既是大人相识,我这便退下了。”说完,又急匆匆地出门,遁墙而去。

  “真是来去如风。”我嘟嘟囔囔地念道,“你怎么养了个这样的糙汉?”

  他放下笔,一路踱到我跟前,促狭地眯起眼睛:“怎么办呢,我的秘密都被你知道了。”

  那是自然。我得意洋洋起来,但比了个“嘘”的手势:“我会替你保密的。”

  他哈哈大笑,伸手来扶我,但没成功,我又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他把笑收起来,仔细地看了看我的脚,竟伸手去捉。我急了,一把摁住他的手:“不可以!”

  他看着我:“你的鞋呢?脚怎么肿了?”

  我支支吾吾,搪塞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手指了指窗外,告诉他我的鞋子掉在草丛里。

  他不作声,也不帮我去拿,手一用力,终于把我搀起来,扶到了案桌前。我的注意力立刻被那幅画吸引了,惊喜地说道:“公子,待这画完成,简直可以拿到大堂上拍案作价了!”

  他还是没应我,却在隔壁的柜肚子里搜寻起来,片刻后拿了不知什么东西,自作主张地往那儿一坐,把我的双脚架起来,还将另外一只鞋也给脱了。

  我惊得差点要踹他:“你你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抬头,好笑地望着我:“这样是哪样?”

  “这样就是......”我的脸腾地烧起来了,话也说乱了,“反正...反正就是不能捉我的脚!”

  “哦......知道害羞了,真稀奇。”他又换上了那种狐狸般的笑,“我还以为你疯疯傻傻的什么也不懂呢。”

  这话可气坏我了,岂不是在说我像个糙汉?我使劲扭动着,要把脚抽回去,又被他一把摁住:“别闹。在我眼里你就是个小丫头,哪里就这么矜持了。”

  心里也不知哪根弦紧了一下,我安静下来,看着他拧开药瓶,白色的粉末,一点点撒在其中一只脚的肿块上,然后用小段的白纱,将脚趾缠作一圈。摇摇烛火下,他坐在另一端,垂着头,眉眼间认真的样子不像在上药,倒像是在对待一件极其珍重、却不小心裂了瓷的古玩。

  我看得心也摇摇的。

  “你......每天都是这样来见我吗?”他突然这样问。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一股心酸漫遍胸口,嘴上却笑着说:“还好啦,也就今日有点磕碰,不巧被你看到了。”

  他不讲话,抬起头看着我,叹了口气。我心里一紧,他定是知道我在撒谎了。

  “每天这样来回地跑,要什么时候才能照顾到自己?到头来,被琐事消磨,反倒失去了自己的本性。”

  我被他训得眼眶泛红,便是忍也忍不住了:“我知错了。可这便是我的命,无法更改。”

  “这是你的命?如果我引你来,是为了苟且过活这一辈子,那倒宁愿不留了。”他眉眼严肃起来,“你曾对我讲,'正因不愿过尚可的日子,才落到如此境地。'为此探看你的心性,是否支撑得住这番话。现在你却失去了原先的勇气,要落入俗世的圈套中吗?”

  我呆呆地望着他,原来我讲过的话他都还记着。说一点不羞愧是骗人的,与此同时,王缙的话却在脑海中翻腾,我苦笑道:“哪有什么置身事外!大家都想做个不凡之人,偏偏就是最平凡的想法啊!”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才又开口道:“你知道今夜来找我的那人,是谁吗?”

  我低声说:“他叫你大人。”

  “......嗯,那你该知道,我是何种身份了。”

  我没有想到他会主动承认,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位居朝野之上,心比腊月之霜。”他缓缓而言,“我对那样的环境不甚喜欢,于是向陛下请调闲职,宅坐松涧,人游四海。忙时差人赋命,闲时约上两三好友,踏青而歌,或是坐烟花之地,教习你这样的后生。我想,朝中没有比我更疏离放荡的存在了吧。”

  我磕磕巴巴地说:“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我见你意志消磨了大半,心中不忍。”他重新又拾起我另一只脚,轻轻地上药,“想要做个特别之人,怎能不先吃些苦头呢。若有朝一日抽身其中,云卷云舒,你且再看。”

  我眼里的泪漫漫淌下,他总是能戳中我内心深处最软糯的地方,他总是能。

  回到房间,我轻轻抚着脚上那双缎面儿的鞋,内心变得很平静。那是公子新赠我的,他说,正好作为十四岁的礼物吧,看着这双鞋,这双伤痕累累的脚,你要记得我今日说过的话。

  若非他有意点醒,自己会沦落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敢想。

  有时候我觉得人与人之间的相逢很奇特,譬如公子,譬如举举,也不知道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和他们的脾性如此相合。要是没有他们,我早该被人如弃敝履了吧。内心静了,这时候却突然想起来——我竟忘了和公子说要学剑舞的事了!我懊悔地一拍脑袋,想起来,连那个名字也没有说。

  难怪公子那天非要问我叫什么,原来我是有自己的名字的啊!只是这名字背后又有什么故事呢?我还是想不起。

  算了,等一切水落石出的时候,再告诉他也不迟吧。

  今夜应该能做个美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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