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如梦初醒
马车在路上轱辘辘走着,穿过人行热闹的集市,踏过水纱轻笼的江南桥,来到一处长坡前;忽的起风了,吹落道路旁几片银杏,落到了车马的横梁上,还未停稳,又悠悠然飘到了底下去。
我在马车外面一路观游,十分赏心悦目,见此景便吟道:“骏马骄行踏落花,垂鞭直拂五云车。”
这是大诗人李白的诗,不久前与公子闲谈间记下的,百闻不如今见,果然字字精妙。话音一落地,便有人抚掌走了过来:“小妹真好情趣。”
我不敢相信地揉了揉眼睛:“——公子?”
那人走得近了,眉眼清晰起来,冲我一笑:“我叫王缙,字夏卿。”
身旁的轿厢遮帘一掀,举举的头探出来,惊讶道:“咦,你怎么来了呀?”
他用扇柄支起那块帘子,一派风流仪态:“我见天色甚好,便出门迎娘子来了,你可愿意陪我一起踏花而行啊?”
语气如此随性,想来他便是举举所说的那位才子王缙了。我再仔仔细细打量他一眼,觉得其人身形和声音都像极了公子,眉宇间的气质也像,唯独五官不甚相似,举手投足间,酌一杯天然的自在。当下虽然很吃惊,但转念一想,大概才子们都有着一股相似的气质吧——公子管弦不也是个大才子么?
郑举举不急着答,只戏言他:“王郎,你倒眼力过人,一下就认出我这小童是个女子!”
他洋洋得意道:“若连这点聪明也无,怎得机会同举举姑娘相知相随呢?”
举举被他逗得一笑,从轿厢里出来了。
不知怎的,我在一旁听着他俩的对话,对此人没有好感。随和是随和,但觉他不够稳重,和举举讲话时,言语颇有些轻佻。大抵是在楼里待久了吧,心上变得敏感了许多,边走边想,果然两人是不同样的,我和公子聊天时从无这般感觉。
只是不得不说,举举和他两人相处起来,看着倒很顺眼。
马车停在坡下,一行人说说笑笑地上了长坡,果见秋高云淡,骊风畅爽,四野空旷而藤草遍地铺开,因地势凸涌的缘故,未曾被秋色沾染。举举很惊喜,率先扑向那片碧油油的天地,开怀地打起旋儿来。我不由地跟着笑,这同她心里钟爱的那片草原确实是像。
王缙自后边慢慢跟上来,在我身边立住了:“举举姑娘天性直率敞亮,想来这片风景是最适合他的。”
原来是有意而为之。我默默地多看了他一眼,觉得这人倒也不坏。
“刚听姑娘说,你想从我这寻些武道,是吗?”
我点了点头。
“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昂着头想了想道:“希望做个特别之人。”
他一愣,哈哈大笑起来,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一番:“明面儿做了书童模样,偏来问武,在我眼里,你已经是个特别之人了。”
他这嘴太会说话,我听得心里有些高兴。
“只是学习武术,本非一朝一夕之事,何况依你的体格,还是个姑娘家,”他又不紧不慢地说下去,“我大概教不得你。”
我知他会这样说,因此道:“早听得王郎文武双修,六艺兼备,刀剑上的真功夫岂是我小小女子能使的?只有一样剑舞,恳请郎君能够指点一二。”
他嘴角一勾,看起来心情不错:“剑舞段柔,却也需要些功底。你今日既是书童,适逢天朗气清,不如我出一联,你来对一对,若是对得好,我就应允。你看如何啊?”
倒是踩着我的点了,我笑着点头答应。
他将折扇一展,眉目放得深远,清风浅浅扑面,那一瞬间我有些恍惚,仿佛立在我面前的这人就是公子管弦似的。
“......我有闲散自风骨。”
他悠悠念出一句,颇感兴趣地看着我。
我笑了,这哪是个联呀,一分不对,十分衬他——若非故意捉弄我,这家伙定是想让我对他作一番评价呢。此时风长草动,秋收颇丰,万象生灵渐入佳境,我想到了一处形容,便对他说:
“不做霄九一谪仙。”
他眉头一挑,嘴像品酒似的抿了抿,慢慢地念一遍道:“……不做霄九一谪仙?”
我指了指远方:“人间风华正好,把蓬莱的神仙也给引来了——不是郎君你吗?”
他一愣,转而爽朗大笑,折扇又是一扣:“自道法盛行以来,人人皆挂念蓬莱仙山,我却不然。”
我笑问他:怎么说?“”
“蓬莱盛景,口口相传,却只是一味空想。远不如尝尽人间烟火,甘之如饴,潇洒快哉!自认不凡,才是这芸芸众生的最平凡之处。你说是吗?”
突然,像是茫茫黑夜中划过一颗流星,在我深深的脑海中央,有一处地方被照亮了。
我竟答不下去,愣住了。
他静静地等待着,也不说话。时间似乎在这一刻静止,天地流转。
有那么一刻,我似乎看到了自己记忆中的画面。一个古怪、却意外地觉得很熟悉的画面。那里有一片好黑好黑的夜,一条好宽好长的街,街上空空旷旷,悬在头顶上的是一盏灯,将一个人的影子拉得好长好长。我看到那个“她”好疲惫,低着头数着自己的步子走,似乎天地间只剩她一个人。
她坐在了路边,打开了手里边一本东西。一只小巧伶俐的柱子握在她手里,开始写写画画。那是什么,那是笔吗?她写了什么?她写——
“只有一个十二点过后的夜晚,一个六点之前的凌晨
属于我
这时世界不为人所造
神性灵光,鬼魅踪影
清风畅爽,呜咽相和
我为何生于此间?
一半面叩神圣,一半根生土壤
待明日醒来
却见昙花开败,眼眶落空”
......写毕,她将本子一翻,白纸黑字哗啦啦盖过去了,直翻到封皮。那皮面儿也怪模怪样的,上面只书写着三个字。
写的是什么?
此时,王缙悠悠响起的声音乍然拉了我一把:“……你是个有灵性的女子,将来必成气候。”
“如不嫌弃,我愿赠你两字。”
被大才子赠字,该是多大的殊荣啊。我还没清醒过来,怔怔望着他。
“……你头顶上的红簪巾点缀生趣、不似凡物,大概是哪位意义特殊之人送你的吧。那么我这里第一个字,便是绛;”
我听到那个字了,仿佛听见咯噔一声,一块水雾做的面儿将掀未掀,薄薄地笼罩在心上。我激动起来了,身子浑浑战战。
“第二个字嘛……”他扇面轻摇,故意地拉长了声线,眼睛却柔和起来,“原是我觉得,哪有什么蓬莱?哪有什么俗世?物境相合,历假寻真,我于此间,一笑了之。”
他轻轻笑着说:“所以这两字便唤作,'绛真'。岂不妙哉?——咦,你怎么了?”
他奇怪地看着我筛糠似的抖着:“我知道你方才听我的话大有感触,可此时也太激动了一点吧?”
“……郎君可否再说一遍,我叫什么?”
他反问我:“你姓什么?”
我颤抖地答:“姓……崔。”
“那便是崔绛真了。”
他说得随意轻巧,三个字从嘴里脱出,却如平地惊雷,直劈在我的天灵盖上。
举举沾着一身草泥味儿跑回来:“风景好美!——你俩的生意可谈妥了?”
王缙摇扇一笑:“这位小妹拜我为师,我方才答应了她,好像把她给高兴坏了。”
举举仔细瞧了我一眼,大嚷道:“可不是胡说?她这样子明明是要哭了!”
我反应过来,抓住她的手:“不怪他,不怪他,我是……喜极而泣。”
举举说:“既是高兴事,哭什么哭?”
举举是不懂的。我在那记忆的本子上看见三个字,正是“崔绛真”。这分明是个人名。原来脑海中亮起的一处,不是别的,是一个死结,死结之外,有着更远的朦朦胧胧的境界。现在,那个结竟被王缙打开了。我突然间察觉到,自己忘掉了一些事情。
人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马车回程的路上,我反复想着这个问题,想得脑袋都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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