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意文学网 > 大明女首辅 > 第11章 学士气短 先生文长

第11章 学士气短 先生文长


  在翰林院已近一年光阴,虽谋棋落子,步步为营,然而距离那个中心始终咫尺天涯。父亲曾提及的当世忠良,走的走,死的死。不但前刑部尚书喻茂坚致仕归田,左都御史屠侨也在任上暴毙。偶然木秀于林的死谏之士,每每被疾风劲摧零落,不留万一。

  时间愈是流淌,心中愈是焦灼。

  这几日,梦中影像凌乱。

  枯藤昏鸦、老父重枷,刀光血影、少年泣立。半夜乍醒,推窗望月,别来一岁音书绝,三寸离肠千万结。

  她想,必须要有一个破局之策了。

  数月以来,北风其喈,雨雪其霏,京师还是一片浮玉飞琼。次辅大臣徐阶偶感了风寒,在家静养已数日。张沈二人便结伴同往相探。

  落轿起帘,张居正撑开一把罗伞,大半全挡在沈语冰身上。她挨身贴近,好让风雨也勿扰了同行之人。

  伞下,她的个头正好齐在他的肩膀,秀发的淡淡馨香在鼻间若有似无。纤如青笋的玉指,不盈一握的腰肢,凝脂胜雪的肌肤,还有那一颦一笑间浑然天成的娇媚。越走近来,他越是恍惚。偶然思之,张居正甚至想起了东晋的民间传说来。

  “英台,上虞县祝氏女,伪为男装游学,与会稽梁山伯者同肄业”。

  那日雪夜,谈及谢道韫诗时,他原本是想冒昧一问的。

  君可知梁祝传奇?

  伞下人与以往见到的翰林儒生都不一样,除去玉面不论外,总能感觉到她内敛克制的外表下,有一股蠢蠢欲动的力量就要突围而出。而简单正统的学优而仕的轨迹下,却与文渊阁、锦衣卫这些核心权力机构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家丁引入。

  徐大人已康复了大半,披一件裘衣伏在案头专心地研究舆图。见张沈两位后生同来,甚是开怀。

  “来来,正好与老夫一同研判!”

  徐阶剑指东南,眼神锐利,二人料想是为了倭寇事端无疑。

  “王江泾大捷后,苏松巡抚曹邦辅集结兵力趁胜追击,再次大败了贼寇!”徐次辅方才欢喜之情乍消,愤愤而道。

  我军大胜,先生愁绪何由?

  二人皆不言语,等徐阶说下去。

  “浙直总督胡宗宪奉命追歼,调集了四千精兵。结果,”徐大人停顿须臾,“却残敌不破,自损千余。”他笃笃敲桌,细长眼眸中毫无往日笑意,但留凶光昭昭,“增援再战后,复大败!”

  锵声掷地后,换了一口气息,眼望着两位后生,悲愤道:“倭寇因此士气大振。他们调转了马头,转而进攻浙东一带。一路抢夺掳掠,根本如入无人之境。欲壑得填,扬长而去!”

  张居正听到抢掠细节,心血喷张冲撞,胸中激愤难抑。

  “北边未安,东南祸事又起。”他切齿道,“倭贼为患,沿海居民早已因之膏血罄尽,生路断绝了,”一手握拳狠狠砸在另一手掌上,“居正恨不能亲身手刃倭贼,剔骨饮血不止!”

  胸臆难平,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徐老师脸上忧心忡忡,转头思虑了片刻,道:“我军大捷士气正盛,且将强兵多,粮草充足。如此接连追歼,竟然破不了区区强弩之末?是何道理啊?”

  这个问题徐阶也大惑不解,他蹙紧了黑白斑驳的眉宇,搜索枯肠,“南直隶绩溪人胡宗宪,世袭锦衣卫,先是取了张经而代之,巡抚浙江。后又拔擢到浙直总督的高位。”一双细长眼眸一直在右下聚光,努力思索到底个中玄机何在,“老夫听闻其人善驭权谋,甚喜功名,对战事一贯不遗余力。如此可见,张经虽殁,将替而威常。”分析到此,他无奈抬眼看向虚空,叹一句“那战事又因何至此呢?”

  尚书府书房中,一派静谧。

  “我知道为什么。”

  沈语冰以这个回答,猝不及发地打破了沉默。

  师徒二人闻言瞪眼,一时都齐齐看向她。

  “笙儿,”徐阶惊愕之余略生期待,“快说于老夫听听。”

  沈语冰却无这般高亢趁兴,目光冷峻下来。自话从口中说出,情绪也随之黯然。她垂目低眉,强忍道:“倭贼刀下……还欠我一命。”

  语轻意重,徐张二人听她这样的说辞,更是惊多一重,瞠目结舌。

  “先生,”

  沈语冰低语一声,旋即严容正色,抬眼相视二位,“杨笙虽为辽东都司人士,入庶籍前祖籍为浙江慈溪。”她停顿片刻,喉间艰难咽下一口,热流已然冲到眼眶,“那日过故里,我遭遇了倭寇。亲眼见三四横刀倭贼,把一屋乡里全部屠杀殆尽。”

  短暂却恒长的沉默。

  她一双凤眼下意识地眯起,凶光聚拢,继续道:“其实,倭寇的可怕之处,不在于多寡,而在于,他们的武艺和随身的佩刀。”

  徐张屏息听她,老师更是惊异非常,连声鼓舞道,“笙儿,你快多讲一些细节来!”

  沈语冰点头:“是,先生。”

  她含烟的眼眸子盈盈转动,将当日的种种尽数回忆起。

  “当时,只来了区区四名倭寇,却如入无人之地一般。他们看起来身形矮小,体能却异常矫健,招数也是鸷狠狼戾。所带佩刀削铁如泥,刀刀致命,战斗力远远在一般行伍之上。”

  徐老师频频点头。

  沈语冰往下说去:“我曾特意翻阅东瀛地志一类书,查到此种倭人原来不同于东瀛寻常武夫,在日本国被称作‘浪人’,归属在大名之下。他们善长‘阴流’刀术,变幻莫测,心狠手辣,轻易足可以一抵十。”她理据结合,层层推进。

  “果然如此!”

  只听得徐尚书一声铿锵,激动拍案。又将双手背在身后,在屋子里踱了起来。

  “半月前老夫接到战报,四十余名倭寇从浙江平湖入境,进逼杭州。一番抢掠后又奔往淳安。半个月时间里,他们长驱直入南直隶,在常州、苏州府一带大肆杀掠。我军将士全力拼杀围捕,最后,虽然尽歼了贼寇,然而自损兵将达三千余人!”

  言罢,他站定脚步,若有所思,恍然大悟道:“如此看来,非我军中无人,根源竟是贼非俗流!若非此等绝技武士,又这般诡诈多变,神机鬼械,何至于要连年战事,周而复始啊!”

  非谈民生倭寇,何见过徐老师起伏而不能自持若此?风寒未愈,动气过度,他连声干咳,胸中气郁难顺。

  张沈二人忙上前去轻拊他的后背,沈语冰倒了一杯热茶。

  “先生保重。”看徐大人饮下一大口,又安慰道:“海涯原本曼衍难守,倭贼又来去飘忽,待知己知彼后,重新谋篇布局,定可据其要害而除之的。”

  “杨庶常此言极是,”张居正第一次详闻倭寇实况,比任何奏疏典籍上记载的都要细致生动,顿感眼界大开。他感奋地望向沈语冰,心中澎湃,“想不到你年纪轻轻竟有这等识见,实在令居正叹服!”又是欣喜,又是钦佩,情不自禁直拍她的玉肩不停。

  这次,沈语冰没有闪躲,她迎上了张居正热情似火的眸子。

  对徐阶来说,门生张居正,经天纬地,如明珠珍藏在匣。新近发现的俊才杨笙,怀瑾握瑜,似璞玉稀罕待琢。次辅大人看着眼前共商抗倭大计的两位后起之秀,黯然愁绪中留存几分真切的欢喜。

  “爷爷。”

  一声甜叫,打破了尚书府书房里保境安民的凝神重思,房门外轻快走进一名明丽少女。

  貂皮斗篷,大红锦衣,在这寒素苍白的冬景之中,恰胜一朵灼灼怒放的红梅。但见她脸泛霞晕,丽色生春,琳琅碎步间,犹带一股袭人清香。甫一进门,便亲昵向徐阶身上倚去,模样娇憨可人。

  “爷爷,怎么又研究国家大事了,李大夫交代了,得好生静息呢。”少女嗔怪道,一面帮徐阶收拢好散披的狐裘,“你看,起身了袍子也要穿戴好。”

  娇嗔间余光瞥见其余二人,盈盈妙目便直直地落在张居正身上。

  “叔大哥哥!”

  徐小姐惊喜道,一双琉璃圆眼明眸善睐,“你今日也在啊!要帮玉浅好好劝劝爷爷呢。”她也不含羞,言语间与张居正一番自洽亲厚模样。

  “玉浅妹妹久日未见,”张居正行了一礼,“一切可安好?”

  徐小姐轻盈往他身前走近,甜笑道:“哥哥上一次来,好些时日了。玉浅看书又有许多地方不解的,正等着你呢。”

  徐阶看孙女来,方才凝重的神思即刻换了满眼笑意,他摇摇头笑道:“叔大国事缠身,哪得功夫教你这个小妮子说文解字呢。”

  徐玉浅朝爷爷撅撅小嘴儿,顽皮哼了一声。又见有生人在旁,疑惑间仔细打量了起来。

  “这是翰林院杨庶常。才华可不在你叔大哥之下,浅儿倒是要多请教才是。”徐阶捋一把斑须眯眼笑道。

  小姑娘看看爷爷,又看看沈语冰,哦了一声便走到她跟前,拢手于胸,作了一礼。忽而听得她道:“我怎么闻着杨庶常身上,有和浅儿一样的香气?”

  徐阶只当是孙女古灵精怪,并不大在意,倒是张居正听到,心中却又是一动。

  徐尚书让孙女同在书房,并不避忌,师生三人便继续畅谈东南情势。徐家小姐乖顺在一旁听着,稍时就心不在焉了。她起身一会儿给张居正沏茶,一会儿为徐阶研墨,自得欢脱雀跃,别有一番盎然乐趣。

  日落时分,二人拜别先生。

  徐玉浅送至大门,依依不舍,却也坦荡问道:“叔大哥哥,明日再来吗?”

  “老师说明日可病息上早朝,我便不来叨扰了。”张居正微笑道。

  她又撅一撅嘴,面露扫兴,忽而又自行明快起来:“那好吧,哥哥得闲要多来看玉浅。”胭脂桃颊上笑靥娇俏,“今日事忙,都来不及请教哥哥一二呢!”

  听她这般话语,张居正不觉看了一眼身旁的沈语冰。只道:“玉浅妹妹虚心好学,择日,待我与杨庶常再来讨教。”便急急撑开了罗伞。

  一路同轿无语。

  他等她相问,她却始终没有开口。

  却说严世蕾那晚捉赃未果,夜凉体虚,反而染了数月的风寒。好不容易病愈七分,便急匆匆往伯父严嵩的府邸奔来。

  “伯父,我看翰林院不只一个人有问题。”

  长日卧床,他有时间反复思量当夜情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

  邹应龙有问题无疑了,张居正是不是也有猫腻?想及此,他便按捺不得,恨不得即刻向伯父大人禀报敌情。

  严首辅端坐主位,看这个侄亲素日滥用药石的身体,重又消瘦了一圈,心生嫌弃,怒其不争。

  “世蕾啊,”他悠悠唤道,“伯父打点一圈,让你未列‘二甲’而有幸占得翰林院一席,就是让你好生经营去的。”又指指面下的宗侄道,“你的心思啊,要放在研读奏折抄本和结交明日肱骨之上。不要整日里寻那些旁门心思。”语气中尽是嫌隙。

  严世蕾看严嵩对他的告密不以为意,反而仍如孩童般教育,心中一阵落空,瞥眼瘪嘴喃喃道:“没有我在翰林院探听,伯父被人害了都不知道呢。”

  见他这般,严嵩又好气又好笑,无奈道:“也罢也罢,你也是一番孝心。这样,伯父呢已经疏通过了,再几日,你便上任翰林院典籍。官职虽然只从八品,但比起那帮真金火炼的庶吉士是先走了一大步子,提早两三年有余了。”严嵩泰然饮一口香茗。

  听得此话,颜公子心中惊喜不已,脂粉白面上笑开了花儿。他早就对自己班外人员的身份不自在很久了。

  “你往后就好生做足我方才说的两件事情。凡事慢慢来,伯父心里有数。”他明白这是要自己勿生事端。

  大人又叮嘱道:“新任掌院学士是个人物,你往后多投其所好。这次的典籍名额还是有劳了他,”严嵩兜头问他,“你懂了吧?”

  座下严世蕾当然是拼命点头不止,兴奋问道:“我们掌院学士换人了吗?新来的是谁呀?”一边又竖起拇指自答道,“能与伯父相近的,自是非常人等!”

  “张居正,原来的编修。”

  他哐当一下瞪目咋舌,石立当场。

  “对了,”严嵩忽然想起,“方才你要同我说的,翰林院何人对我不利啊?”首辅大人尽量耐着性子问这个与儿子严世蕃相去甚远的宗族侄辈。见他呆立半晌又支支吾吾的,便也无多少心思了。大手一摆,让他回了。

  自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张居正赴京赶考,高中二甲庶吉士起,十余年光阴逝去,才子翰林闲置。如今,小荷方露尖角,拔擢了翰林院掌院学士,正五品。虽品级一般,职权无显,然而翰林院的最高长官,只此一人。

  满门俊才,皆于麾下,天下庶常,悉为门生。

  更遑论,掌院学士长伴君王座侧,一色御用诏书、管理史册、详正文卷均亲笔起草。大凡实录、玉牒、史志、六曹章奏的编修工作,皆奉皇帝之命统而承之。

  当年的徐阶,正是由翰林院掌院学士起家。

  面对汹汹而来的拱手争拜,弹冠庆贺,张居正抽离地看向紫禁城的天际。

  十年磨一剑,自己终不会似廉颇老去,如李广封侯。宝剑出匣,明珠离椟,我整整等了十年了。

  现在,他第一时间想要分享的,除了老师徐阶外,便是她了。

  今日,她未在翰林。

  整日里等不到人,却等来了一封告假书。

  “什么,杨庶常告假一年?谁批准的?”

  张居正阅完当场惊喝,心中难以置信,一声如雷问得左右不得要领。

  “回大人,是刘学士离任前批允的。”左右小心翼翼。

  “杨庶常现在何处?走了吗?”张居正连声追问。

  “说是明日早朝后便来交接手头诸事。”

  “哦……”

  他木然地应了一声,“你们……下去吧。”方才高峰体验,现在却味同嚼蜡。新任掌院学士呆坐在宽敞的首把交椅之上,只感觉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当日沈语冰正思忖如何一子复盘,孔慕丘又不失时宜地带来了对她有用的信息。

  “可曾打探到什么?”

  沈语冰托孔行人探查张经原兵属,从中找寻何心隐和沈海的下落。

  “没有。”

  孔慕丘答。

  数月以来,等待自己的永远是这个冰冷的答案。她的眉头又皱在一起。

  “没消息,也许是最好的消息。”

  孔慕丘看姑娘落寞模样,心中不忍,柔声安慰道,“抚恤名册上没有就说明尚在行伍。”他一边笃定点头,加重肯定自己的说法。

  她见状只无奈地嗯一声。

  “不要过于忧心了。有什么消息本行人当然第一个掌握,即刻飞天来报。”说着,从怀中揣出一个小竹筒。

  “给。”

  “这是什么?”她接过。

  “这玩意儿可厉害了。”孔慕丘看她转移了注意,心中暗喜,卖力说道,“你将它随身带着,但凡遇到危急情况,把底下塞子往上这么一推,烟火信号就会直射长空。”他伸手直指虚空,划出一道形象的弧度。

  又拢袖道:“还有,发射的时候会伴随隐蔽节响,是有规律的,一般人识别不出。”

  如期看到姑娘的求解神色,他得意介绍道:“听说江湖人士看到信号便会救急,同时呢也合理谋取相应的报酬。当然啦,我会第一时间看到的。”

  上回听孔慕丘提及此物,转头间果然坐实了。沈语冰心生感激,一时破愁为笑。

  “慕丘有心了。”她会心一笑,“如今严世蕾已泥菩萨过江,卧病数月。怕是燃了这奇物,倒真把他吓得一命呜呼了。”

  两人说笑一回,她又询问新任巡抚胡宗宪的景况。何等人物,对兵曹如何。

  “我看过他的籍录,是个进士出身。先是在益都和余姚作知县,在任期间,组织乡民扑灭旱蝗之灾。后来用计招降了益都当地的草寇,还将其中可用的千人编为义军。”孔慕丘一语总结道,“韬略不逊张经。”

  “哦?”沈语冰饶有兴致往下听去。

  “人言他走马上任前,振臂高呼,‘此番赴浙,不擒获汪直、徐海,安定东南,誓不回京!’,可谓决心拳拳,胜券在握。”

  “然而,东南战事接连失利,倭寇之患如鲠在喉,收效甚微。”沈语冰不以为意。

  孔慕丘点头赞同:“是啊,倭患始终久攻不下。不过我听说,胡宗宪最近正在重金招才纳贤,急觅天下英杰。”

  “可有听闻哪些人物?”她很好奇,“这猛将之列,原来张经麾下的卢镗、俞大猷已属不世之才,还会有什么射虎之将遗珠沧海吗?”沈语冰不解。

  孔慕丘正色答道:“此番非将,乃求幕僚。”又问她,“你可有听说绍兴府山阴人士徐文长(徐渭字)?”

  “徐文长……”

  冷不防听得此名姓,沈语冰暗下很是吃了一惊,脸色顷刻大变。

  “对。”

  讲到姑娘感兴趣之处,孔慕丘又兴奋劲起,恨不能将所知道的尽情倾诉,倒没留意到芳容变色。只听得他顾自洋洋洒洒道,“徐渭其人,天下闻名。他十岁能作文,轰动全城,绍兴府都称为神童。后来虽然屡试不第,未入得官门,然而诗书曲画皆独树一帜,纵是千金也难求,当世绝才也。”

  但是,让沈语冰惊愕的,并不在此。

  那是幼时年岁,叔父沈鍊来萍乡探亲,有几回他带着至交挚友同往。

  “先生,为何唤作‘文长’,先生善写长篇大论吗?”小语冰眨巴着晶莹的眼眸子问道。

  叔父在侧朗朗笑焉,倒是父亲沈铭客气纠正道:“小虫儿不该直呼先生尊名。”

  “无妨无妨。”徐先生洒脱笑道,“是这样的。”他双眼看着沈语冰,逗趣道:“有一回呀,我去考试。因为第一个交卷,监考官当时嫌我写的太快太短了,就坚决不录取我。后来呢,等到了下一次应考,又是同一个监考官。我呢,便把桌子呀,椅子呀,密密麻麻地全写上字……”

  “他又嫌你文章太长了吧。”小语冰敏思打断。

  徐文长哈哈一笑,摊手说道:“可不是。从此以后啊,我便有了这‘文长’之名。”

  “哦。”

  沈语冰只点点头,没有意料中的豁然开朗状,又指着墙上的画,那是徐文长赠与父亲的《墨竹图》。

  “那先生为何又叫‘天池山人’?”

  父叔二人听她说此俱是摇头叹笑。这徐先生也不嫌烦,兴之所至,提笔便将自己的十余个字号悉数写来。

  青藤道士、天池生、天池山人、天池渔隐、金垒、金回山人、山阴布衣、白鹇山人、鹅鼻山侬、田丹水、田水月……世人奇他为何一人取了十几个字号,书画诗曲落款每每不同。但只有这颖心的小妮子兴致浓厚,愿意听他逐个原委娓娓道来。

  当时,徐渭早已名动乡里,世人比之为当世刘晏、杨修。二十多岁时,他与越中名士陈海樵、沈鍊等人交往甚密,时人誉为“越中十子”。

  敏捷书画千卷,布衣清酒一杯。

  未及见面,叔父沈鍊对父亲郑重提及挚友,说他:“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

  “诶,小笙?”

  孔慕丘自己尽兴描述着徐绝才的八斗之才,回头却看沈语冰并未在听,想什么想得出神了,便用手指点点她。

  姑娘的思绪正陷在旧时堂前的墨画之上。徐先生画竹,水墨写意,笔法古朴淡雅,纵横不拘绳墨,所赠的《墨竹图》一直被父亲珍视有加,裱于中堂。闲时父亲会停步于前,间或沉沉低吟:“砌曲横枝屡解箨,阶来疏叶强来风。”神情凝思,言语中似有所指。

  如今这幅轴画应是随了锦衣卫抄家,散落无踪了吧。

  “听闻胡宗宪打了败仗,反而加官进爵,拔擢兵部左侍郎兼都察院左佥都御史,即刻又加位浙直总督,执掌浙江、南直隶和福建多处兵务。如此,江南、江北、浙江诸省重兵在握,实为封疆大吏。而徐文长先生半生不仕,村野飘零,遇到这等礼遇,定是欣欣然去做座上宾了吧。”沈语冰据理推测,周详分析二者,却见孔慕丘悠悠摇头,狡黠一笑。

  “非也。”

  她略瞠目:“快说说。”

  “这徐文长不知是书生意气,还是山人高隐,反正就一句——拒不受聘!”

  “这不符他的平生夙愿啊,”沈语冰心中暗自思量,话未出口。徐文长虽性极聪颖,然而二十岁才只不过中一个秀才,此后多次参加乡试,考了八回有余,却始终未能中举,可谓平生最大憾事。

  “却正合他的心气。”她忽又转念一想,徐先生不是向来如此吗?

  “谢谢慕丘兄!”

  沈语冰当下计上心来,开眉展眼,喜上眉梢。

  “谢我?”

  孔行人被姑娘突如其来的作揖拜谢搞得不知所云,抬手摸摸后脑勺一副愣笑。

  她起身,轻巧抛了抛手里的烟火筒,利落道:“这个也一并谢过!我先走了,有要事。”说完转身拾步,身轻如燕。

  “哎哎,别乱抛啊,小心走火!”孔慕丘追上两步不停叮嘱。


  (https://www.tyvxw.cc/ty12901/1245937.html)


1秒记住天意文学网:www.tyvxw.cc。手机版阅读网址:m.tyvxw.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