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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白雪殷血 浓酒清茶


  仲冬将近,叶落草枯,朔风刮骨的北京城一片肃杀。

  连日来天阴不晴,漫天冷雨铺盖着整个紫禁城,冰冷坚硬的雪子不时从天空砸向人间。

  顺天府西市,人群汹汹围拢在行刑台四周。

  手起刀落。

  身首分离处,当空喷射出一道殷红血柱。头颅滚出去半丈,身体仍僵立着,一眨眼,哐当撞向地面。

  单衣囚犯跪成了一排,一个一个,在侩子手抡起的大刀下,人头点地。

  “杨继盛——”监斩官扯着嗓子,“验明正身无误——”尾音拖得很长,好像要吞了这天地似的。

  雨重衣薄,身残体孱,行刑台上的杨继盛双唇皴裂青紫,面色死寂如土。残躯一具,僵硬好似半座石雕。闽浙总督张经、浙江巡抚李天宠、苏松副总兵汤克宽等八人俱已在面前倒下,身首异处,血溅无声。

  黑压压的人群之中,并排站着三个年轻人。

  杨继盛妻贞娘的亲笔上书最终还是没能送到皇帝手中。那日行至途中,严嵩忽然叫停吏员,将票拟奏章重又看了一遍……

  人潮淹没处,张居正、沈语冰、王世贞,三个年轻人挨身站着,年轻的面孔上一应是化不去的浓愁。他们来送先生最后一程,只是,此情此景,教人如何能相顾?

  王世贞几次按捺不住要往前冲去,都被张居正竭尽力阻。

  “斩——”

  浩气还太虚,丹心照千古。

  生前未了事,留与后人补。

  一代忠杰杨继盛斩首于市,死前留诗一首,响彻寰宇。

  王世贞终究挣脱开张居正的手,一把冲开人群直奔上行刑台,扑通跪倒在遗体前。

  “椒山——”一声撕心裂肺,闻之断肠。

  沈语冰也站不住了。她脑中不停回放着,刀过身处,杨父脖颈里的动脉之血井喷而出,凌空聚成两尺红练,顷刻又如雪子般噼里啪啦打了一地。

  张居正宽大温热的手将她的紧紧握在掌心,怕用力过度弄疼了,又怕她像王世贞一般跑上台去。

  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当日父亲身着囚衣,套在锦衣卫沉重的镣铐之下步履蹒跚。自己也同是这般泯然于众,眼睁睁看着发生的一切,四顾茫然。如今,她又眼见王世贞用膝盖徐徐跪行,将杨继盛的头颅小心翼翼地捧起,把肉身抱入怀中。泪雨滂沱,哀哀欲绝。

  人群噪杂,血水横流。监斩亭中,有一个人在默默看着。他额边的发丝被北风狂乱地撩起,露出黑白浑浊的眼珠子。

  “台上之人可是王世贞?”他开口问。

  “正是。”左右答。

  “嗯。”

  严世蕃的嘴角如常勾了一抹笑。

  他未瞎的左眼扫过人群时,好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再一看,倩影无踪。

  这天夜里,漫天雨丝骤然化作了鹅毛般的大雪,把紫柱金梁、琉璃若霞的紫禁城,吞没在一片白茫茫里。

  冷风如刀,万里飞白。宫娥太监们早早关了各宫各苑的大门,在屋子里烤着炭火。偶尔行过的值事小太监,全是缩紧脑袋蜷着背,头顶着雪风不愿睁开眼来,艰难地龃龉前行。

  翰林院的雪夜,分外冷清,悄然得仿佛可以听到雪挂树梢,散而坠落的声音。

  他知她今夜定然不眠,行至厢房,果见杨笙披一件宝蓝色裘毛斗篷,正于屋檐下望雪出神。

  庭院冬深,天地玉白,穿枝掠院的漫天雪花中,独立着一袭夺人心魄的宝蓝。侧颜愁思婉转,被雪光裁剪得胜若一点红梅。

  张居正方立在咫尺之距,脑中忽然想起“颦黛促成游子恨,愁容初断故人肠”二句来。想想美人心碎让人不舍,可与面前的小书生有何相干呢?不禁摇头笑了笑自己。

  “杨庶常还没休息。”

  他柔声问候。

  沈语冰侧过脸来,眼圈上堆着两朵红晕。

  “你说,”她没有什么语气,平淡如水,“这漫天白雪,落地便消融,一片一片的,像不像人的性命……”她在问他,却更像是自言自语。

  张居正缓缓走近,与她并排站立。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沈语冰好似没有听他,又顾自问道:“你说,这世间的事,到底谁说了算?”

  张居正此时不想轻巧地回答什么人定胜天之类的安慰话语,他只静静地站在身旁。她若想说,便说。不想说,也好。

  站了半晌,沈语冰忽然转过头直勾勾地看向他。

  “起初,我以为女孩家也能同男子一般读书明理,却因此惹了家门事端;然后我断定自己可以扭转乾坤,改变严世蕃的心意,却始终弥补无门;再往后,一心要去苦寒之地侍奉老父,半路却遭遇倭寇,负了一命之恩;现在,放手一搏想要解救杨笙的恩师,最后却还是落得刀落无情。这究竟是为何啊?”

  她秋水望穿般的双眸早已同他无声地讲完了这一切,话到嘴边,只徒留一句叹息。

  “无可奈何,逝者如斯。”

  张居正仍旧陪她站着,寂静无语。一高一低两个玉人的背影,久久地立在肆虐纷飞的雪幕之前……

  第二夜,如是。

  她在檐下望雪,他徐步而来。

  仿佛成了一种默契,她不问,他不说。

  第三天,他如常而来,只是手里多了两壶酒。

  沈语冰有些意外。

  “我有酒一壶,可以慰风尘。”

  张居正提着酒在她面前掂掂。

  姑娘深长地呼出一口气。

  “好吧。”勉强挤出一抹苦笑,“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大人的好意,我领。”

  二人相视一笑,数日来生长壮大的苦闷,此时在寻着出口。

  他们提裾拢衫,两下里坐到了屋外的窗沿子上。一人一壶,就雪对饮。

  第一次主动尝这杯中物,但觉得入口火辣,刮舌刺唇,她很快就呛了一口。

  “第一次喝?”

  张居正诧异。

  她点点头:“酒入愁肠,始知人间滋味。”

  他跟着赔笑一句:“慢点喝,第一次饮容易上头。”

  几口下肚,顿觉周身温热了不少。

  四条腿悬在半空,举壶悠悠对饮,眼前的雪景也变得不那么戚戚然了。

  张居正仰头豪饮,喉结咕咚上下滑动着。饮毕,望向雪空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烟雾袅袅。

  “无心人间惆怅客,偏偏多事泪纵横。”借着酒性,他咏上一句,“杨庶常心中想的,居正深知。”

  说话间,并未转头看她,只愣愣地望着眼前的飞雪,思绪因风游远。

  “不怕杨庶常笑话,”他忽然间提及过往,嘴角一番自嘲苦笑,“居正少时,也是纨绔子弟一个,鲜衣怒马,极爱繁华。”

  “啊?”

  沈语冰讶异。她记忆中那个碑下忧国的少年郎,可不是这种形象。

  “大人为宽慰杨笙,自谦了。”她道。

  张居正却摇摇头:“世人皆言居正少有异秉,八斗之才。岂知,木秀于林,并非全然是好事。”说及此,一双眼睛徒然泛起莫名哀伤,不知是雪映的光泽还是盈眸的横波。

  沈语冰心下想来,莫不是张大人同有悲戚故事?

  “你可知荆州之地,有亲王分封?”他问。

  “略知。洪武年辽王就藩辽东广宁卫,建文年间移国湖广荆州府。”她利落作答,又柔声补了一句,“杨笙也知,大人乃荆州江陵人士。”

  张居正微笑相对:“然也。”又转头回看虚空,“我本名非居正,是十二岁中秀才那年,荆州知府李士翱赠予的名字。出生伊时,祖父说得白龟入梦,取名张白圭,寄予长寿安康。”

  闻他前名饶有趣味,沈语冰顺口问道:“大人的祖父定然百般疼惜您吧。”

  他会心笑意仍挂在俊脸:“是啊,幼时与他最亲厚。祖父一直在辽王府当差,供职王府护卫。”说到这里,戛然而顿。

  “少时,居正当然已知王府尊贵,也知道这王府的主人,是与我年纪相仿的少年郎。我十二岁考县学秀才,十三岁赴乡试,十六岁中举人,少年成名,志得意满。于是乎,好骏马,好华灯,文人雅士,秀水山林,终日间吟诗作对,不知山月几何。”他一股脑儿倾吐而出,“更遑论什么悬梁刺股,再求功名了。”

  沈语冰没有打断,凝神仔细听着。

  他洋洋洒洒间忽而沉默:“直到,那一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隐约可闻气息中微微的颤动。

  “那天,夜已经很深了。我清楚地记得,有两个大汉来唤祖父,说是辽王府的,什么缘由也没讲。第二天,祖父从王府回来,突然开始卧床不起……”言者深闭一眼,重又睁开,“没多时就撒手人寰了。”

  沈语冰一直惊讶地望着他。

  “我们都不知道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低眉垂目,“祖父向来硬朗,谁相信他会突然暴毙?辽王府没有给说法,我们也进不去王府。”

  “那几日,我一直站在辽王府的大门前。府里的小王爷从我面前昂扬地走过去,他对身边的随从问道,‘这个就是母亲大人从小跟我提到大的江陵神童吗?’”张居正重述着王府主人昔日的话语,听得沈语冰一阵不忍。

  面前人清朗的眸子开始微微泛红:“他就这样看了我一眼,辽王府的朱漆大门就重重地落下了。”

  故事说完了。

  他似乎在告诉自己,小王爷因至小被母亲耳提面命与张居正做比较,恼羞成怒,遂起杀心。动张举人不得,便对他的至亲下手,杀人示威!猜测到此,沈语冰不禁胆寒。

  “大人!”

  虽已事隔多年,但长埋心中的彻骨恨意,恐怕稍稍触碰一下,便如火龙出洞般灼人心魄。

  张居正努力收敛愁思,一双长眼眯成细线:“那扇朱赭大门第一次让我知道,什么,叫权力。”他语气骤然阴冷。

  “也让我能从一枕黄粱中醒过来。自此之后,收拾行装,千里赴考,终于进了这翰林大院。”

  娓娓叙完遭遇,他反而微妙地意味一笑。

  沈语冰耳闻了才子的崎岖生平,一时情绪翻涌。知他原意想用亲身经历来慰藉自己面对无常和困顿。闻之,却觉天涯沦落,感同身受。

  “那个年少歹心人怎知自己的恶行,恰恰促成了今日的张大人。”她反而想尽力安慰他。

  张居正的嘴角方才松释,神情重返自诺。他仍微笑着望向沈语冰:“是啊,若非一番灼心蚀骨,又怎知人生无常,生而渺小呢。很多你珍视的东西,偏偏就保全不了。”他朗落举起酒壶,痛饮了一口,又道,“如果不想失去更多,唯有全力以赴,让自己站在高位。”镌刻脸庞上,眼神笃定,聚光成刃。

  一时无语。

  偶有雪花随风飘洒而来,翩翩落于衫袖。沈语冰轻呵一口兰气,它又因之翻飞而去。

  “云物不殊乡国异,教儿且覆掌中杯。”

  她低吟浅唱,好稀释当下的沉重。

  “应景应情,好诗。”他从思绪中回神,心中生喜。

  沈语冰嫣然一笑。

  见她这般,他也雅兴即起。

  “江山不夜月千里,天地无私玉万家。”

  “气魄也。”身边人跟着叹一句,一边慢慢地抿上小口烧酒。

  “托物言咏。翰林院十余载,居正竟不知道此地也有这么美的雪景。”他眉目清朗,笑颜绽上眉角。

  两人对雪望空,沉沉静谧。

  “还有一句,我也喜欢”,沈语冰突然意有所指,禁不住莺莺咏道,“白雪纷纷何所似,撒盐空中差可拟,未若柳絮因风起。”

  “这是东晋女诗人谢道韫的诗。”他回头看她,只见眼前人已不胜酒力,脸泛红晕,桃开两朵。酒气氤氲,飞雪漫天,自己也开始神情恍惚起来。

  “我……”

  张居正忽然想问她一句。

  “你……”

  犹疑唇齿间,雪夜风中无端送来一曲箫笛。幽幽怨怨,凄凄婉婉。

  沈语冰被吸引了。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她单手托腮,迷迷茫茫,“想来,这紫禁城之中,究竟还有多少如你我的,哀思之人呐。”

  张居正把嘴边的话咽回了肚里,附和道:“是啊。宫墙雪夜,最难将息。人生无常,何其相似。”

  他率性将酒壶放到一边,“想我虽跻身翰林,然而入朝十载,今日仍不过一个小小的编修。”嘴角又意气上扬,“但我相信,这只是开始。”

  他信心拳拳,让人颇觉感染。

  “大人腹有韬略,谋有胆识,作为是早晚的事。”

  张居正的双眼弯成好看的弧度:“十年了……十年,真的不是一段短暂的时间,但我还会等下去的。”他望着她,“你呢,杨庶常?”

  沈语冰没有正面作答,盈盈微笑道:“我记得家父最喜看《易经》,从小对我说,此书字字珠玑,终身受益。其中,第一爻看似普通,实则,最藏智慧。”

  张居正知她所言——潜龙勿用。

  王世贞心急火燎地赶到翰林院。

  “滦河战事失利,父亲问罪入狱,严贼诬他失职,现在生死旦夕!”见到张沈二人,他心慌意急,直陈胸臆,“拜求了徐次辅,然而他避而不见,世贞无法!”

  不久前,鞑靼首领俺答汗率兵进犯潘家口长城,滦河以西,遵化、迁安、蓟州、玉田诸城均告急。兵部左侍郎王忬,总督蓟辽、保定,全力战备抗敌。

  沈语冰闻之心惊,那日监斩亭里的独眼人,定是将王世贞收敛杨继盛尸首之事看在眼里,记在心头,借机报复。如若当时晚走一步,指不定当下即被他捕获在手。

  “元美你行事谨慎,严贼未得一丝把柄。如今趁机对你父亲落尽下石,置诸死地而后快,实在虎狼之心。我这就去找老师。”说完袍裾一甩,快步疾行。

  看张居正一去如风的背影,沈语冰知道,他的老师徐阶是断然不会答应的。这点,她知张居正也懂。只是忠良当前,毫无还击之力的翰林后生,唯有此一法而已。

  徐次辅果然如常。

  王世贞没有办法了。他决定去做一件从来不曾想过,也不相信自己会去做的事。

  整顿衣冠,肃正仪容,有一个年轻人徒步走到了当朝首辅严嵩的宅邸。

  也不叫门,也不通报,双腿一屈,轰然跪在门槛之外。

  爵禄高登,威风赫赫的严府漆红高门前,正跪着一个单薄的书生。不吃不喝,不歇不停,日月便轮转了一回。

  十几年前,当夏言还是文渊阁首辅大臣时,一封揭发次辅严嵩的弹劾呈到了他的手中。告状书上证据明晰,言辞到点,可谓杀机无限。严嵩闻讯,连夜叫来儿子严世蕃,父子俩直奔向夏首辅府宅。两人见夏大人,二话不说噗通跪倒在地。失声痛哭,哀嚎流涕,直言改过自新,永不再犯。

  “分宜(严嵩系分宜人),你这又是何必?”

  夏首辅扶起了痛哭在地的严次辅。

  涕泪仍在严氏父子的脸上连连不止,他们指天赌咒,悔不当初。

  夏言摆摆手。

  “罢了,你们且去吧。”。

  待他二人拭泪拜别,频频回眸,夏首辅便依言将告状信从弹劾堆里剔去了,至此按下不呈。

  可惜宅心仁厚者,非今日首辅。

  朱赭大门缓缓打开了,当朝首辅严嵩傲然挺立。

  他悠悠地走到王世贞的身旁,将日夜长跪的天下第一才子亲切地扶起。

  “王提刑不必如此。”,严嵩温和说道,“令尊之事,本官已经知晓,你且去吧。”

  “叩谢首辅大人!”

  王世贞治含泪五体投地。

  “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沈语冰反复念诵书中四句,一边在纸上信笔游写。她在杨笙留下的书笈中偶然拾得此书,见首页右下写有“王泰州门下再传弟子何心隐”一行字。

  父亲讲过王泰州其人,乃王阳明先生弟子。其人个性高傲,先生为他改名王艮,寓意静止静思。王艮继承了阳明先生衣钵,加之亲身体悟,自成了一派。他入山林求会隐逸,过市井启发愚蒙,沿途聚讲,直抵京师,弟子芸芸无数。其中,何心隐、罗汝芳等人终有大成。

  当日在杨笙书笈里乍然遇见这本《传习录》,沈语冰只觉通身一个激灵,惊喜无法言说。这本书在幼时年岁曾陪伴过自己一段时间,后来不知怎么的再也找不着了。阖府四周寻遍,始终芳踪难觅,当时曾想,难不成是被谁藏了去?

  如今再看此书,往日光阴重现眼前。纵然可以彻夜研读,手不释卷,却唯觉,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心境已然另外一番。

  为掩人耳目,她将首页撕去了。

  “良知、格物。”

  有同僚看沈语冰纸上信笔,近前凑趣道,“此二词何解啊?”

  她不理会,顽笑瞥他一个侧目。

  “哎呀,杨庶常,帮帮忙,这沓卷宗礼部急要呢。”同僚赔笑央求,从背后垒出一叠文书。

  “你呢,记得让学士大人将你的月俸分我一半啊。”沈语冰嘴上调侃着,手里爽落接过文书,就往六部行去。

  “回头请你喝酒咧。”那人在身后雀跃地呼喊道。

  时近黄昏,值事人等大多已散去,沈语冰还在惋惜着是不是来晚了一步,明日还须一趟。往内瞧去,却见徐尚书还留在屋里,端然而坐,手不释卷。

  “拜见尚书大人。”

  她手捧文书,略微欠身表意。

  抬头见是相识,徐阶大人和然悦色道:“北门送来的,放这行了。”

  她依令细致归置好卷宗,忽然脱口说道:“哎呀,我的书!”

  方才手中在看的《传习录》一并捧了来,不觉压在了文书堆底下了。

  费力将书本抽出,她赶紧使劲按平皱起的一角。

  “你也看这个?”

  沈语冰听到期待中的声音了。

  尚书大人从书卷中抬头,瞥见她手中精心整理的“传习录”三个字,心中一动。

  “回大人,下官愚钝,胡乱翻阅而已。”

  徐阶站起身,伸展了久坐的腰肢后悠悠走到跟前。接过沈语冰手中的书,一边翻,一边问她:“你有何心得?”

  “下官浅陋,不得要领。”沈语冰抱拳自谦。

  “无妨,你且说,老夫听听。”徐阶看似兴致颇高。

  沈语冰心中无底。

  徐阶何许人等?一甲探花郎,久经宦海,经营处事,自己故意以书引他注意,不知他究竟是看穿没看穿。

  还未在文渊阁外初遇之前,沈语冰早已认得他的名字。

  “师恩浩瀚,九州辐辏,良知之学,正道匡扶——再传弟子徐阶”。王阳明祠堂的立庙之人也!

  她佯装暂作思索,立定后怯声低语道:“阳明先生这本奇书,涵盖了……他……了悟的大智慧,”

  “不错,继续。”

  “嗯……它的精华在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于吾心,此圣门知行合一之教’。”沈语冰刻意停顿,怯弱地看徐阶一眼,继续说道,“此是谓‘知行合一’。”言语中尽是期待回应。

  徐阶仍笑意盈盈,点头鼓励。

  沈语冰见他如此,觉得可以但说无妨了:“圣人之学为身心之学,要领在于体悟实行,切不可仅做纸上功夫,论于口耳之间。至善,是心之本体,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

  小小年纪就直击心学要领,徐大人听到此处禁不住连连颔首,眼神熠熠生采。

  沈语冰仍旧自谦,语调声息之中却满溢信笃:“先生体论宏大,下官年微,资质有限,只将此书简易理解为‘良知’二字,即已满足。峥嵘满树,只取了这一叶。”

  “然而这一叶,已冠盖葱茏。”徐阶大喜,“杨笙,你既是椒山学生,以后称我‘先生’即可。”转身大步走回案前,“来来,替我研墨!”

  徐大人兴致高涨,铺案磊纸,拢袖挥洒,写的正是方才沈语冰信手誊写的四句教。

  “这四句乃是阳明先生终其一生的高论所在,每日愈读,每日愈有所得。”尚书大人看自己大笔写就的善恶之句,欣然自赏道。

  他又交代沈语冰:“往后,你常来。”

  “谢先生。不论前事今恩,一并拜谢。”她微笑作揖。

  沈语冰没有提次辅大人当日默许自己放入贞娘书信的事,也没问这件事给大人带去的后续麻烦。

  以后时日,黄昏光景,常有看到沈语冰出入礼部的身影。她后来才知,徐阶原是幼时受教于王阳明弟子聂豹,王学精华,倾囊以授,明灯在在,余生不忘。

  “你可有听过‘云间素称文薮,君一纲尽矣。’之说?”

  徐大人讲起幼时恩师,感奋自豪之情未减半分。

  “云间乃我松江县,那里文豪云聚,都是我老师的门下。当年恩师做华亭知县,每得闲,便往县学教谕走一番。老夫当年即在此生员之列。”

  徐阶掂掂手中的《传习录》:“经史子集平常事,然而恩师倾囊所授的,却独树一帜,别有天地。”

  沈语冰赞和道:“学生幼时也曾偶得此书,听家父说,是何心隐赠予。”

  “哦?”

  徐阶喜出望外。

  “何心隐也是王学的再传弟子,师传王艮一派。只是何真人淡薄功名,天地飘忽,我与他难有共叙之缘。”

  老少二人正酣畅论道,下人来报,张编修拜访。

  “快请。”

  徐大人语调轻扬。

  “老师。”张居正甫一进门,竟见杨笙正立于徐阶身侧,手中还拿着研墨锭子。

  “叔大来了,”尚书大人不知二人相熟,欣然开怀道:“正好,为师给你引荐一位青年俊才。”

  张居正与沈语冰四目相接,眼中含笑,并无言语。

  “你二人俱是翰林院士子,应当相识吧。”徐阶看二人情形,只当是一般同僚之谊。

  沈语冰放下墨锭,依礼作了一揖。

  “先生抬爱,不弃杨笙稚拙,亲于教诲。还请编修大人指教。”

  “杨庶常擢秀扬颖,真非一般人等。”张居正柔声还了一礼。

  “两位小后生就不要客气了,”徐阶悠悠然坐回尚书椅,“来,都给老夫讲讲近日所学所闻。”

  沈语冰依旧在旁研着石磨,张居正则熟稔地往柜上取了一瓷瓶金骏眉,慢条斯理地沏上一壶。

  “今日,居正看宫苑墙角数梅竞开,凌寒不惧,赞叹其风骨。”他儒雅饮一口茶。

  “连日来飞雪不断,雪梅两映。”沈语冰一边悠悠研磨,一边接话畅谈,“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正如,人尽其才。”

  “嗯……”徐老师惬意呷一口清茶,会心点头。又问:“说此雪梅,可记得阳明先生如何观花?”

  张沈二人微微思忖,她先答:“先生有言‘你未看此花时此花与汝同归于寂。’”

  张居正顺势接她:“你来看此花,则此花颜色一时明白起来。”

  “妙哉,”

  沉醉心学妙言,徐尚书摇头赞叹,“此句又何解?”

  “当是‘心外无物’。”

  “‘心即理也’。”

  他二人前言后语,赴继无缝。一番恰到好处,抬眼相视而笑。

  半倚在宽敞的尚书椅上,徐阶并未留意这些,他顾自感喟道:“想及当年,恩师临行道别,赠我‘知行合一’四字,还言‘融会贯通,自可修身齐家,安邦定国。’我便每日思此,盼日日有所得。你们这些后生,更要多思多悟,不能只拘泥于文表方可啊。”

  “谨遵老师(先生)教诲。”二人不觉齐声。

  今日小寒,梅发数枝。

  屋外大雪纷飞,屋内炉火嗞嗞。三人弄墨闲谈,趣意问答,心意相通。今日,不谈杨继盛,不说王世贞,暂别世事纷纷,且饮尽这盏中的片刻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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