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文渊阁外 尚书府里
“这仲秋还未过完,‘炭敬’就报冬而来了。”
“浙江巡抚的椅子还没坐热呢。略心急,略达礼。”
京师东长安街玉河北桥,紫禁城一街之隔——翰林院,平常的一天。
各人收下新任浙江巡抚胡宗宪送来的暖冬“炭敬”,围坐闲谈一番。
翰林院的清贵,天下皆知。
何为“清”?没有吏部掌人升贬的命门,没有工部大兴土木的资源,也没有礼部称宗袝庙的权威。一言以蔽之,无权亦无钱,是为“清水衙门”。
何为“贵”?起草皇帝诏书,管理史册、文翰、考议、文书。一封奏折,足以让权臣鲲鹏折翅;一次弹劾,可以使天子再三慎思。更遑论,这些经纶满腹的天之骄子之中,有的是御用侍从,有的则做了天子的老师。
如此,地方官员自然奉承不跌,夏天送“冰敬”,冬天送“炭敬”。此番官场往来,奉为基本礼仪。上道一些的,早早就打点上了。
“张经总督和巡抚李天宠都已下狱,恐怕九死一生了。”有同僚谈及此,颇鸣不平。
“王江泾大战即捷,斩杀倭贼一千九百余人,大快民心。此时,倭贼气焰挫败,军心大振,实在不宜更换主帅啊。”一名翰林检讨(从七品)忧心叹道。
“听说这个新任巡抚胡宗宪,短短一个月内,再三破格拔擢。从小小的七品御史直接提拔为四品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你们说,此人背后什么来头?”
“不言而喻了。”接话者意味一笑。众人看到掌院学士(正五品)踱步进来,便做鸟兽散了,各自归位做事。
沈语冰手上继续校对着文书错漏。六科辑录史书送往内阁前,需要反复稽查校对。这项精密细致的工作,便落于翰林院的笔锋。
实则,她已思绪万千。
沈语冰并不关心新任胡姓巡抚如何连跳多级,那欲说还休的背后势力又是谁人。只是何心隐,杨笙的师傅,早前受邀于张经共商抗倭大计,现在境况如何了?可连带进了诏狱?自己也曾借张经总督名号躲过军营一劫,此刻心中不禁为他生悲。
还有他,沈海。这小子当初咬着牙说要去参加张经总督的大军,和狼土兵一起打倭寇,如今下落如何?
必须想办法进诏狱!
当朝锦衣卫,职掌直驾侍卫、巡查缉捕诸事,直接听令于天子。无论是皇亲国戚或是贵胄权臣,只消授意或起疑,便可以逮捕任何人物,不需经刑部、大理寺或都察院三司过问。并且不予公开审讯,直至处决。
锦衣卫下设南北两大镇抚司,南者掌经常事务,北者只掌诏狱。
诏狱者,人间炼狱也。狱中水火不入,疫疠之气,充斥囹圄。各式刑法残酷得无以复加,拶指、上夹棍、剥皮、割舌、断脊、堕指、刺心、琵琶等十八种刑具,杀人至惨,骇人听闻。与此同时,每个下狱的案件,无一不有案卷文书。证据确凿,口供笔述俱全。
完美杀戮,毫无破绽。
校对的文书业已完工,须送往内阁。传送的同僚一时不在,沈语冰自告奋勇。在翰林院,满腹经纶、指点江山,这些俊才的通识本事并不稀奇。而愿意把最简单的抄写誊录、校对编册活计做得认真细致的,并不广泛。沈语冰就是其中一个。
掌院学士赞赏地点点头,嘱咐她行事谨慎,速去速回。
东华门文华殿之后,有一座阁楼。它坐北朝南,面阔六间,黑色琉璃瓦做顶,绿色剪边,寓意:黑色主水,以水压火。屋楹彩绘,松柏苍劲,高亢明爽,清严邃密。阁门上高悬圣谕,上书“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匾题“文渊阁”。
文渊阁本是皇家藏书编籍和天子讲读的地方,其间蕴藏浩瀚。成祖时,退朝还宫,遇有机务须商议的,天子必亲御翰墨,传于重臣。后者对策完毕,就用文渊阁印封呈天子,旁人皆不得闻。至英宗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文渊阁作为大学士专门入直办事的场所,被誉为“秘阁禁地”。
凡入内阁,称直文渊阁。
迎面走出一位古稀老者,身材修长,气宇尊贵,眉目稀疏,鼻若悬胆。一把银须齐整捋于胸前。乌纱在顶,绯袍于身,公服上绣五寸大独科花图案。腰间所系,玉带也。
沈语冰知玉带乃属一品,却也从容作揖。不待开口,前人先问何人。
“下官翰林院庶常,呈六科辑册送往内阁。拜见大人。”
“哦?”一品大员悠哉说道,“现在北门(翰林院别称)里的后生,都这般年少了?”
他没有听晚生回答的意思,只嗯了一声,便顾自迈步而去。
沈语冰这才抬头,目光追随着行者的背影。
偶有大臣经过,作揖行礼,躬身俯背。迈步的背影只是微微点头了意,她听到“首辅大人”四个字。
一路往西而去之人,严嵩也。
沈语冰立在原地,手里攥紧了文书。她徒然发现,几丈之外,同样站立目送的,还有那个躬身俯背的官员。现在,他默默地直起了腰身。巍巍皇城,萧飒西风,两个单薄的身影,一前一后,目送着往西苑而去的当朝内阁首辅大人。
那官员转过身来,看到她,略一诧异,旋即堆笑走来。
“送文书?新进翰林子?”他主动问道,语态亲和。
见后生点头称是,他又笑着说道:“十年前,老夫也是翰林掌院学士,专门教授你们这些新进的庶吉子。要是在当年啊,老夫定然叫得出你的名字。但凡新进的年轻人,我都会挨个来详谈的。”
沈语冰见他如此礼贤新人,本想请教高姓大名。定睛一看,竟也是绢丝绯袍加身。大明官制,一至四品着绯袍。而他胸前那朵五寸大独科花和腰间的素玉宽带,则为一品大员所独有。
莫不是刚才卑躬屈膝,谄媚迎送内阁首辅的,也是内阁辅臣,一品重臣乎?
眼前长者看似知天命之年,清瘦儒雅,黑白斑须,一双细长眼眸,始终带几分盈然笑意。
他邀沈语冰同行,饶有兴致地询问后生晚辈的教习心得。
二人谈着,眼前悠悠走过三两道士,皆通天冠外另罩一顶乌纱,一色金边纹
饰的赤色朝服,容貌仪伟,好不威风。
待道人一行往西苑方向远去,他问沈语冰:“道家妙法,时下年轻人可懂?”
看他笑意犹在嘴角,紧盯道人背影的眼神却愈显复杂。若忽略神态,以心观之,可知他非诚意欣赏这么简单。
有明一代,成化年间,宪宗崇道宠方,但尤不及当世天子之万一。嘉靖帝大兴宫观,宠幸方士,焚修斋醮,祥瑞至尊。本朝道人因而得以加官封赏,荫庇子孙,宠幸备至。如眼前这般僭越服制、乌纱朝服的景象,在大明皇宫里,只道是寻常。
“道法精深博大,晚生愚钝,不敢妄议。”沈语冰低眉作答。
“嗯。”似乎得到了意料之中的回答,一品大员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只记得幼时,家父常叨念在嘴边的一个卦辞,”沈语冰仍轻声说道,“‘潜龙勿用’,自觉受益半生。”
“哦?”闻她此言,他眼神略生光彩,“潜者,隐也。这是《易经》的第一卦,乾卦。”
一时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杨笙。”
翰林院没有什么繁重之职,偶有得闲,沈语冰喜欢翻阅院藏典籍。
一篇《大礼告成颂》吸引了她的注意。
镂金琢玉,擒藻扬芬,读来精妙非常。文章极富能事盛赞嘉靖生父兴献帝入太庙的事情。又见上面有当今天子的御笔嘉批,三个字:“付史馆”。这意味着,嘉靖帝不但大喜此文,更命人将它存录在史馆之中。
当朝天子并非孝宗皇帝朱佑樘亲生,为其兄兴献王朱祐杬之子。如此将王爷生父迎入太庙,行称宗袝庙的举动,必定招致了文武百官的激烈异议。彼时的朝堂风暴,沈语冰可以想见。她更留意到,这篇颂辞竟是出自当时主司仪礼纲常的礼部尚书之手。
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毕生才华编织为媚讨天子欢心的华丽颂文,置宗法伦理于不顾,观之足以令天下士子俱汗颜。
她看罢但觉后脊发凉。那个徐徐往西苑而去的背影,那个幞头巍峨,皂靴横步的老人,昔日的礼部尚书,今日的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一品少师——严嵩。
在沈语冰还没想到进诏狱的法子前,有人先进去了。
杨继盛。
兵部武选司员外郎,从五品,杨继盛,弹劾一品内阁首辅严嵩“五奸十大罪”!
其一,坏祖宗之成法。高皇帝罢除丞相,而严嵩以丞相自居。
其二,窃君上之大权。借天子喜怒作威。
其三,掩君上之治功。刻《嘉靖疏议》行销于世,自喻良策之臣,欺世盗名。
其四,纵奸子之僭窃。令严世蕃代写文批,至京师有“大丞相,小丞相”谣传。
其五,冒朝廷之军功。严嵩二孙乳臭未干,却冒两广功勋,授予锦衣卫镇抚之职及千户。
其六,引背逆之奸臣。勾结仇鸾贿赂冒功,升官晋位。
其七,误国家之军机。俺答攻入,兵部尚书丁汝夔问计严嵩,告诫不作战。其八,专黜陟之大柄。因弹劾严嵩被革职削民的大臣不计其数。
其九,失天下之人心。文武官员迁升,严嵩皆以贿赂多寡批允。官吏进而聚敛百姓之身。
其十,敝天下之风俗。专权用事,使守法清明者为异类,巧于调和者是才能。天下尚贪,本源不清。
“兵部武选清吏司署员外郎事主事臣,杨继盛,谨奏!”
一时之间,朝廷震荡,洛阳纸贵。
翰林院士子们激动地看着奏疏抄本,有的啧啧惊赞,有的痛快拍案,而更多的人,只是发出了一声叹息。
十项罪状,字字痛陈,理据充足,切中要害。一如高楼洪钟,铿锵激越之声回荡在皇城内外。
自嘉靖十七年(公元1538年)时任礼部尚书的严嵩,奋笔写下违逆天下的《大礼告成颂》后,这个年少时曾经立志“奸人当道,在下不堪与之为伍”的气节之臣,便开始迈出了全然不同的脚步。
近二十年来,弹劾之声不绝,然而圣上的恩宠并不减泯。自嘉靖二十一年(公元1542年)八月入阁那天起,严嵩特意常年追随天子于西苑,更长时间在西苑板房内值守。天子见他如此勤恳,御赐“忠勤敏达”印章,自此恩宠无两。
“臣观大学士严嵩,盗权窃柄,误国殃民,是天下第一大贼!微臣感奋皇上知遇再生之恩,故而不避万死,在此具本亲赍,禀奏圣上!”
听闻自己亲手写就的奏疏已经送达天子的手中,杨继盛含笑戴上了锦衣卫送来的镣铐。
一封死谏,群蛇出动。
来京日浅,涉水未深,恰逢一石惊起千层浪,沈语冰在风暴背后静静地观察着平地而起的各股潮涌。
此刻,她看到了时机……
“下官翰林院庶常,拜见阁老。”沈语冰躬身俯背,举手齐眼,行了恭整揖拜大礼。
主人家略有一丝惊愕,迅即回了举手齐心礼。上官见下官,本可以随坐随立,不必答礼。主人家心思细密至此,令她更添信心。
“晚生斗胆,擅闯老先生府邸,实在有一事相求,别无他门了。望老先生海涵僭越。”她再拜一揖。
“杨庶常免礼吧,老夫与你已有一面之缘,何事,你但说无妨。”
那日在秋日溶金中,直起躬身腰背的官员,正是徐阶。
时任礼部尚书、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傅、内阁次辅,从一品。
满朝皆知,内阁次辅徐阶,终日以首辅大人马首是瞻,内阁任何票拟、签批诸等事项,均是笑脸称是,无一异议。有官员甚至暗地里讥笑他是严嵩的一个小吏而已。
“请大人助晚生到诏狱一行,面见椒山公(杨继盛号)。”
徐阶原本笑意盈盈的脸上,骤然一沉。
徐阶没有听错,沈语冰也没有说错。
她为何找了一个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去求情呢?
杨继盛一封死谏,严嵩不出意外地在皇上跟前痛陈他诬告重臣,歹言惑众,甚至指摘天子。
此时,皇城内外,恐怕连倒夜香的小太监都知道,但凡出言相助杨继盛,就是公然与严嵩作对。
“你与椒山,有何渊源?”徐阶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
沈语冰无声作了一揖,开始叙讲:“嘉靖二十九年,蒙古俺答侵我北部边境,大将军仇鸾请开马市以和。椒山公上书《请罢马市疏》力言不可。获罪下诏狱,贬为狄道典史,后入辽东都司。”
“有此事。”徐阶在等待下文。
“椒山公在狄道和辽东都司的时候,兴办学堂,疏浚河道,让他的妻子贞娘传授纺织技术,教化富庶乡民。有民之处,皆称他为‘杨父’。”沈语冰平静叙说,她看到徐阶狐疑的眼眸渐渐温和下来。
“学生便是杨父学堂里走出来幸运儿!再造之恩,永生难忘!”她朝空中拜了一礼,“但是下官人单力薄,蚍蜉难撼,但求可以去诏狱面见恩师,好将贞娘的亲笔信交给他,以告慰恩师孤身囹圄,生死朝夕。”
“好。”
沈语冰带着徐阶的允诺,慢慢地走出了当朝次辅的府邸。方才收下银子的门房小厮,向她行了一礼。
连日来,苦于没有计策往诏狱探个虚实,无意间翻阅杨笙留下的文册,“杨父”二字赫然入目。起初以为是杨兄的父亲,往下看去,竟是杨笙记录自己幼学之年受恩于杨继盛教化的事情。冥冥之中,这等因缘际会,实在是微妙难测。她当即灵光入脑,旋即准备撒手一搏。
按说下诏狱,严刑拷打必是难免,况是激怒当朝第一重臣。然而数日下来,杨继盛在诏狱中,无惊无险,安然度日。
因为他,陆炳,锦衣卫指挥使,正三品,执掌诏狱。
消息来自行人司,这个有着近三百五十号人马,出入信使,遍布皇城的官署。孔慕丘告诉沈语冰,从不出头的徐尚书,这次居然去找了指挥使大人说情,让他在诏狱中对杨继盛“多加保全”。至于原因,可能是因为杨继盛曾经是徐阶的门生,也可能是,徐大人这次终于被死谏打动,知耻而后勇。
这封奏疏,朝堂上下几乎拜读过。不同的是,有一些人会读到关键之句。沈语冰看到了。她想,徐阶此番异常举动,应该是因此一句。
“皇上或问二王,令其面陈嵩恶;或询诸阁臣,谕以勿畏嵩威。”
关于裕王、景王之事,内阁辅臣,不得不出!
既然他看到了,既然他出面了,既然他们已有一面之缘,那么顺水推舟,机会就在于此!
这样,沈语冰就决定登门拜访,去找这个最不可能帮自己的人,助己入诏狱一探。
徐阶答应了。
现在,目送这个初出茅庐的牛犊后辈、再传学生出了自家府院,徐阶的思绪陷入了几日之前,自己同样如此登门造访了指挥使府。
“文明兄(陆炳字),望你多加保全。”
对方沉默不语。
“此事枝节易攀,危急不可控啊!望你三思而后行。”
依旧沉默。
“牵连者,社稷江山!”
“这件事已经上通天子,我也无能为力。”再度沉默后,陆指挥使终于开口。
徐阶知道,此行可返,便告辞道:“有劳文明兄多加留意了。”
方才入门前,沈语冰将银子塞入门房小厮的袖子里,正巧有个人也从侧门走出,二人迎面照见。
这个人,她在朝堂上见过。
身着团领便服,上绣白鹇花样,系一条银鈒花腰带,青年而不修饰。步履火燎,自带了几分盛气。高拱,裕王府侍讲学士,从五品。
他不知沈语冰为何人,见她寻常翰林士子打扮,着青黑色圆领袍,束乌角腰带。一身素服,未有品级,怎会出入次辅府邸?高拱略生疑窦,但因心事满怀,睥睨了一眼,便疾步离去。
高拱素来与徐阶也无私交,更不与严嵩交恶。如今偏门而入,疾步而出,应该也是为了奏疏中的那一句致命。
徐阶方才见到心急火燎赶来的高拱,并无多少惊奇。向来不理世事纷争的东宫之师,一直是奇货可居的心思。然则,闭窗风雨非不入,现世横流,终究还是躲避不过。
“华亭兄(徐阶系松江府华亭县人),这件事你可知道?你应该知道!”高拱开门见山。
徐阶无奈一笑,说道:“中玄(高拱号),你可仔细看了奏疏?”
“大学士徐阶,乃畏嵩之巧足以肆其谤,惧嵩之毒足以害其身,宁郁怏终日,凡事惟听命于嵩,不敢持正少抗,是虽为嵩积威所劫,然于皇上亦不可谓之不负也!”高拱按徐阶所指,朗声读出。
“如此说来,不是华亭兄安排的弹劾?”高拱的脸上更多一层诧异神色。
徐阶摇头叹道:“世人皆知,椒山是我的门生。所以,大家都以为这件事是老夫指使的。”
“贵门生在赴死一役中,点了这一句,就将恩师排除在干系之外,保全有加。可敬可叹!”高拱看出了玄机,忽而又想到自己正题未决,嗔怪道,“奏疏中所提的二王是什么用意?这样太容易被不臣之心据而大做文章啊。又何必多此一举呢!”
“是啊。”内阁次辅此时尽显无奈。如何能不将裕、景二王牵涉其中?怎么做可以平复圣上那根数年来一直敏感的神经呢?
十几年前,他因时任内阁首辅夏言的举荐,入东宫为司经局洗马,教习裕王掌握经史子典。遑论旧时的师生之情,仅仅是为大统保后稷,已经是任一国家养士者,责无旁贷之事。
嘉靖十八年(公元1539年)二月,天子册立次子朱载壡为太子,三子朱载垕为裕王,四子朱载圳为景王。十年后,太子朱载壡薨,裕王朱载垕以次序当为太子,然太子之位迟迟不予册立。裕、景二王年岁仅差一个月,其中微妙,耐人寻味。
“我已经访过一人,尽人事,听天命。”徐阶深长说道。
高拱听得此言,赶忙作一揖,“为社稷,谢过大人。”
沈语冰在徐阶的打点下,进了诏狱。
进狱前,她是做足了心理准备的。然而,当各个狱房里脓血淋漓、疮毒满身、四肢残缺、精神异常的一个个鲜活的人,映射在她的瞳孔中时,一股恐怖悲哀的情绪侵袭遍周身,她甚至当即想转过头去呕吐一番。
狱吏得知沈语冰要探的人是杨继盛,大口吞咽了一下,皱眉睁眼,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他特意压低了嗓音道:“我跟你讲啊,我在诏狱当差十年,十年了!”
沈语冰不知所云,只附和了几声。
“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人!你知道吗?”狱吏的表情愈加夸张,“有一天,他唤我提灯照明。我的那个天呦,拿灯一照,你猜我瞧见啥啦?”他说着又吞咽了一口,“我的老天爷啊,他在用碎碗片给自己刮——骨——剃——肉!”
沈语冰同样目瞪口呆。
“吓得我灯火都掉了,幸亏没烧片儿。你说这什么人呐!”
尽管徐阶打点了,陆炳默认了,然而当朝首辅的能量还是突破了防御。几日后,杨继盛挨了板子。
廷杖一百。
沈语冰听孔慕丘讲杖责的事,便一日不能再等,急急入狱来探。这几天,翰林院的同僚都在谈论这位孤胆英雄。有的说廷杖前,友人王西石托人送蛇胆一副,嘱托他“用此物可以止痛。”一个押解他的锦衣卫校尉当即命人取了一壶酒来,对杨继盛说:“可以喝酒下蛇胆。”
“椒山(杨继盛号)自有胆,何必蚺蛇哉?”
校尉无法,仍旧宽慰道:“先生,不要怕。”
“杨椒山岂会害怕?”
说罢,挥一挥衣袖,谈笑赴堂受打。
百棍之后,足不覆地,被左右抬回牢房。
“你知道吗,他用碗片把肉割尽了,那个筋还挂着膜咧,他又用手把它截了去!”狱吏一边给沈语冰提灯照路,一边激动地描述着细节,“我在这个大名鼎鼎的诏狱里,什么人没见过啊!哭的、号的、发癫的、赌咒的,哎呦多了去了,就是被杨大人开了眼界啊!整整三斤的腐肉啊。”他伸出手指叹道,“一个字,服!”
二人走到了,借着微弱的灯光,那个替自己刮骨去腐的人,此刻安详地闭着眼,仿若过去几日发生的风暴,全然和自己无关。
沈语冰让狱吏退去,自己静静地站在狱房这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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