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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杨笙非生 慕丘有慕


  她双膝跪在土坯前,手中握一片树叶。

  手高高地举过头顶,摊开掌心,叶子便迎着似有似无的风在空中划着曲线。

  沈语冰记得自己用力按住杨笙淌血的伤口,汩汩鲜红的血浸透了一层又一层衣摆,脸色渐渐如土。她将他揽入怀中,使劲暖和越发冰凉的身体。

  “不要睡了……”早已无力喊叫,呼唤声在口中喃喃,轻得像摇篮之曲。

  “你没事就好……我,没力气了。”

  话说得很慢,于她却如针毡扎在心头。沈语冰使劲搓他的手,努力呵去热气:“你不许睡,给我睁着眼睛。阿海去叫人了,再坚持一会儿!”话说地很急,近乎命令的口吻。

  “好……我……不闭……。”

  光慢慢从他的瞳孔褪去,深长的呼吸渐渐浅了。他含着最后一丝气力,看着她:“你若是我胞弟就好了……爷爷,爹,竹生愧对你们……愧对杨家。”

  叶子随风摇曳,终于尘埃落地,把沈语冰的思绪拉回。

  眼前一方土坯,将生死两隔。

  杨笙,素昧平生,却为沈语冰和阿海挡了致命一刀,盛壮之年死于倭寇手。

  流放,分离,死亡,这是第三个为自己罹难的人,她想。一年以来,死生父友。命运究竟是何种铺排,昨日青梅小杏倚门嗅的无忧少女,朝夕之间,天地辽阔,孜然一身,国仇家恨,生死边缘。

  杨笙兄,若然是你,你要如何?

  她想起杨笙临死前遗恨悲伤的眼神,和那一晚拂面海风中的深谈。

  海岸何人初见月?海月年年常照人。年年岁岁,朝朝暮暮,死的人死去了,再无人祭奠,谁还记得他生前怎样的努力和死时多痛的遗憾。而生的人,你可以做些什么呢?是选择去忘记,还是勇敢到不去逃避?

  此时,她有了一个决定:背上行囊,继续北上,以一个全新的自我。

  这件事,首先得经一人同意。

  “杨笙兄,若你支持,便叶面朝上。若不同意,则叶背朝上。”

  看落定在地的树叶,她俯身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两度施恩于在下,一度救急,一度救命。从今往后,杨家去除戍籍的责任便落于我身,不得功名,老死京都。杨兄安息。”言罢,背上杨笙生前随身的书笈,掸一掸风尘。

  第二件事,写一封书信。

  收信人,何心隐。沈语冰模仿书笈中杨笙文书的笔迹,给他师父写了一封信。大体是说,会试日近,焦虑情绪骤起,遂决定先行北上,在京师温书备考。师父与张经总督慢商要是,他日再行聚首。勿念。

  第三件事,立墓碑——杨竹生。

  “杨笙兄,今日以你乳名立碑,他日蟾宫折桂,戍籍得罢,时过境迁后,语冰与你重立碑文,为你正名!”

  沈语冰问阿海愿不愿意跟她走,日后仕途乖顺与否,始终相随左右。他爹沈祚打渔归来,惊闻爱妻惨死,悲痛欲绝,一抹泪,拿上镰刀便寻倭寇而去,至今下落不明。

  “我要留下来,替爹娘报仇。”小阿海咬着牙,“族人说张经总督在招募狼土兵对付倭贼。明日,咱村里的男人们便要去投军,誓要杀光贼寇,剔骨饮血!”他稚嫩水润的双眼凶光闪烁,一种成年男子的决然感让沈语冰的心中暗生疼惜。

  “好。我尊重你的决定。”语冰说,又俯身问他,“阿海可记得答应语冰哥哥的话?”

  “阿海记得。我在这替笙哥哥报仇,你去皇城帮他报仇。你叫我不与外人说见过他,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但答应了就会做到。”

  她第一次露出笑颜,手扶在男孩瘦小的肩膀上:“若是还能活着再见,你便是我义弟,到时,我是不会放你走的。”

  说完旋即转身启程,两行清泪止不住顺颊而下。

  “哭什么,这只是开始。”她对自己说。沈语冰知道,这条路一旦开始,她可能会不断地得到,同时,也会不断地失去。

  沈思桥村并非倭寇抢掠的目的地,四个日本武士也不是队伍的全部。

  沈语冰决意北上,一人一马飞驰疾策。行至慈溪龙山镇境内,马儿突然一声长嘶,前蹄高高扬起,差点将她摔出马背。沈语冰当下勒紧缰绳,夹牢镫脚,玉背顺势向后倾去,人马总算一齐稳住,在原地打了好几个转儿。

  “来者何人?”还没缓过神来,却听见一声大喝,一行身着锁子甲,头戴六瓣明盔的士兵急急朝自己围拢过来。

  “兵家重地,何故闯入?”带头的又喝一声。

  她环顾四周,见自己已然身处高地。鸟瞰下去,眼及处风火墙林立,其上环置敌楼警铺,密布雉堞,横架吊桥。

  马儿受惊不前,她轻快跨下马来,向带头人抱拳道:“举子京师赴考,途径龙山,不知妄入重地,将士海涵。”一边伸手入书笈去寻凭证。

  “休拿兵器!”领头官兵见她动手,猛地上前,一把将她反手制住。沈语冰哀叫一声,双臂动惮不得,不由分说地被押着往前走。

  行不多时,便有广阔营地映入视野。放眼望去,营帐星罗棋布,分区设立。皆两两相对,规整划一。营帐四周及营区之间,布排水沟,不远处袅袅升腾着行军垃圾掩埋焚烧的青烟。风火墙上来回走动着荷甲持枪的放哨士兵,往来巡逻队列皆枪戟森仗,肃整凌冽。

  沈语冰知道,行军驻扎,将军营帐往往位于拱卫中心,而此刻自己正被驱往偏处。如若被困于细作或俘虏营帐,便不知何时,甚至有没有机会被盘问释放都未知。

  想及此,她不顾地大声嚷叫起来:“我乃总督张经门生,当朝举人!尔等何敢如此待我?!”

  押解的士兵仍旧不予理会,一边驱赶一边不耐烦道:“这些话留着跟把总大人说去吧。”

  这莫就是秀才遇到兵?当下无计可施,为保生机,她便反复高声大嚷,努力引起关注。

  这个本能的方法奏效了,一个年轻的高级将士朝她走来。

  “何事?”他正于军帐外踱步思忖,忽闻“总督张经”四字,速上前探问。

  “回大人,方才发现此人单骑闯入我营,怕是敌军细作。”领头士兵抱拳答道。

  “这是他的马?”

  “是的,大人!”士卒铿锵作答。

  来人手一摆,“放他走吧。”

  “大人……”小卒不明所以,难以置信。

  将领反问道:“你有见过骑一匹老马,驮一筐书的骑兵?”又回头对沈语冰道:“这匹马已将老死,回去镇上换一匹。”

  说话者年纪约莫二十余岁,身披青织金云鱼鳞甲,头戴抹金凤翅盔,剑眉入鬓,凤眼生威,沙场风云并未涤去他原本清癯俊秀的容貌。

  士卒松开沈语冰,她用力掸一掸衣衫,将散落的鬓发撩于耳后。作揖感激道:“大人慧眼,行军马匹必是严格把控劣汰。想不到这匹老马救了我。”

  他见她谈吐不凡,便多言一句:“刚才你说是总督大人门生?”

  沈语冰微微一笑:“学生愧对,情急之下,谎称总督门生。实乃张总督至交何心隐先生门下。”

  “哦?”年轻人目色炯炯,“前几日我方从总督府中出,确有见何真人,也得其指点战事。”

  “不知老师有否提及学生。此番进京会试,不觉策马登高,误入重地,才有了今日事宜。”沈语冰转移话题。

  “也是缘分,几日之内,继光得见明师高徒。”

  见他颇为相信自己,心下料定方才翻看书笈时,会试浮票已入他眼帘。

  “何处遇见杨先生?”将领问领头士卒。

  “回大人,南面达蓬山东南脚。”

  “速补充此处防御工事,同时加大力量,环城查漏。今日进营地者非敌军,亡羊补牢,未为晚也。”他道。

  “得令!”众人见将领未予以怪罪疏漏,便赶紧领命而去。

  沈语冰见他行事果决,颇富少年英姿,便愿多言两句:“大人,学生看这龙山镇地形得天独厚,有东南西三向皆环山,北面临海,天然屏障,攻守得宜。然而仗势处往往势弱,更应加固防守。”

  年轻人听她此番,与当下心中所想甚合,喜出望外,抱拳道:“先生灼见!在下戚继光,三个月前从蓟门调任浙江,职守都司佥书。”

  正欲询问沈语冰即刻赶路与否,先头骑兵疾行来报:“倭寇已登岸,一日达龙山!”

  “妙哉!我久等矣。传令,全军将士,严正就位。在此龙山,荡平倭贼!”

  黄金锁子甲,风吹色如铁。大将一声喝令,平地誓言隆隆回响在清越的龙山营地。

  “护送杨先生由西面伏龙山小径直下。”戚继光谓身边士卒,一面飞身上马,如履平地。

  沈语冰眼明手快,当即马前立言:“众亲惨死贼手,愿投此役,求大人成全。”戚继光看一眼她,只一声“好!”便策马环视工事而去。

  沈思桥村的四个浪人乃先行游勇,八百倭寇紧随其后,欲意一洗慈溪。

  浙江都司佥书戚继光收到线报,召集八千人马,在龙山镇一带屯兵驻扎。数日以来勘探地形,谋局布阵,全军蓄势待发。

  以八千人兵马对阵区区百人,戚继光胜券在握。此前蓟门巡边,三年寒光铁衣服,横刀立马,他早已积累够了沙场制胜之道。

  南北驱驰报主情,江花边月笑平生。

  一年三百六十日,多时横戈马上行。

  他曾于蓟门的铁马冰河中挥毫写下此诗,一时塞外传唱。

  然而,即将发生的一切,却让这位饱读《孙子兵法》的嘉靖二十八年(1549年)武举人始料未及。

  明军将士与倭寇在龙山接兵,一时刀枪剑戟,杀生震天,组甲锵锵,云旌摇曳。

  这本是战事常态,只待一鼓作气,众寡双方自然悬殊开来。戚继光在阵营后方坐镇,沈语冰则在高地俯瞰,以观战事。

  情势徒现异常,原本短兵相接,厮杀格斗的双方兵众,忽然向明军阵营逆流而来。前锋溃败,中军踟蹰不前,节节后退。明军将士一时四下逃窜,被敌军砍杀追逐,惨叫声让后方将士未及出击,先行溃逃。

  军心动摇!

  戚继光抽出鞘中佩刀,狠蹬战马,一溜风驰电掣,逆着人潮杀入阵中。中军将士接连后退,甚至明军副将也调转马头。

  “大人,情势危急,速与我等后撤!”副将伸手去拉他马缰,欲助主将勒马返营。

  眼看摧枯拉朽,势如东去,上万明军四散奔逃,千余倭寇随后穷追不舍,肆虐无忌。沈语冰心似沉铅,再看戚继光果然奔驰着向自己这方高地退来,顿感败局已定,乏术回天。

  马蹄由远而近,将军飞身落地。

  “弓箭何在?”戚继光一声震吼,左右取来奉上。

  拈弓搭箭,弦满瞄准,沈语冰在旁屏息看着这一切。

  嗖地一声,冷箭星驰,直射入敌军前锋头目的脑袋。喧天嚷乱中听不见他倒地下去的呐喊。

  第二支,伴随凌冽风声,人们循迹望去,又一冲锋头领应声倒下。

  第三支……

  人群陷入更大的混乱,天外射杀,弦响箭到,原本还在肆意扑杀的敌军忽然放弃了追赶,掉头开始四下逃窜,战斗力全线崩溃。

  高地之上,只一身影,不停地搭弓引箭,搭弓引箭。凭借十多年来的苦练和一身精湛武艺,他冷静地射出一箭又一箭。

  战事急转,明军将士开始反扑,一路高更猛进,士气振天。

  戚继光这才从高地退下:“全力追击,不留万一。”他颁布军令。

  “得令!”

  龙山所之战结束了。

  沈语冰拜别戚继光,她将永远地记住这名青年将帅,以一人之力力挽天地狂澜。

  “先生一路保重,祝愿翰林高中。”

  “大人且留步,如有缘分,杨笙愿看大人再练神兵。”说完,跃上马背,北向而去。

  一路山行水渡,穿州过省,面尘鬓霜,人马俱疲。抬望眼,顺天府,永定门。

  永定门,当今天子题名,寓意“永久安定”。重檐歇山的城门阁楼,灰筒瓦与绿琉璃瓦铺就的边顶,作为北直隶(即北京)外城城门中最大的一座,它是南部出入京城的通衢要道。

  京城守卫森严,守门将士精神矍铄,目若鹰隼。沈语冰深呼吸一口气,好让自己镇静。今时不比往日,如今举人身份在手,坦然过了关去便是。

  越过永定门,烟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

  东临辽碣,西依太行,北连朔漠,背扼军都,南控中原,当年燕王朱棣选定此地为都城,既要用此地理之气,又要废除元代的剩余王气。风水师将宫殿中轴东移,凿掉御道盘龙石,废去周桥,便安了君心。

  偌大的北京城,外城包着内城的南面,内城包着皇城,皇城又包着紫禁城。从外城到紫禁城,城墙外俱绕以宽深的护城河。天子便居于全城中心,处在层层拱卫之中。京师四周布以天、地、日、月四坛,紫禁城于天地之间,受四方辐辏。

  整齐划一的东西——南北向大道映入沈语冰眼帘,身后的永定门,正是京师外城的南边正中心,也是纵贯南北的京城布局的中轴线起点。而暂且望不见的皇城后门——地安门以北的钟鼓楼,则是这条中轴线的终点。

  全城的金碧辉煌、雕栏玉砌俱沿着此中轴线铺开,和着四周一众低矮、青灰色的四合院,便是城高墙厚、楼阁相直、商铺林立、百货充市的皇城之都。十五年前,父亲沈铭从这里离开。

  安顿好后,她独自一人往京城大街小巷信步闲逛。若不是十五年前那场风波,这儿,便是自己出生,嬉戏,成人的地方,也是父亲齐家治国,功成名就的所在。

  城中大小商户,遍售百货,往来招徕,不胜喧闹。她停下脚步,在一处珠釵铺子前流连。

  一支发簪,像极了那时文敛锋红着脸庞递来的玉花衔珠簪,垂珠玲珑可爱,随风摇曳生姿。她捻着发簪,想入了神。

  “送给心上人的吧?”有人问,她转过身。

  是和自己一式打扮的书生,密发白颜,一侧脸上有个很深的酒窝,更显得俊俏纯真。会试将近,京师赴考的学子为数不少,大多窝在住所温书,生怕遗漏一字。

  “我们见过,兄台可记得?今日你于我后,入住城东客栈。当时我家童儿落了科考浮票,你提醒了他。”书生积极描述细节,好让她回想起来,“若不是你,我麻烦可就大了。”

  经他一说,确有此事,当时行色匆忙不曾留意浮票主人,原是个笑眼书生。

  “在下山东莱州籍人士,孔慕丘。”书生拱手作揖。

  “孔孟之乡,籍名两知,兄台名姓确属别出心裁。在下杨笙,辽东都司人士,见过孔兄。”她作揖还礼。

  “让杨兄见笑了,家尊希冀慕丘能荣沾圣人遗风,学有所成,又家学无深,取了这么个张扬恣意之名,失礼失礼。”他摇头赔笑,倒有一番率真情态。

  他又问沈语冰:“怎不见杨兄书童服侍左右?”

  “在下家贫,两餐温饱即可心满意足,长途赴考,更无多余盘缠请的了书童。”她淡然说道。

  孔慕丘见她谈吐不俗又这般自力更生,更是高看了一眼,说:“慕丘乃丁酉年三月出生,今年二十有六。看杨兄模样,应该是少年博学,年纪轻在下许多吧。”

  “孔兄客气了,在下同是丁酉年,月份稍晚,九月朔日(即初一)生辰。”沈语冰讲的正是杨笙的年岁,她必须有意识地训练自己,把关于他的一切内化为第一反应。

  他大感意外,睁大明秀的眼睛道:“杨兄若不说,我还以为你未及弱冠之年呢(即二十岁)。”又欣喜笑言,“既如此,愚兄便当仁不让。我有随身童儿两名,一个就跟在你左右。会试三场,三日一场,于五尺单间,终日不得伸展,若无侍童应对里外,如何能行?就这么定了啊,你勿与我推辞。”

  见他盛情难却,且会试期间确有需要,便郑重称谢。二人同行,在京师街衢漫步,融入皇城之都、天子脚下的熙攘众生相。

  城东客栈因地处便捷,许多赴考学子便住宿于此。客栈颇为应景,在厅堂四面墙上均悬挂有数株白菜,寓意“高中”。

  沈孔二人回到客栈,正是申时哺食时分(即古人第二顿饭,一般为下午四点)。孔慕丘这才留意到墙上物件,不禁调侃道:“这个老板有意思,明日让他再买雨伞同蓑衣挂起来,‘高中’同时,‘有备无患’嘛。”

  沈语冰嫣然一笑。二人便在一桌落座,用些茶饭。

  这一笑,让邻桌之人停箸驻杯。

  一个脂发粉面,举止阴柔的书生走过来,径自对面落座。身边随从自觉侧立两旁。

  孔慕丘见状不悦,起身问道:“兄台何事?”

  沈语冰仍坐着,顾自饮一杯清茶。

  来人也不理会孔慕丘,只端坐着向面前的沈语冰道:“在下江西分宜县人士。”

  她略一停盏,旋即继续呷一口茶。

  见不予理会,他补充说道:“分宜县,就是当今首辅之乡。”

  沈语冰心惊,不知来者何意。

  “我乃当今首辅侄亲。”书生声音不大,却足以令周遭耳闻的一众人等侧目。谁人听不出,这意味着,金榜题名,无出其右,高官厚禄,只在明日。

  沈语冰却心定了。她因放松而嘴角无意一抹笑意,更把眼前人看得心神荡漾。

  “本公子素来爱结交风流俊才,在此三请公子贵名。”书生端坐抱拳。

  她这才抬头:“在下杨笙。”

  孔慕丘愤懑坐下,这眼前人看似有礼,实则气焰嚣张,自视名门,又出言盛气凌人。心头挠抓,无计可施。

  “辽东都司人士!”严公子欣喜接话,精准中的。

  “看来足下不但系出名门,对会试诸生底细,也了如指掌。”沈语冰语带轻蔑。

  他倒不以为意,得意说道:“本公子早听闻上一年秋闱,辽东有一经魁,生得水一般模样,人称‘玉面书生’。不仔细瞧的,还以为是哪家姑娘误入了考场。”

  她神态自诺,未给任何反应。

  “几番打探,只想着那一日能一睹风采。孰料今时有缘,得此一遇。严世蕾顿感三生有幸,可与公子换帖相交乎?”他举杯于沈语冰前。

  她没有与之碰杯呼应,反而径自饮尽最后一口清茶,落落置杯于桌面。

  严世蕾举杯的双手停驻在半空,伸也不是,收也不能,颇觉尴尬。况一腔热情在众人面前沦为一厢情愿,堂堂严氏宗亲,何曾受过这般冷遇。不觉间,顿有羞愤之情生起。

  停杯须臾,沈语冰才缓缓说道:“贵胄之门,竖子无福高攀,公子好意,在下心领。”言罢,拢袖起身欲意离场。孔慕丘这才有了悦色,赶紧跟在身后。

  严世蕾面如土灰,忽然大喝一声:“人言北方学子系属夷狄,不通教化,今日看来,此言非过。”说话间,两旁随从将沈孔二人拦截。

  “干什么!”孔慕丘怒目而视,“走开!”他喝向面前人。

  “你说北方学子是不是不通教化?”严世蕾骤然收起怒容,再次镇定落座,神情阴邪难测。他一面往杯中添水,一面继续说道:“你答了,我就放你走。”

  “笑话!天子脚下,岂容你仗势欺人?”孔慕丘伸手挡开严家随从,双方手脚对垒,就要扭打起来。

  “洪武三十年礼部会试,江西泰和人中状元,全榜五十一人皆为南人,没有一名北方士子中第。”严世蕾顾自说话,句句掷地有声。言罢,对着孔慕丘喝道:“你们北方士子通通落第!如此不通教化,还留在此地,辱没斯文吗?”

  孔慕丘憋得满脸通红,心中知有此事,辩驳无门,立在原地喘着粗气。

  沈语冰轻按他的手臂,摇头示意勿要被彼激怒。转身看向严家公子,道:“足下所言非虚。洪武三十年春,是科共录取进士五十二人,俱是南方人。然而人言,疑有南方主考官蓄意挑选劣等考卷送呈□□,此事未经查实。后经□□亲自阅卷,录取六十一人为进士,俱为北方士子。足下看,如何?”

  不等严世蕾思索反驳,她又道:“南人生就一片春花秋月,富贵温柔,终日在楼台烟雨中反复练习笔上之功,熟能生巧尔。然北人,铁马冰河,苍山日暮,厚重胸怀非靡靡之音所能企及。且齐家治国之道,就凭你几篇锦绣文章可得?”

  她有些咄咄,令座下严世蕾瞠目结舌。

  “况□□因当年科考‘春秋榜’之案,将科考南北分榜,南北方士子各按比例取录。遂有今日之‘南榜’‘北榜’‘中榜’三榜取士,使举国士子四方辐辏,天下归心,共辅社稷。足下今日所言,莫不是离间南北,异议朝纲,甚至乎有心立‘乡党’之言?”沈语冰连珠带炮,层层递进,听得身旁的孔慕丘拍岸叫绝,激动难当。

  严世蕾被这突如其来的宏论瘆得后背直冒冷汗,又自觉此时在众人旁观下再行反驳也属狡辩。本欲借地域之机羞辱一番,未料却被狠将一军。此“玉面书生”非徒有其表,居然是个厉害人物。

  幸得也是出入过场面之人,便自给台阶,阴阳怪气道:“本公子也是陈述实情而已,当年春榜情况,的确令人唏嘘南北之别啊。哼,竟不知这间小小客栈原来深藏鸿儒。来日方长,总有机会再请公子不吝赐教!”一边讪讪示意左右放行。

  沈语冰嘴角勾一抹似笑非笑,点头告辞。孔慕丘趔趄着跟在身后,仍然十分激动。走到楼上客房时,他按耐不住合拳庆贺道:“小笙,你可真厉害,把那个不男不女的花苞好生教训一通,看他还颐指气使,嚣张跋扈个什么劲儿!”

  见沈语冰没有接话,又雀跃说道:“今儿个,也算是给咱们北方学子长脸,扬眉吐气一回。平日里难保那些南人不似花苞这么想咱。”

  她叹息一口,平静说于眼前尚在慷慨满怀的书生:“只道莫须有。今日我等即是南人,同样会有一套说辞。”

  孔慕丘觉得很有道理:“笙弟所言甚是,看那个家伙就是面子挂不住,百般找茬。今日给他个教训,叫人痛快。怪里怪气的,说不准是个龙阳之癖。”说话间,见沈语冰面有沉色,心有所思的模样,有些不解道:“你怎么不高兴了?”

  “非不高兴,只是还是任由了心性。”她说,“本不该出言这许多,逞口舌之快。且不说那人今后高中与否,终究是得罪权贵宗亲之举,以后麻烦事必不少。非惧怕权势,乃应以中榜为首,越少些变数威胁,越好。”

  孔慕丘对沈语冰的功名得失心甚感意外,自己虽也全力赴考,更多是源于光耀门楣,达济天下的想法而已,若然今朝不第,来日亦可再复。眼前这天资不俗之人实不该有这般功利心肠啊。

  京师,东南方位,贡院。

  嘉靖帝朱厚熜敕令:由礼部主持,大学士二人任主考官,翰林院十八人任同考官,是年会试,开考。

  会试分三场,三日一场。首场在初九,次场十二,第三场在十五日。先一日入场,后一日出场。

  贡院单间名号房,长五尺,宽四尺,高八尺。天下间的熙熙学子,寒窗二十余载,俱在此一发。

  “名杨笙,年二十六岁,身纤,面白无须,凤眼。”浮票所载信息与考生特征经严格把关后,沈语冰拿着分发给每位考生的三支蜡烛,进入号房中,号门即刻封锁。

  三场考试,为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一众考生于试卷之首,书三代姓名及本人籍贯、年龄,所习本经,所司印记。九日之中,沈语冰与贡院里举国青年的佼佼者们一样,殚精竭力写下每一笔划,搜索枯肠构筑通篇文思。这五尺单间,做题在此,休息在此,自我激烈亦在此。几场下来,俱是压抑疲乏。何况女儿身弱,到中场,竟有些力不能逮之感。

  九日之后,全国南、北、中三地域,包括应考的各布政司的举人和国子监监生在内,将共取三百余名士子,在此鱼跃龙门。有幸得“贡士”资格后,再向灵山奋进——天子殿试,亲策于廷,天下士子心俱向往的“抡才大典”。

  那也是杨笙兄梦寐以求的场景吧,沈语冰想。

  九日漫漫而过。走出贡院,伸展腰肢,那日西沉的落日,竟还有些晃眼。

  沈语冰险些晕倒在地,幸得小跑迎来的孔慕丘身手敏捷,拦腰将她扶住。定定神,一行方才慢慢走回客栈。步履虽有几分沉重,心头却是久违的轻松。

  身后,礼部官员们在继续忙碌着:弥封、誊录、校对、阅卷、填榜,一系列工作紧锣密鼓又谨小慎微。待到四月杏花怒放,□□再浓时,杏榜之上,可见先人名姓否?

  会试放榜,何称“杏榜”?皆因自古彼时正值阳春,杏花绽放。“杏榜题名”,高中者“贡士”也。

  会试过后,再两月方才举行殿试。

  自觉发挥不好的举人们早早收拾行囊返乡上路,今后凿壁悬梁,雪地萤光,三年后再行风云际会。一路从童生试,乡试斩杀至今日会试,即使年逾古稀,自是不愿终点之前轻易舍弃的。否则当日乡试放榜,这些有了“选官”资格的举人老爷们,早可到地方当个知县、教谕,安闲吃皇粮了。

  再加上多数负担不起两个月客居旅资的考生,京师近期才俊云集的景象,便一下消弭了。周遭客栈的老板盘算着旺季已过,早早在价码牌上重新标注,一房难求的盛景,也只能等待下一批考生了。

  孔慕丘也要回乡,他倒不是以上情况任一。当日启程赴京时,母亲感了风寒抱恙在身,虽不严重,却也牵挂孝子心肠。这许多时日过去,想是早已药到病除,归家看了究竟才放心,也不误放榜有期。

  沈语冰执意让这几日帮衬左右的小童儿跟随主人回家,孔慕丘勉强不过,只得再三交代保重之言,便车马隆隆地上了路。

  一时之间,城东客栈,寥落清净。

  小二哥端来一壶热茶,她沏上一杯,一面悠哉看几篇策论。遇有精彩论述,心中叫绝,反复默诵。读到不予苟同之处,摇头晃脑,叹笑一二。

  饮茶阅卷间,忽感精神有些恍惚迷惑,身子微微发热。以为是春困秋乏,便接连多饮了几杯提神。岂料,这股热气愈来愈冲,开始在身体里左突右撞,周身皮肤也跟着发红发痒。

  发生什么事?

  她拍拍自己愈加恍惚的脑袋,用力甩头清醒。须臾功夫,一股兴奋不已又迷离无着的情绪涌遍了全身。

  沈语冰勉强扶案站起,顺着墙沿慢慢挪到塌前,用尽气力,宽了腰带,脱下襴衫,呼啦一下倒在了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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