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还原
女娃娃们旋到舞台中央,手牵手婷婷地站成一排,两腿拧个麻花鞋尖交错着戳在地面。大嘴唇左右相连形成一道鲜红的波浪墙。娃娃们真是舞得太用力了,额角还有鼻翼间淌下的汗水在灯光下闪着亮,胸脯一挺一缩地气喘,我隐隐约约都能听到她们的喘息声。
喇叭形的光柱变成三条,一条从左一条从右一条从头顶聚焦在女娃娃们中间,慢慢地一条身影从女娃们身后升起,他在舞台中央渐渐被举高再举高,直到膝盖超过红嘴唇他才停了下。他一身笔挺的西装,一条鲜红的领带和那些红嘴唇正好相配,他左胸上别着一朵小红花。他好像稍稍有些不习惯,聚光灯照见他的双手不断抻着衣角。
后主男的双拳悬在我们的鼻梁上,我听到他的拳头咯吱咯吱响,他的气喘也加快了。我们身后有了些声音,是小公务员和司机的影子!两个大黑影拦下他们,他们指着我们的方向,在微弱的灯亮中和大黑影们连比划带说。我扯扯后主男的裤腿,我的右鞋玩命似的跟他喊,要他当心后边。可他却无视身后的危险,雄狮看水牛一般不错眼珠地盯着舞台中央的人,就等着猎物进入自己的伏击圈。
芳姑娘的声音出来解围了:“观众朋友们,我们都在期待着故事的主人公,现在有请深情一吻的主人,海龟湾黄水谷的好村长,走到我们面前,跟大家直抒胸怀吧!”那些女娃娃们闪到一边,那穿西装的人快步从梯子上走下,来到小鲍和芳姑娘中间,三条光柱交错着照着他们三个人。黑暗之中三步之内后主男就能跨上舞台,就能跨进光柱里面,就能拦腰抱住村长,逼迫他当着台下所有观众的面,掏出放一次巨龟的钱给山里的娃娃们盖学堂!他不会不同意,因为他不敢在这么多人面前丢自己的脸。那样犟老头子这辈子的念想就了了!
猎物走进了伏击圈,雄狮做好了启动的准备,我们的牛筋底被一双干瘦的大脚在沙地上碾得生疼。村长在光柱里深深地鞠躬,他看不见台下的景象,只是用耳朵搜集着掌声。他的眼圈湿润了,这么多年来他的冒险、他的劳累、他的辛酸、他的筹划、他的算计、他的委屈、他的悲伤,总之他坚持到底决不后退!一个大男人当众擦拭眼泪,彩色的雪花突然大把大把降下来,落在芳姑娘头发上,落在小鲍肩膀上,落在村长的深色西装上。又是热烈的掌声,光柱里村长再次噙着激动的泪花深深鞠躬。他所有的努力今天得到了报答,五十年后人们依然会赞扬他,一百年后人们还会记得他,一千年后他就是这里的传说,他就是眺望大海的一尊雕像。
无论光明中的人们如何辉煌,黑暗中雄狮嗅到的只有猎物的味道。他霍地站起身一个健步跨到台下,双手按住舞台的边缘抬腿就要翻上去。村长和小鲍看到了光柱边缘伸进来的一双大手,猝不及防脸上就是一怔,芳姑娘双手攥成个疙瘩紧紧按住胸口,脸上跳出一抹惊慌。雄狮就要冲上舞台了,黒暗中闪出一条黑影一双粗大的胳膊将他拦腰抱住,往后用力一扽,借着惯性两人同时仰面摔倒在第一排马扎儿和舞台中间的空地上,后主男还压在了那个人身上。前排有人尖叫,但被后面热烈的掌声盖下去了。这是第二次我们被摔得鞋底朝天,上一回还是跟着先主男摔倒在海关大门旁边。
又一条黑影闪出来抱住后主男的头强按在地上,后主男的嘴好像被什么东西堵上了,唔唔唔唔喊不出来。压在下面的黑影疾速翻过身,两个人猫着腰就把我们往舞台边上拖,后主男奋力挣蹦着,我和我的右鞋拼命在地上踢蹬着。但是无济于事我们挣脱不开两个健壮的小伙子。我们被越拖越远,我听见舞台上下恢复了正常,村长缓慢的语调伴着芳姑娘银铃一般的笑声。
我们已经被拖出了会场,又是几个黑影窜上来。“快快快!公路上人太多,你们沿着沙滩往东去,越远越好别惹事儿!”我又听到了小公务员喘吁吁的声音:“别伤了刘爷爷,他只是气迷心窍!”唔唔呜呜呜呜!后主男还是说不出话来,他的胳膊被人紧抓着。我们俩一个劲儿在沙滩上挣扎着踢蹬着。我们被拖行了很远,终于停了下了。后主男喘息着从地上爬起来,他周围四个壮实的后生也喘息着,他们东南西北站定把我们圈在里面。愤怒而衰老的雄狮被冷漠而健壮的群狼包围。他努力让自己站直身体维护着狮子的尊严。
“头儿,这老家伙疯了,把我手都咬出血来了!”我们身后的壮汉说。“闭嘴!”我们前面的壮汉喊道。他又看着后主男说:“大爷您别误会,我们不是警察,我们不抓您。这是现场直播!您砸场子可不行。我们签了合同得履约。”后主男吼道:“我教训自己重孙子,干你们个屁事儿!”壮汉的声音沉稳而坚定:“您这是跟谁我不管,我告诉您演出还有半小时结束,散了场您就自由了,可是现在得委屈您在这儿陪我们哥儿几个待会儿!”
又是鞋底子踩在沙子里的声音,村长的司机扽着小公务员踉跄着跑过来。小公务员摘歪到我们身边,俯在后主男的肩头吭哧带喘地低声说道:“大爷,村长不容易呀!韦驮寺用的全是锡兰进口的莹雪玉,还有河北一大片新房,都是靠贷款,放龟的收入根本不够用。房价上不去银行逼债,村长凭市府的批文向开发银行要贷款,可是现在银根紧呀,银行咬死了拆迁不完成,项目不启动一分钱不给,市长求情都没用。村长没辙呀,真断了资金链那就全完蛋了!”
“大爷,那帮他妈的天使投资,听说咱是省里确立的转型经济示范园,打破头都想掺和进来,可听说银行不放贷,他们他妈的扭头跑得比兔子还快。大爷为您一个人您甘心看着全村破产吗!咱现在把项目搞起来,那北方的大导演就会签合同来拍贺岁片,到时候咱一炮打响就全活了,过几年大把大把现金流来了,别说建一所竹梯小学,十所八所也不成问题呀!”
我的右鞋说:“老头子,村长够阴够狠呀!欠一屁股债还花大钱请大明星搞大庆典死撑门面!”我说:“人都是这样,不撒小钱捡不到大钱,不成捆烧钱,谁打破头往你兜里塞钱。嘿嘿,老早以前先主男就说过的,涉险滩发横财靠的就是这么一本经!”
“好你个臭小子!”我听到后主男痛骂着。“原来你们没钱天天在村民面前他妈的装蒜是吧!”我们衰老的雄狮再一次进攻了,他双膀一搡小公务员砸在正面那个壮汉身上。后主男猫着腰撞向西边的大汉,当初小皮箱就是这样在海关门前放倒了先主男。突围成功了,我们被他扽着在细细的白沙上深一脚浅一脚向着舞台方向奔跑着。脑后有气喘声,他挥起胳膊肘向后砸去,又一条黑影痛苦地翻倒在地上。后面的大汉紧追不舍,后主男突然侧转过身,左腿像蹦起的弹簧一样踹向身后,我看见眼前一张大脸越来越近,一尺,五寸,一寸,我居然触到了他的络腮胡子。
砰一声响,一条黑影从我身下蹿上来,和我剧烈地撞到一起,那是黑大汉粗大的胳膊肘。我用尽了所有摩擦力,还是从后主男瘦骨嶙峋的左脚上脱了出来,疾速旋转着飞向繁星密布的夜空。我听到我的右鞋在喊我:“老头子你快回来呀!”
我看到了满天星星。
我看到后主男倒栽葱似的倒在沙滩上,两个壮汉把他压倒。
我看到了满天星星。
我看到有人急急忙忙抬着一副担架冲进沙滩,那担架和先主男当初躺过的担架一模一样。担架后面小公务员搀着婆婆,婆婆哭喊着踉跄着往前跑。
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我看到后主男被抬上担架,所有人都离开沙滩向公路跑去。
我看到了满天的星星。
我什么也看不到了,我重重地砸在棕榈叶上,弹了一下滑落到棕榈叶和树干的夹缝间不动了。
远处的舞台上传来女高音百灵鸟一般动听的歌唱,我听到了热烈的掌声,而我却在凄凉苦咸的海风里失去了我所有的亲人和伴侣!
.........
砰砰!砰砰砰!
开门呀,赵大爷!我是谁呀?我桩子,圆恩寺门口打着京韵大鼓说山东快板的桩子!可不是我吗。
哈哈,听出来了吧您?赵大爷,我就是来看看您,给您带一只小海龟来,您按着这个比例配盐水它就能养活,小鱼小虾什么的喂点儿就行,皮实着呢它!您看看这一圈蓝毛。不过它是公的可不能下蛋!嗨呦!值不当什么钱,甭可气了您!
怎么样赵大爷,小两个月了,见天儿跟您嘚巴《左鞋掷地》,您老人家早就烦了吧?耳朵一准儿起茧子了,哈哈哈哈!打明儿起呀咱还说《三国演义》,成不成您!
其实也不怨我,那老左鞋天天夜里托梦在我耳朵边唠叨个没完没了,弄得我睡不着觉。后来我说那什么吧,有什么冤情你就说,我记下来赶明儿在圆恩寺门口儿都给你唱出去,嚷嚷出去行不行!就这么着他一边说我一边记,哎呦您可不知道,这人有人言鞋有鞋语,我得一句一句给他翻译不是。再加上他老左黑没心没肺不识数说话也不着个四六,讲出的故事没头没尾,哪儿都不挨着哪儿,翻译完了我还得替他捋捋顺顺,归置归置再圆活圆活,可不是吗!他那前言不搭后语儿的,我唱出去不挨骂才怪呢!谁听呀?
哎呦,今儿个我来就是给您找补找补,我准知道您心里痒痒,着急想知道故事里那些生灵最后都怎么着了。这不是前几天我没说书,我呀跟媳妇自驾去了趟海龟滩黄水谷岩溶山。可不是吗,我得替大伙儿打听打听到底儿后来怎么着了不是。
您别着急我挨个儿跟您说。
我准知道你最揪心竹梯小学的学生娃儿,甭操心啦,人家在崖下面盖新学校了,嘿!大瓦房塑胶跑道还有电脑能上网。不光是竹梯村,岩溶山里一口气盖了十来所新学堂。您猜谁出钱?什么红会呀,您猜不着,是顺喜出的资!哎呦人家可是发大发了,网上卖海鲜发达了,到海外边最大的那个什么地儿上市去了,哎呦还自己写回忆录真是了不起。
唉!可也有不好的,有了学校就是招不到老师,小青年儿都不愿意进山。还得说人家陆老师,退休了每礼拜还去竹梯小学教一天书,还说呢,只要是走得动就来。噢,她和李校长公母俩也是无儿无女,现在住在县城,政府白给了他们一套三居室,九十平吧。嗨!你当是咱们这儿呢,县城里房子倍儿便宜!就是李校长呀,脊椎骨断了瘫了出门就得坐轮椅呀!可不是吗!不光是腿的事儿。唉!你这杀了人的天呀呐啊哈呀!
噢您说村长呀,这不是政府人员不准兼职经商吗,他把村长辞了,专心当总经理。您问谁当村长呀,不是小公务员,他提了主任,想当村长还得锻炼几年。再者说现而今没农民了,兴许过二年村长也就没人当了。
那什么马小勤上中学了您知道吗?学习特好,还代表中国学生上美国也不什么国际交流去了。她妈手术也做了,人没事儿就是身子虚老喘,大夫说是岩溶山水不好的过儿。马小勤她弟弟找没找着,这我就不知道了。叫我说她爹应该回来了,您琢磨,女儿给他拔份儿又露脸儿的,他干嘛不回来!
噢,先主男倒是不怎么回来,说是身体不大老好的。他媳妇年年都回来,赶着年底回来。啊!这不是搞贺岁片吗,回回都得审査不是!她老跟小鮑一块儿参加首映式。哎呦网上都传他俩的绯闻,您说这人也不是怎么的了,心里边邋遢那网上能干净吗?再怎么高科技,良心还是最要紧的呀!老理儿呀,一万年也错不了。
先主男那两孩子说是去了美囯什么常春藤读书,我估摸着也就合咱们这儿市重点吧。唉,您大孙子不也在市重点吗。嗨!什么取消重点学校呀,全他妈是骗人的,您千万别信。您就记着我一句话,凡事儿没有花钱的不是。赶明儿上中学我再帮您找人。哎您大孙子呢?强强过来呀,上大爷这儿来,看大爷给你拿来的蓝毛海龟!稀罕着呢!干吗呢你?几点了还没做完功课呢!呦嘿!你说现在这老师哈,他们真下得了这狠心!哎,十年寒窗苦呀!
赵大爷,要说您这孙子那是有福之人呀,你瞅瞅这俩大耳垂儿。我说强强,赶明儿当了市长省长别忘了大爷,大爷没儿没女,老了傻了全得靠你照着呀!嘿,好孩子!就冲你这句话,过些日子你桩大爷一准儿再去海龟滩给你弄一只能下蛋的蓝毛龟。好不好!就是!
哎哟,赵大爷,咱刚才说哪儿了这是?噢,那个委主任放出来了,是呀服刑期满,人家没有死的过儿不是。大别墅是充公了,还是给他在市府宿舍大院留了套三居室,见天儿家里糗着不出门。那书记,在早就是那市长也进去了,可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了。他摊的事儿顶着天了您呐,不光是贪污腐败那点事儿,他手里有人命呀!报上没细说咱也就别瞎传啦。
哎,要我说呀,后主男老两口也是有福之人呀!您琢磨呀,一百多平大房子在一层,外带花园。婆婆自已种点儿菜,种点儿花,跟婶子媳妇们说说话儿,照顾照顾老头不挺好吗。就是老头子痴呆了,谁跟他打招呼他都不理人家,嘴里就一句话,说娃娃们从崖上下来在平地上读书了,我这辈子的念想就了了。
哎,赵大爷,一提这老头呀我这心里就不落忍。哎,得嘞!还是跟您说说那两只黑皮鞋吧。我们公母俩去了白沙滩,找了一溜够也没找到那只老左鞋,我媳妇把我这顿臭骂,说我纯粹是撒异症。嘿!晩么晌儿睡下了又梦见老左黑,他叫我呀别找他了,说他正在去芳丹思蒂的路上,再也不回来了,也不会再搅和我了,还说谢谢我,说这辈子也够了。您说奇不奇,一只鞋怎么去芳丹思蒂呀?
说到那只右鞋呀我真是一点准信儿没有。后主男痴呆了,谁也不知道右鞋的下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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