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远行

　　我这只衰老的左鞋终于离开了白沙滩，离开了我们这个故事开始的那个地方。我的鞋底开胶了，扎线也被海水泡烂了，全身浮肿没个鞋样，我就是地板上一摊烂泥。我在这里忍受着黑暗和肮脏，等待着我的彼岸芳丹思蒂。我的腹内空空什么也吐不出来，没完没了的揺摆中噩梦把我一次次吓醒。其实去芳丹思蒂也不是我的本意，即便到了那里我也是举目无亲根本见不到先主男一家人，他们到了那里，肯定是富人中的富人，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阶级，凭我这样的身份就别巴望再见他们一面了。

　　但是能离开白沙滩我还算是很幸运的。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我失去了我终生的伴侣，我在沙地上活受着死去的孤寂，悲哀绝望孤独伴着慢吞吞的时光渐渐把我埋葬，但我居然就活着，在死亡里活着。

　　一只觅食的大鸟把我当成了树上的松鼠，没过多久我又被拋弃了，丢在白沙滩上。很多人经过，丢下各式各样的垃圾，很多垃圾被清理走，可我却被人们忘记。警长来关心过我，只可惜我不是他办案的物证。我躺在不该躺的地方，被海边散步的人一脚踢进浪花里。潮水又把我卷上沙滩，我看到一些奇形怪状的白色大厦在棕榈树后矗立，沙滩上撑起一大片又一大片黄色的遮阳伞，花花绿绿的泳装在浪花里闪现，几只三角形的大鸟在海面上飞翔。

　　在痛苦的梦境里呢喃着，我居然撞见了说书人桩子，他和圆三儿一样饶舌，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他答应一定把我的故事传唱出去。哈哈哈，我在悲凉中苦笑，原来出名就这么容易！

　　我的思绪又一次沉重起来，我的右鞋呢？我们从岀生就在一起，我们没有选择爱情的自由，也不需要山盟海誓，因为我们的生命和爱情本来就是孪生姐妹同胞兄弟。可是她在哪儿呢？对鞋说来分离本身就是死亡，我们彼此杳无音讯，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都已经成了人类的垃圾。

　　“同学们大家排好队，跟老师一起来，我们夏令营活动一定要遵守纪律！”我倒扣在沙滩上，第一次听到了小学老师充满职业素养的女声。

　　随着姑娘的声音，一双坡跟儿鞋来到我的面前，接着是蹦蹦跳跳一大群童鞋，他们欢欢笑笑，可瞧见我却有些惊慌。

　　“同学们，大家告诉老师我们今天的任务是什么？”

　　“清，清理沙滩上，上面的垃，垃圾，保护环境，环境，境！孩子们的回答并不齐整。”

　　“很好！那同学们告诉老师捡垃圾时的注意事项。”

　　“不许用手！不许打闹！”

　　“戴....戴上白手套！”

　　“用竹夹夹起垃圾！”

　　“要记得多喝水！”

　　“紧跟老师，掉队了就不给小红旗！”

　　“不告诉陌生人爸爸妈妈手机号码！”

　　“太好了！今天我们都是环境小卫士，老师宣布净滩行动启航！大家注意谁也不许到水里玩耍！”

　　一只竹夹子晃晃悠悠把我夹起，噗通通我掉进了黑色大垃圾袋里。一个塑料瓶，一块西瓜皮，一只香烟盒，还有半只烂拖鞋。我们被拖动着在沙滩上滑动，我很久没有这么长时间连续运动过了，身体颤颤的感觉很舒坦。

　　“同学们外出要多观赏景物，大家用刚刚学过的比喻句来描写海边美丽的景色好不好！”

　　“好，好，好....好！”

　　“老师，棕榈树像威武的哨兵。”

　　“老师，大海像蔚蓝的天空。”

　　“老师，滑翔伞像大鸟展翅飞翔。”

　　“老师老师，浪花像天上的白云。”

　　“老师，大海像爸爸的1573。”

　　“老师，沙滩像妈妈的粉底霜。”

　　“同学们，我们要学会用美好的语言描绘身边美好的景物，要有明确的中心思想，不要说那些不美好的没有意义的东西。”

　　啪啪啪！好像是几只酒瓶子掉了进来了。

　　“同学们，这学期我们阅读了几篇童话故事。老师看看哪位同学能自己编一个童话故事讲给大家听呀？赵强强你平时最爱讲故事，今天你就来试试吧！”

　　“老师，那，那我能这么说吗....”

　　“好孩子大胆些，同学们咱们给赵强强加油好不好！”啪啪啪啪啪！

　　“那我就说啦！嗯，有一天大海妈妈伸出温柔的浪花，嗯嗯，去拥抱她的，嗯嗯，在沙滩上淘气的沙粒宝宝们！有一粒最淘气的沙粒宝宝躲在啤酒瓶里不让妈妈看见....”

　　“哎哟，太有想像力了！同学们你们喜欢吗？啪啪啪啪！赵强强，老师给你个建议，应该是沙子藏在海螺壳里，不要讲酒瓶子。”

　　“可是老师这里只有酒瓶子，我还从来没见过海螺壳呢。”

　　“赵强强，老师刚才不是说了吗，用美好的语言描述美好的事物，要有中心思想，不要讲没有意义的话，你听明白了吗！好了赵强强，老师不打断你了，同学们大家鼓励鼓励！”啪啪啪啪！

　　“嗯，小沙子藏在海螺壳里，嗯，天黑了大海妈妈很着急。宝宝快回来吧，跟妈妈回家去！小沙子跑出海螺壳哭着说，我还想玩呢，就不回去，就不回去！大海妈妈特别生气，大浪花卷走了小沙粒。大海妈妈生气地说，不完成作业天天就知道玩！”

　　“好啦！女老师的声音打断了赵强强的故事。赵强强呀，老师刚刚说了要用美好的句子描写美好的事物，对不对？今天回家再把故事编生动些，一定要有中心思想要有美好的寓意。如果有问题就让妈妈给老师打电话，咱们一起商量，什么时候给老师打电话都可以，好不好赵强强？下周一要讲给全年级同学们听呀！”

　　“好....吧！”小男孩怯生生地回答。

　　大垃圾袋里的垃圾越来越多了，我被几只塑料袋遮住了视线，看不见上面的东西。一拉罐饮料瓶不断填充着我周围的空间，我悲伤地想着，若是我的右鞋也在同样一只垃圾袋里，没有我在她身边，她一定会非常害怕的。

　　啪！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我的腰上，我疼得叫起来:哎呦！疼死我了，谁呀看着点儿好不好！

　　窸窸簌簌塑料袋被掀开，一只大酒瓶愣愣地看着我，他的商标脱落了一半，招摇着向我挥手，他居然说话了，可是我一点也听不懂：

　　“噢！侬！蒙纳咪！埃库兹苦赛慕哇！”

　　“你是谁呀大酒瓶？你讲的话我根本听不懂！”我好奇地端详这只说海外话的深色玻璃瓶。

　　“真抱歉我亲爱的皮鞋，请你原谅我的唐突，我在寂寞中沉默了太久，忘记了我这是在哪里，一不小心说出了家乡话。咱们还是正式认识一下吧，我的名字叫拉菲，我出生在遥远而美丽的波尔多，我的家乡到处都是葡萄园，在美丽的田园尽头就是白雪皑皑的比利牛斯....”

　　“得了吧得了吧大酒瓶，我已经不疼了，你不用说这么多道歉的话。还是歇会儿吧！”我有些不耐烦了，以我现在的处境，确实没心情听别人一嘴天上一嘴地下的瞎嘚巴。

　　“哎呀我的黒鞋朋友，看得出你我都是人类的垃圾，你一定和我一样经历了长期的孤寂。在我的故乡欧罗巴心理健康是个重要的课题，长期不和生灵们交谈，你的心理就会有阴影，就会不健康的，你们这些中国的生灵应该懂得，心理健康和身体健康是同样重要的。难道我说的不对吗？为什么你拒绝和我交谈？”

　　我好像听出他讲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于是就找我听得懂的话题和他聊起来：“我说酒瓶老兄呀....”

　　“噢对不起！我不是普通的酒瓶，请称呼我拉菲先生，幕休拉菲。”

　　“好吧拉菲先生，我左老黑从没出过国门，你既然是瓶外国酒，那我倒要请教请教了，你说波尔多遥远又美丽，难道波尔多是天堂吗？难道波尔多还能远的过芳丹思蒂，波尔多还能美的过芳丹思蒂。”

　　“噢！我的上帝！”那酒瓶子惊讶万分，掉下一半的商标纸紧抱着后脑勺，眼睛瞪得像两个大铃铛。“我的皮鞋朋友啊！你怎么知道我去过芳丹思蒂！”

　　“拉菲先生你误会了，我以前从没见过你，不知道你的来历，但我有个朋友全家都住在芳丹思蒂，我只是想跟你打听打听那里。”我把先主男称为朋友这还是头一次。

　　“你？我的皮鞋朋友？酒瓶子怀疑地看着我。全中国富人中的富人才有机会去芳丹思蒂，那些在福布斯榜单上成功隐身的真正的中华巨富们，才有资格获得芳丹思蒂的永久居住权！你这只普通的皮鞋？唉，请你不要误会，我只是想知道你真有这么有钱的朋友吗？”

　　“如果你不相信我那咱们还谈什么？”

　　“噢！不不不，我亲爱的皮鞋，那我就给你说说芳丹思蒂。但是说来话长，你必须听我慢慢讲，这可要说到1870年的腥风血雨！”

　　我点头默许了他，他比鞋油圆三儿还要饶舌，不过听这个外国生灵唠唠叨叨，我心里的悲伤孤寂确实减轻了不少，而且能通过聊天长点儿见识。那空酒瓶一下子来了情绪，他得了大赦一般滔滔不绝神采飞扬地讲了起来：“唉！1865年我的肚子里装满了波尔多拉菲酒庄的葡萄酒，坐着四轮马车来到美丽的凡尔赛宫，殷勤地侍奉着我们伟大的夏尔路易波拿巴皇帝，陛下的叔父就是我们法兰西人民心中永远的骄傲，欧罗巴的军事天才，伟大的战神拿破仑。”

　　“1868年陛下赐予我罗斯柴尔德男爵的封号，这是我无比的荣耀。可惜呀1870年普鲁士的铁蹄踏平了美丽的法兰西，一个英国流氓把我偷走了，坐着大帆船流落到芳丹思蒂，那里风景宜人空气清新，百岁老人遍布街衢，而我却被遗弃在酒窖里。穿越百年孤独后一个中国巨富发现了我，而芳丹思蒂也逐渐成了中华富豪的天堂，一整块街区都是中国人的别墅，白人带着狗不允许进去。那里的物价高得离奇，白人管家们都咂着舌头羡慕中华富豪奢靡的消费能力。最美丽的中国女人聚会在芳丹思蒂，兰博基尼被遗忘在车库，中国靓妹们只把汗血宝马来骑。所有的路牌都必须有中文翻译，政府的文件要是不写中文那就是废纸是垃圾。”

　　“后来我就坐头等舱飞到了你们中国，富豪把我送给了一个区长，区长回报他一块土地。区长把我献给了副书记，区长就升官做了副市长。你们中国人真是节省呀，只送不喝我在人们手中传递。院长把我送给校长，导演把我送给制片，董事长又把我送给理事长，我也搞不清他们是什么关系。最后有一个威武的老将军把我打开了，咕咚咕咚，我的一腔热血全让他喝下去。他喝醉了就是一阵狂笑，一阵令敌人失魂丧胆的狂笑，然后他居然从高楼跳了下去。警察们一窝蜂似的冲进来，我就从此作为罪证归了警局。”

　　“没想到小警察把我偷出来，给了他开酒吧的女相好。我以为只有法兰西人懂得浪漫，没想到你们中国人也，也，哈哈哈。从此我的肚子里被放进了不知什么葡萄酒，喝空了拿到后院再添满。那些泡酒吧的红男绿女还说呢，你瞧你瞧，人家法国原装的味道就是不一样！值了值了，这就是传说中的拉菲呀，哥儿们今天总算喝到了！哈哈哈哈！”

　　“你知道吗皮鞋朋友？根据我掌握的情报，拉菲酒庄一年只产一万瓶葡萄酒，可在中国每年却能卖掉五万瓶，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哈哈哈哈！唉？你怎么不高兴了？”

　　我确实特别生气，我们皮鞋连日历都看不懂，哪能搞明白成千上万的数学问题！大酒瓶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赶紧找辙岔开了话题：“皮鞋老弟不要误会，我只是想说中国人做事实在太荒唐。好了好了咱们重新说回我的故事，啊，说回我的故事。直到有那么一天工商和警察一起赶到，酒吧被封老板被抓小警察也被拿下。我也就辗转飘零成了今天这寒酸的模样。唉！我还算什么法兰西男爵呀，我愧对陛下的封赏和信任，我没脸见高卢的父老兄弟，我玷污了三色旗的荣耀啊！”

　　我听得入了迷，不知不觉的大垃圾袋装满了，垃圾袋就被人扎上了口儿。我听到姑娘说：“好了同学们，净滩行动圆满成功！我们把垃圾袋交给环卫工叔叔阿姨吧。大家把手洗干净！毎人必须喝三大口水，听见了吗？”

　　“小朋友们谢谢你们呀！”

　　“谢谢....谢叔叔....叔阿姨....姨！”

　　我们被什么东西铲了起来高高举起。拉菲生气地说：“太不像话了，怎么连安全带也没有！”轰隆一声我们被砸在好像是水泥地板上，拉菲摔得粉身碎骨，永远也不会再说话了。一个声音高叫着说快点儿快点儿，多装些运到码头，人家那边催得急！我们像是坐上了大卡车，七拐八绕不知来到了什么地方。我好像被什么软软的东西缓缓拖着往前行，这让我想起了出生时制鞋厂的传送带。我突然鞋下踏空掉了下去，掉了很久才砸在地上。大垃圾袋破了，垃圾们散落一地，我看清楚了，上面是长方形的天空，四边都是高高的铁墙，涂了暗红的油漆。地面轻轻缓缓地摇摆着。我听到上面有人说话。

　　“班长，垃圾也出口呀！”

　　“嗨！你不知道，咱市里过度开发垃圾如山处理不了。市府新规定，开发商拿地先得帮忙出口一船垃圾。”

　　“那这是运到哪儿呀！”

　　“我看看，呦，地名挺生呀，这是叫什么芳，芳丹思蒂。不管去哪儿，出去就好呀。好了理货结束，关舱门通知码头调度引水船领航，船只准备离港！”

　　“是！是！是！”

　　我们头上的天空盖上了盖子，船舱里一片漆黑。我刚才分明听到有人说我们要去芳丹思蒂，真的吗？真的满大街都是百岁老人吗？真的有那么美丽。我突然又感到一阵心酸，我的右鞋呀，永别了我的终身伴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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